第169章 袁绍败亡(2/2)
他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直指袁尚年幼无知,不堪重任,并巧妙地将审配、以及可能仍被部分人记挂的沮授等倾向于袁谭或中立的老臣推了出来,以对抗郭图支持的袁尚。
袁绍斜倚在榻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倚为心腹的谋士,在自己病榻之前,为了儿子的嗣位问题,再次当着他的面争论不休,言辞锋利,各不相让。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大声呵斥,想制止这丑陋的内斗,想挥手下令让他们统统滚出去,可他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凝聚不起来,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绝望的喘息声,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孤独。
“父亲!父亲您怎么样了?”一个带着哭腔的、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素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快步闯入内室,正是袁绍最为宠爱的幼子袁尚。
他年约二十,面容俊美白皙,眉目间依稀有袁绍年轻时的风采,此刻脸上写满了真实的担忧与惊惶,几步扑到袁绍榻前,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无力垂落的手。
几乎就在袁尚扑到榻边的同时,另一道更为沉稳、却也带着明显风尘之色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内室门口。
此人身材比袁尚略显高大,面容更显刚毅,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煞气与疲惫,正是袁绍的长子,刚从青州前线兼程赶回的袁谭。
他看到袁尚已经抢先一步守在榻前,眼神微微一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他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快步上前,撩起衣袍,恭敬地跪下行礼,声音沉痛:“父亲,不孝儿谭,回来了。”
袁绍的目光,艰难地转动,先是落在紧紧抓着自己手、泪眼婆娑的袁尚脸上,然后又移向跪在地上、低着头却能感受到其紧绷气息的袁谭。
最后,他的视线扫过旁边眼神闪烁、心思各异的郭图、逢纪、审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怖。
他们关心的,真的是他的病情,是河北的未来吗?还是他们各自押注的前程?
“你……你们……”他伸出一根枯瘦如柴、不停颤抖的手指,先是指向跪地的袁谭,然后又猛地转向榻前的袁尚。
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说什么,积聚在胸中许久的那口混杂着愤怒、绝望、不甘的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大口大口的、触目惊心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瞬间染红了胸前的明黄色锦被,那温热猩红的液体,甚至有几滴溅到了袁尚白皙俊美的脸颊上!
“父亲!”
“明公!”
“快!快传医官!”
内室顿时陷入一片极度的恐慌和混乱。
袁尚被喷了一脸血,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袁谭虽然也是心头巨震,但毕竟经历战阵较多,尚能保持一丝镇定,他猛地起身,一把扶住袁绍软倒下去的身躯,同时厉声指挥着闻声冲进来的侍女和亲兵:“快!扶住明公!去叫医官!快!”
审配、郭图、逢纪等人也慌了神,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现场乱成一团。
医官连滚爬爬地再次被拖了进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针砭、灌药,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袁绍这口狂喷的鲜血才勉强止住。
但人已是气若游丝,眼神彻底涣散,连一丝聚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审配看着榻上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袁绍,再看看旁边惊魂未定、暗自垂泪的刘氏,以及虽然跪着却眼神各异的袁谭、袁尚两兄弟,还有那些神色复杂的谋士,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知道,袁绍的身体,连同他那争霸天下的雄心,都在官渡那场大火和这无尽的内斗中,彻底垮掉了。
而河北的未来,已然被笼罩在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凶险的迷雾之中。
建安二年的春天,似乎遗忘了邺城。
残冬的冰雪顽固地盘踞在背阴的角落,寒风依旧如刀,切割着每一个行人的肌肤。
袁绍的病情,如同这迟迟不肯回暖的天气,时而仿佛有那么一丝好转的迹象,能多喝几口稀粥,能含糊地说几个字,但更多的时候,是朝着无底的深渊不断滑落。
他吃得越来越少,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松驰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架,躺在宽大的卧榻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
二月中的一个午后,连续阴霾了数日的天空,竟然意外地透出了一缕微弱的阳光。
袁绍似乎被这久违的光亮吸引,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侍立在旁的刘氏和袁尚又惊又喜,连忙俯身细听。
“……光……外面……”
“父亲,您是想出去看看?”袁尚试探着问。
袁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刘氏和袁尚喜出望外,连忙指挥着侍女和健仆,小心翼翼地将袁绍连同厚厚的锦褥一起,挪动到一张铺设在廊下的、铺着狐裘的躺椅上,确保他不会受到一丝风寒。
微弱的、带着寒意的阳光洒在袁绍枯槁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适应着这久违的光亮。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地移动着,最后,定格在庭院角落,那几株在残雪与冻土之间,顽强地探出头来,绽放出几簇嫩黄色小花的迎春之上。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机,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
“春天……来了啊……”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般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往日多了一丝奇异的清晰。
“是啊,父亲,春天来了,冰雪总会消融,您的病也一定会像这春天一样,慢慢好起来的。”
袁尚蹲在躺椅旁,握住父亲冰凉的手,语气带着殷切的期盼,替他掖了掖盖在腿上的柔软毛毯。
袁绍没有回应儿子的安慰,他的目光依旧痴痴地凝望着那几点嫩黄,仿佛要将那微弱的生命力吸入自己干涸的躯壳。
他的思绪,似乎飘过了邺城的高墙,飘回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想当年……在洛阳……我与公路,还有……孟德……他们……”他的话语断断续续,逻辑不清,声音缥缈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也似这般……在……在园中……饮酒……赏花……论天下……英雄……”
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牵扯出一丝扭曲的、近乎虚幻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追忆与怅惘。
“那时……孟德还说……要做……征西将军……为国守边……封侯……呵呵……征西将军……”他重复着这个词,笑声干涩而空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
刘氏和袁尚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这难得的、父亲似乎清醒的时刻。
“公路……心比天高……命……命比纸薄……他……称帝……死了……
我……我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雄踞……河北……带甲……十万……怎么会……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那无尽的困惑与深入骨髓的不甘,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是刘辩!是曹操!是那些奸佞小人蒙蔽圣听,陷害忠良!”袁尚忍不住抬起头,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愤懑,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袁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脸上那丝虚幻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洞悉后的、巨大的疲惫与苦涩。
“不……或许……或许……是……我错了……”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仿佛用尽了灵魂的力量,
“我……不该……怀疑……元皓……不该……不用……沮授……之谋……不该……听信……谗言……更不该……在……立嗣……之事上……犹豫……不决……”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相对清醒的状态下,如此直白地、近乎忏悔地,承认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然而,这迟来的醒悟,对于倾覆的危局,对于逝去的生命,对于即将分崩离析的家族,都已毫无意义。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靠在柔软的狐裘垫子上,胸膛开始剧烈地、不规则地起伏起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蜡黄迅速转为死灰。
“父亲!”
“明公!”
惊惶的呼喊声再次响起。
医官被飞奔着召来,然而,这一次,无论是最珍贵的药材,还是最精妙的针法,都再也无法唤回那即将逝去的生机。
建安二年二月,在春寒料峭中,在邺城这座他曾无比辉煌、也曾无比绝望的府邸里,曾经叱咤风云、雄踞北方、令天下诸侯侧目的一代枭雄袁绍,带着他未竟的霸业、无尽的悔恨与不甘,潸然长逝。终年,不到五十岁。
他死时,窗外那几簇迎春花,依旧在料峭的寒风中,微微地颤抖着,那一点可怜的黄色,在满目萧瑟中,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