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弟弟开作坊伸张正义 和稀泥董云果无结果(2/2)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有关部门前来“调查处理”,王海鲜随即人间蒸发,只剩下弟弟一个人承担责任。这让我想起了冷战时期,美国用了几十年——从古巴导弹危机开始,直到戈尔巴乔夫的政治体制改革失败,换了十几个总统,才瓦解分化了俄罗斯。王海鲜以基层不法官员倒卖沙岗后这一事件,不到二十分钟,分化瓦解了我们兄弟关系。说弟弟是我们家族的戈尔巴乔夫,又太高抬了他,又确实起到这个作用。董家虽然盛产“虎头”,不乏“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绝没产生过认贼作父的大鸡灯。这也如同天才的产生,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现一个。
从古代的董仲舒、董卓到现代的董必武,在这方面都榜上无名,到了我们这代人浮出水面独占鳌头。当年在东开门的半截土屋里,当瞎董万空知道儿子董太举花四角六分钱买了一副扑克供大家玩时,张开光秃秃的双臂原地环绕一周,瞪圆眼睛感慨:“驴进的太举子个是个大鸡灯啊!”天大地大不如鸡灯大。
苏丹总统侯塞因十二次被暗杀,说:“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生活在一本侦探小说里。”我感觉自己生活在足球场上,总被踢来踢去。你生活在炉膛里,不被冶炼都不行。弟弟日子蒸蒸日上,我们兄弟和好如初,只字不提告状的事。
上海道铺成水泥路,鹩哥野鸡布谷鸟不知道什么鸟,声声缠绵优美。我返回西北海,蛇盘地位置被削平,盖了几间瓦房,门前停放几辆轿车和卡车。一个老板摸样的人坐在在屋里写字台前,用手机打电话。两个女人在厨房做饭,一群群雇工在山上、海滩上忙忙碌碌。老牛圈里堆满建筑垃圾,一块块塑料残片随风飘荡。海中间的“青石线”、西大流、“三块石”“石炕”,早已荡然无存。
一片片一方方参池子别别扭扭,我拒不认可这是沧海变桑田。小天鹅投海的位置是一座二层了望塔,仿佛望海楼挪在这里,打更人警惕地望着我。北海头,坐落着飞檐斗拱的龙王庙,龙王爷被老板们从龙宫里请来坐镇。我进不了海底,沿着“海防路”走到沙湾底。屯后大坑,董太恩还在象征性地填沙坑,栽地瓜。据说他以栽地瓜盖房子为幌子,实际上控制大伙儿在周边拉沙子。用沙子垫地基得花钱买,拉沙子都向他交钱。小天鹅生前挑沙填坑,终于产生了价值。
后天是端午节。在大连,一把艾蒿卖一元钱。漫山遍野的艾蒿一眼望不到边,一天拔三万把不是神话。我鼓励董太恩,抓住商机到大连卖蒿子。他比我小一岁,说:“大哥,在大连给我一车钱,你也拿不回来。”他媳妇岔开话题:“你家大兄弟吃鸡蛋噎着了,永远不吃鸡蛋。”我说:“都是老二驴子们的故事。”
回来之后我知道,谁和董太恩媳妇提起小天鹅的话题,她开腔就骂。我走到后趟街看错人,把连举子大姐当成王振河家老婶。她和丈夫王德巾在街上菜园子里,不紧不慢地插芸豆架。王德巾三哥老得认不出来,紫红的头皮上,只剩下稀疏几根白发。他患有严重风湿病,还光着脚,在潮湿的芸豆地里踩来踩去。
他也曾仪表堂堂,和大西山董太水一样嗜书如命,才华横溢,关心时事政治。他家兄弟多,他爹把他过继给无二无女的二叔。一次为了点小事,他继母喝了卤水,用马车拉到永宁医院人就不行了。继母之死,对他的形象大打折扣。他二十四岁时,仍娶了花容月貌的连举子大姐,再一次创造地富子弟娶贫农闺女的奇迹,让小西山的光棍们艳羡不已。他婚后不久,我们找他去永宁开大会。他刚起来,睡眼惺忪没吃早饭。连举子大姐伺候他吃饭,他说:“别丢我的人了。”
他有理想抱负,憎恨自己的家庭出身。下放户老田家住东南地,和他家毗邻。他带田家女儿田秀美和弟弟田树去山上拾草,挑着自己的草还挑着她们的草。他还是小西山的孩子王,那当时小西山分东、西两国,他是“东国”皇帝。他经常带着“东国”人马,把“西国”国王董云华和喽啰们打得落花流水。那是个阴天的下午,他亲率大军来西北地“血洗西国”,占领后园大杏树。董云华吓得逃回家关门不敢出去,老爷和老奶出去,将他们暴打一顿。若干年后,王德巾和董云华成了一对好朋友,三天两头在一起喝酒,差点儿成了儿女亲家。
董云华把二爷家淑珍老姑的女儿介绍给王德巾儿子,如同汉匈和亲。
六十岁的王德巾老态龙钟,问:“太锋,我的风湿病怎么治。”我说:“喝‘鸿茅’药酒试一试。”在地上写了“鸿茅”两个字。他说:“我连‘窖香’都喝不起,涨到一元两角钱,你说的酒比‘窖香’还贵吗?”当他知道一瓶药酒二百六十元钱,能买二百瓶“窖香”,连连摇头:“我得的不是病而是命。”他的悲凉和无奈,让我半点没感到自己幸运和优越。我转身走了,没敢回头。
我刚挪步,王德皇拄着双拐艰难地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刚要打招呼,他高声喊我小名:“小小子你当了大官,到联合国开会时说一声,把大哥的腿好好治一治!”他放高利贷挣了大钱,舍不得花钱天天喝假酒,患了股骨头坏死。
弟媳生日,我和弟弟到永宁买菜。弟弟在“赵大官”儿子赵忠强的蛋糕店订了蛋糕,回来路上,遇见原三队的几个“大官苗子”。三队如同广鹿守备区的守六连,出了好几个大、小队干部。原民兵连长曲跃后,已经老得丢盔弃甲。
当然,又遇到巡诊回来的德增,非要给弟弟一箱哈尔滨啤酒和一箱饮料。他头些日子买了一箱干鱼,弟弟没要钱。中午,弟弟请他吃饭。弟媳在山上打电话,让弟弟开车,把她和两个干活的女人接回来。我娴熟地炖鱼和小鸡,切凉菜。弟弟总喊“杀人”,菜刀却钝得和炕沿一样。用这样的刀杀人,凡人要想不遭罪,事先必须送银子贿赂刽子手。牛鼻子海螺就是牛,硬过硬塑料,炒得半生半熟。和德增喝酒,谈了些往事。他来看望我是顺便,主要是对弟弟讨好,竟说出“我在盐场发展,还得二叔你大力扶持”这样肉麻的话,我听了都要笑出声了。
老甘是东面人,有砌锅灶手艺。他砌的锅灶内部向下呈梯形,炉火沿着沟槽环绕,既省煤开锅又快。如同物业师傅给我家修理户总开关,他为弟弟砌锅灶也留一手,使用寿命短,坏了还得找他拆了重砌,重复挣钱。这次他又来砌锅灶,据说能用一辈子。他虽然没留一手,但是要了双倍工钱,外加一箱干鱼。他看猪圈里有小猪崽,又要了一头猪崽,象征性地给了点钱。他骑摩托车满载而归,因为东西太多半路摔伤。弟弟接到电话开车前去救援,只见猪鼻子和老甘的鼻子都掉了一层皮,满脸是血,赶紧把他扶上车送到医院,替他交了医疗费。
晚上,“三轮子”在海上来电话,说上货了。弟弟开西院王德本的拖拉机去河口门子,我和董云歧大叔在家里看锅。大叔人厚道聪明,做事情如同齿轮咬合,一丝不苟严丝合缝。他谈了自己对形势的看法,全引用电视剧里面的台词,很有深意。他谈到小西山一部分人出卖土地,说董云果等都是些“好不错”的人。某些人利用董云果签字卖地,他什么没得到,只得到“谁来拉沙子就找你签字”的承诺,结果一分钱没有。实际上谁来拉沙子都不通过他,他不过是替罪羔羊。
董云歧大叔说:“十年前有一次我去永宁,遇见一个老人,他说:小伙子,你知道什么最难受吗?当亡国奴!你看现在的小西山,把能卖的土地都卖了,我感到已经是亡国奴了。”我听了,心里很沉重,产生许多无法想象的想象。
某干部要占用小西山的十七亩机动田,办海参育苗场。小西山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带头签字,“同意建海参育苗室”,遭到弟弟、王全、董平、王章、老贵等另一部分人强烈反对。弟弟仍去王家喝酒,王海鲜仍用弟弟的手机给我打电话,说的是几年前同一套话:“太锋你好听音如面,树高不到千尺,人活不到百年!老叔我决心为小西山人讨个说法!你做为小西山人,不能袖手旁观!”
反对派准备告状,镇里把两派人叫到大礼堂开会辩论。弟弟慷慨陈词,代表反对派发言:“过去八国联军侵略我们国家,清政府的李鸿章卖国求荣,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汪精卫投靠日本成了汉奸,留下千古骂名。现在,我们小西山又出了你们这些投降派和屯奸,出卖家乡土地,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贫瘠和空白,你们还有什么脸面见小西山江东父老?如何对得起子孙后代?你们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历代祖先?你们晚上躺在炕上扪心自问,能对得起谁?”
卖地派签了两遍字的董云国站起来,结结巴巴说:“我、我不对,我不做李鸿章和汪精卫,我收回签字,给大家行礼。”连连鞠躬之后,转身离开会场。董兴平做为自然屯负责人,没脸在屯中呆下去,借口去闺女家一年未归。
镇里赔偿小西山八万元,最后降到三万元,平均每人不到一百元。协议没达成,钱留在镇里,海参育苗室照开不误。江士升告诉我:“开育苗室的人,已经盈利一千多万元。”弟弟为小西山得罪了人,有关部门进行处理,险遭拘留。大西山有人出卖西山砬子,遭到人们的强烈抵制。董洪钟仗义执言,带领大西山人上访赢得胜利,得到二十多万元补偿款。就在大西山人准备分钱之时,董洪钟人间蒸发。人们传说,在西山砬子上,一个头插草标的古装女子嘤嘤哭泣。
弟弟来电话,让董云歧大叔马上点火。大叔用一根苞米秸子,不紧不慢地缠了个火把,扔在脚下并没点火。车马上回来,不点火怎么引火?不烧火水怎么开?水不开怎么炸鱼?我提醒:“大叔,拖拉机马上回来了,快点火吧。”
他仍不紧不慢地说:“还没声呢。”直到屯边传来拖拉机的马达声,他才用脚将苞米秸往炉膛里一顺。“呼隆”一声,炉膛里面的火熊熊燃烧。
此时,拖拉机刚好停在街门口。大家卸下鱼桶,将面条鱼倒进大水池子里,洗完之后装进大筐。不早不晚,锅里的水顿时沸腾起来,大叔的计算半秒不差。我问他:“苞米秸子为什么不点就着?”他说:“下午炸过鱼,炉膛里压的湿煤没灭,用张纸都能引着。锅里的水一直是热的,着火就开,提前点火浪费煤。”他年过半百,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活,晚上摸黑挣这十元钱。活干利索,我打开手电筒:“大叔,我送你回去。”他说:“我天天走这条路,闭眼睛也摸回家了。”转眼间,他被黑暗吞噬。我暗暗祈祷:愿上天保佑小西山和小西山人。
弟弟一早起来扫院子,把车倒到街上,到菜园里面走了一圈。他回到院子里,对着猪圈运筹帷幄,度过“一个地主的早晨”。土改时期因为阴差阳错,大部分小西山家庭被划为地富成份。如果按照过去的标准,好多户都得被化为地主成份。弟弟家雇了两个来自通辽、吉林的女人,除了到地里干活,回来帮弟媳洗衣服喂猪做饭。方老大两口子来自黑龙江,住在东院郝振东大爷家老房子里。方老大有修理柴油机的手艺,一时间成了香饽饽。他憨厚老实,只喝酒不吃菜,媳妇颇有些姿色。那年除夕夜,船主用重金引诱方老大到河口门子看船,溜进他家。从此后船主许多年没露面,有的说被方老大沉海,有的说命根子被他媳妇剪掉。
早饭后我出了后门,去后街看望董云华小叔。小叔没在家,小婶说:“你小叔去谢屯干瓦匠活去了。”她急匆匆地去别人家帮工扒苞米,一天一百元钱。
我去郝文章新家,大姐正往院子里涸猪圈里面粪水,直接淌到街上。老姑已经中风,脸贴在窗玻璃上,一动不动地往外面看。我进到屋里,老姑父拄着棍子,坐在东屋和我打招呼。我进了西屋,老姑一把拉住我,含混不清一遍遍问:“你上哪去了?”她用手比量身高,我以为让我到里屋去看孙子照片。
我掀开门帘进到里屋,郝文章正专心致志地习练毛笔字,我进来都不知道。和董太水家一样,炕上畦着地瓜芽子,地上桌子上铺着报纸,郝文章正在孤芳自赏。墨迹很淡,墨汁兑了水。这也是他的人生写照,自命不凡眼高手低。除了攻读政治经济学和写论文,他再没认真做过一件事,也和兑了水的墨汁一样,一直没能显山露水。他一转身,看见我站在身后,激动地倒了两大杯黄酒。
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他和过去不一样的是,对一切都报有批判精神,对谁都看不起。他说:“我的希望是炕上的地瓜芽子,年年从头培育。”他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说:“你评价一下,我的字和董太水的字有什么不同。”
我说:“董太水的字幽婉灵秀缠绵,九曲回肠意犹未尽。你的字偏执古怪,突兀尖刻恣意妄为,字里行间回荡你辛辣的笑声。如果说书法是‘纸上的精神舞蹈’,你的舞蹈随意而怪异,董太水的舞蹈悲凉而苍劲。”他没反驳。
老姑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含混地说:“让你大哥带你到河口门子钓鱼。”她长的像美国国务卿希拉里,我在电视上一看见希拉里,就想起了老姑。
我和郝文章照样讨论人生的无常。他说:“不管你干什么,都得走我爹我妈这一步。”我顺着他话说:“生命进程对谁都一样,人一辈子得生七年病。你小时候条件比谁都好,现在,该是你回报父母的时候了。”老姑握住我的手,一边说一边哭。我不敢在她家待太久让她激动,陪她唠了一会儿嗑,告辞回去。
那天,我和弟弟赶集,一个卖黄瓜的老太太,她被层层叠叠皱纹包裹的两只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心惊肉跳。我问她:“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她说:“我认识你。”我说:“你是谁?”她说:“你好好想一想。”我想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女人,都没想起来,说:“你认错人了。”她说:“你叫董太锋,我不会认错。”我实在想不起来,说:“你告诉我,怎么认识的我。”
她这才显出一丝羞涩,捋了一下头发,遮掩秃秃的头顶,说:“我父亲叫王鸿年,这回你能想起来吧?”他是小小王美兰?她今年刚刚四十岁,怎么变成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妪?我连连摇头,说:“我不相信,你不是小小王美兰。”她笑了,更显得苍老,说:“我就是小小王美兰,我知道你得好了,每年过年都为你烧香磕头祷告……”我刚要掏钱给她,小小王美兰佝偻着腰?着一筐黄瓜,如同一条受惊吓的鱼,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人群中。她先后死了三个男人,养了九个孩子,要过饭……回去之后,我如同当年晚上和郝文章到太君大哥家偷桃子,从墙头上掉下来,双腿插进攀附在苞米上的梅豆蔓里面,好长时间挣扎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