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弟弟开作坊伸张正义 和稀泥董云果无结果(1/2)
山不在高有神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总有一片土地让人念念不忘。在我眼里,世上除了小西山再无名山大川。五湖四海虽然不算形同虚设,从来没让我产生过魂牵梦萦般的牵挂。我起大早,在打捞亲历者出现之前离开,连电灯都忘了关。我赶最早那趟火车,九点到达瓦房店,到姐姐家看望妈妈。
董永宁和张华堂合伙做买卖,因为相互猜忌推销不利,一直挣不着钱。他们找到弟弟达成协议,他俩负责进货弟弟负责推销。三个人各显其能相互信任,半年之后都挣钱盖了房子。弟弟经常陪客户吃饭再加上很少活动,半年下来胖了十几斤,走路直喘。两个人指责弟弟任意挥霍大吃二喝,把弟弟告上法庭。
弟弟脱离两个人,自己办了一座加工面条鱼的作坊。董永宁和张华堂做买卖,不到半年赔个屌蛋精光,又来求弟弟合作,被拒绝。今天,弟弟来瓦房店冷冻库存货,我们在姐姐家会合,一起回小西山。远远近近的路边和山坡上,杨柳吐翠,到处盛开着雪白的槐花。世世代代为了园边子地场院边子地大打出手,现在连人都见不着,鸡和鸭打?汽车进了小西山,路过董太生大哥家门前。
他在家里看见我,出来和我打招呼。他曾救过我的命,我给他二百元钱,他死活不要我死活要给。我每趟回家,都能遇见在院子里砌猪圈的董太恩。他头发花白苍老结实,仍在院子里砌猪圈,只是没了搬石头的小天鹅。他装作没看见我,我也装作没看见他。小天鹅投海之后,董太恩,仍赶着牛车拉着大铁桶去屯北大沙坑,栽永远栽不完的绝命地瓜。为了占住大坑,他还在坑边盖了几间房子。
狡猾机灵的董太安,绰号“二猴”,是大太平子弟弟。他面孔夸张变形,喊我名字,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是谁,直到他自报家门。在“中国美国打仗”中,他是神出鬼没枪的狙击手,我们被他枪枪爆头,多次成为他的枪下之鬼。幸亏用杨树枝做的假枪,假如真枪真打,我们这茬太字辈除了他之外,得少一茬人。
董云超三叔在菜园里间小白菜,见了我惊讶地张着嘴,握着我的手半天没说话。我们曾经是难友,他偷生产队的豆饼我偷书,同被关在公社“群专队”的黑屋里,每天被汽车拉到各大队批斗。他对生活有说不尽的感慨、无情岁月的无奈,使本来就长的下巴更夸张,不时扶一下,仿佛随时能掉下来。三婶脑血栓去外地女儿家,家里剩他一个人。小时候他在“南洪子”割草,把我抱起来往海里走,吓唬要扔进海里,我拼命挣扎大喊大叫。那当时他二十岁,现在六十多岁。我在小说集《金色的盾牌》一位叫董超的作者名字中间,用黑墨水加了个“云”字,说小西山董云超当作家了,他因此出名当了大队团总支书记,娶了媳妇。
以前的记忆已经土崩瓦解,被弟弟拆了旧房盖了新房。天空没了内容,老杏树老枣树大榆树都被伐倒,地基向后延伸十米。面条鱼作坊在院子里,江士生,董云升家二婶、盐场范丽娜等在帮工。弟弟买了辆二手跑车,载我去河口门子码头,等船靠港卸货。晚上,弟弟宴请船主“三轮子”,喝我买的金奖白兰地。
农村人喝不惯洋酒,他大醉我也大醉。王振江大叔患小脑萎缩去世后,谢老板买下沙岗后死在狱中。董云果带小西山人告状未果,远走他乡外出打工。
我越过沙岗后几道铁丝网,来到西山砬子,到墓地拜谒老校长董太元。董太林老师为太爷、太奶墓碑上撰写的赞美诗,让人感动。“望海楼”旧址,只剩下建筑物残渣。我小时候割草、大人赶海的地方,被一座座高大圆拱的海参育苗室取代,是埋葬绿水青山的一座座巨大坟墓。我在冥冥中听见,一代代小西山赶海女人,咬牙切齿怒骂诅咒。残存的小杨树、没死绝的“二马蛋子”、寥寥几串“嘎瓢”、垂头丧气的山槐子、苟延残喘的白花草、伤筋动骨的老牛筋、快被斩草绝根的山草、匍匐在地的洼地草,帮助我追忆一件件往事和一幕幕情境,求我救救它们。我在树丛中,拆下几只套野兔的细铁丝套子。人世间的套子够多了,又套到了动物界。漫山遍野翻飞的野鸡和乱窜的野兔,让人垂涎。一是有法律保护,二是大、小西山人也和过去一样,生产力落后,对捕获野物束手无策。
我来到西山砬子北头,稍稍隆起的土堆,是老叔另一个世界的家园。他生前无论如何想不到,死后在这里做孤魂野鬼。我跪在坟前,轻轻磕了三个头。
我来到大西山,人们在街上、院子里侍弄菜园。我遇见刘春奇,他爹刘希和是爷爷的拜把子兄弟。董太武的儿子董德臣,是我教过的学生,和我一样成了中年人。他忿忿不平向我控诉基层干部出卖土地的罪行,让我向上面反映。所有人都老了,也和我老了一样。许多人不在了许多人见不到,也和没了一样。
我必须到董太水家,他在炕上睡觉,如同沉睡的大地,好不容易唤醒。他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球凸出来。他仍重复十几年前我们见面说的一句话:“我像不像老润土?”我打断他,一提到看书,他顿时滔滔不绝。他剩下的一只眼睛视力也在减弱,并有失明危险,仍天天看书。他重复某年赶集,用卖猪的钱买了几本盗阪书,被老婆骂了十几年。他对历史和现实仍不敢妄加评论,害怕祸从口出。他仍坚持练习书法,仍不知道用宣纸写字什么滋味,否则给我写一副字。
我仍后悔没给他买几张宣纸带来,实际上,我比他强不了多少。他又问我,中共党史上的凯丰怎么不提了,我仍一一为他作答。他说:“现在我已经看破红尘了,随波逐流过一天少一天。”他一顿喝半斤酒,喝不起一元钱的“窖香”,喝伍角钱一斤的散白酒。他的一个女婿入赘,高大魁梧端正,叫我大叔。
小时候,我俩用竹筒做过望远镜,现在,他对我的二十倍望远镜不屑一顾。分别时我给他二百元钱,他死活不要,再给就急眼。我怕伤了他自尊心,没再坚持。他在后院墙根晾晒一排排裁成方块的树皮,我问做什么用,他不说。
他可能在上面练习书法入木三分,也可能将无尽的慨叹,以罄竹难书的方式铭刻。分别前他仍问我:“我什么时候能看到你写的书?”我说:“快了。”
他问我:“我给你取的书名忘没忘?”我说:“没忘,《大海碗》”
我走在故乡土地上,童年的脚印和现在的脚印重合,新房子和旧房子的位置重合,晚辈和健在的老人重合,历史和现实重合,星星、太阳、月亮的轨迹重合。
半路,弟弟雇车拉货上来,十几只塑料桶里装满面条鱼。几个雇工等候在院子里。我记忆中的江士升,年轻英俊戴了红袖标,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现在年逾古稀,目光浑浊步履蹒跚。他的一口雪白牙齿,是青葱岁月唯一不变的印记。他了解许多歌星和公众人物逸事、国内外各种大事。他不读天下书,却广知天下事。他赞美:“你没有知识分子架子,不像有些人,回到家乡就了不得了。”我说:“人的知识来自生活,架子不是学问。”他没说话,对我竖起大拇指。
范丽娜是原盐场三队队长范会民孙女,四爷家小顺子的儿媳妇。他爷爷安排小队干活,用大队广播一讲一个多小时,给全大队人做报告。人们都说“范会民要当大队书记”了,他听了很得意,已经去世多年。范丽娜戴着大口罩,身材苗条健壮,充满青春活力,只是看不见面孔。我让她摘下口罩,在他脸上辨认出她“哥哥”是范庆富,我教过两年。我问:“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她脸红了,说:“他是我爹。”她早已结婚,把九岁的大女儿送到瓦房店念书,小女儿三岁。她和江士升都是钟点工,随叫随到,每个小时十元工钱,已经干了一年。我说起她三叔“三疤瘌眼”,表演我写的第一个相声《盐场巨变》,她三叔和于殿涛合说。她三叔没有观众缘,谁都不看,后来被宋庆国取代。
加工面条鱼和当老师一样,既是技术活也是良心活。灶下的火必须达到白热化,锅里的水持续沸腾,将面条鱼及时下锅,适时用大笊篱捞锅。火大了小了面条鱼下早了晚了捞早了晚了,不管未熟还是熟过了头,都会霉烂废弃。
某掌锅人的工钱没达到满意,该捞鱼时故意拖延,煮完剩下一层皮。本该两个小时完活,她拖延三个小时多挣十元钱,雇工们乐不可支。她带头偷鱼,收工时还偷园子里的菜,被弟弟发现,她说顺便拔点回去,晚上省得做饭了。她拔了东家的菜理所当然,是为帮助东家多干活。弟弟怕她使坏还不敢得罪。
董云歧大叔是本家本当,负责烧火,弟弟主灶。我和江士升抬起一只只百十斤重的塑料桶,把面条鱼倒进锅中沸水。弟弟用大网抄子捞出熟鱼,放进一排大篮子里。江士升用小车把篮子推到院子里,倒在一张张筛子上,摊匀晾晒。
弟弟雇的两个吉林女人和范丽娜,各司其职有条不紊。锅里的水持续沸腾,一桶桶面条鱼倒进去,顷刻间变成熟“面条”。洗鱼水顺着脚下的排水沟,流进街上菜园里的蓄水池,臭气熏天。弟弟曾被人告到环保部门,被罚款了事。
家家户户的菜园子不设防,很少有人偷,和过去大不一样。晚上,弟弟做了我愿吃的小鸡炖酸菜,喝了三瓶啤酒。屋子里到处都是苍蝇,在雪亮的灯光下嚣张而兴奋。弟弟用一米半长的大苍蝇拍,一边喝酒,一边在天棚上横扫千军如卷席。一只死苍蝇落进酒杯,我患上“杯弓蛇影”症。弟弟给我换了酒杯,我仍觉得里面有苍蝇,喝酒如同吞苍蝇。我照样住在里屋,在家时一直住在这里。
新房子后挪十米,我原来睡觉的位置是猪圈,此时一头肥猪躺在窝里。晚上睡觉,我仍觉得躺在原来的位置上。曾几何时,我躺在这里成宿到亮挨父亲的怒骂,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何时走出小西山。现在回一趟小西山,成了奢望。
外面漆黑静谧,听得见宇宙的呼吸和心跳,还有外星人的窃窃私语。鸡叫了我才朦胧入睡,故去的爷爷、父亲和老叔,围坐在我的身边。没有楼房遮挡,早上三点钟天已大亮。外面,树上鸟儿成双对,优美婉转地歌唱。它们是大自然的说客,用天籁之音劝天劝地劝人,让世间美好。这不是鸟叫,是无数人在表演口技。这些年,我很少听到这种天籁之音,听到的都是虚假的模仿。一阵狗叫,“母狗子叔叔”的声音从南山头方向传来:小小子你个驴进的又回来了?
弟弟开车带我到盐场商店买扫帚。我每次回来,半路都遇见赤脚医生德增。以前的他骑自行车,再是摩托车,现在开轿车。大自然寒来暑往,他也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出入各家各户的除了老师家访,再是他。他从年轻小伙子到现在的满面沧桑,头发秃了。三个自然屯几代人的生老病死,都装在他的药箱里。以前妈妈常年有病,我经常半夜三更去叫他,不是“半夜鸡叫”是“半夜我叫”。他从车上下来,我们握手寒暄。他比我大四岁,按辈分亲热地叫我“大叔”。
言小颜曾是二十五中学宣传队台柱子,美丽风流能歌善舞。她见了我热情地迎出商店,宽过门框的髋部硬生生挤出门框。她用满脸的皱纹刻录人生,曾经勾魂的目光仍残留着不了之情。她丈夫据说被她骂得蒙头转向,开车去永宁进货时挨骂,一直往前开去了马场;中途挨骂,改弦更张去了杨树房。丈夫快到家时挨骂,南辕北辙重返永宁。丈夫躲在荒郊野外不接电话,她关了店门,骑摩托车到处寻觅。她一天不骂,丈夫什么活儿不干,躺在炕头上当老太爷子。
大、小西山乃至盐场,都知道昨天晚上,“三轮子”在弟弟家喝洋酒喝醉了。人人都是记者,家家都是“路透社”。在闭塞而敏感的小西山,和老寒腿逢上大寒潮,经不得一点事情。晚上,我和弟弟到河口门子等船拉货。
“三轮子”媳妇是外地人,据说很刁。每次去河口门子,她都跟客户一起记账,每年都能讹五、六千元钱。一天之内多次要账,是她的惯用伎俩。住些日子估计客户忘记了,她就说少交五千元钱。她屡试不爽,对弟弟说:“二哥,你少给我五千元钱。”弟弟说出每次付货她穿哪件衣服、谁在场、她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等一系列细节,她不得不低头认账,说:“小西山就董雪峰是个人物。”
此时,她站在漆黑的码头上,期盼丈夫归来的焦灼和渴望,是那样深情。当船上的探照灯在漆黑的海面照射出两道雪白的光柱,她眼睛里顿时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大概再刁蛮的女人,这种时刻都会像蜘蛛吐丝一样释放温情。
弟弟开车,在街门口进进出出,很是风光,今非昔比。他的车也如同他的形象,奇形怪状野蛮善良,愚蠢绝伦足智多谋。百年来,沙岗后都属于小西山的固有土地,现在稀里糊涂成了“飞地”。当年爷爷用地角石围起来,不许“两虎兄弟”白成太和董千溪家人进入。伪满时期小日本修望海楼,也没阻止爷爷在沙岗后耕种。现在,沙岗后被铁丝网围起来,小西山的土地不许小西山人进入。铁丝网之内是大方塘,水浇地,果园。如果爷爷地下有知,骂多少句“妈拉个巴子”都没用。奶奶把一家人拖进火坑,没栽成“果木”,光顾自己赶海快活。
现在,她也不得不回到那片她时刻都想离开的黑土地。我一边跑一边骂,骂家乡这些可耻的李鸿章汪精卫秦桧……王海鲜鼓惑弟弟做小西山人领袖,带领大伙儿讨回被卖掉的土地。我们兄弟隔阂,和他不无关系。他经常怂恿弟弟把我拉进旋涡,亲自给我打电话:“太锋,你是咱小西山的骄傲,家乡父老乡亲的土地被人抢占,你能坐视不管吗?三叔我已是古稀之年,怕什么?树高不能撑破天,人活不能到百年,我是和他们斗争到底了!”说的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催人泪下。
我言不由衷地说:“三叔你放心,我责无旁贷绝不会袖手旁观。”我苦劝弟弟:“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胜算的抗争,不能拿鸡蛋碰石头。”弟弟训斥我:“你就怕树叶掉了砸脑袋,和咱爹一样!”弟弟以为我看他热闹,不写信不接电话不和我联系。我经常站在铁道边上,望着来来往往的火车,悲凉地吟诵: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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