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功高震主(1/2)
十月二十,大朝。
天还未亮,养心殿内已灯火通明。景琰坐在御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看了许久,没有动。
那是一份关于“新政之殇”的详细呈报。
自他亲征以来,由林夙主导推行的新政中,有三项彻底失败:青苗法因官吏盘剥过甚,引发江南七县民变;盐铁专卖因地方豪强抵制,导致盐价飞涨,私盐泛滥;漕运改制因触及旧吏利益,致使南方粮运延误,京城米价翻了三倍。
每一项失败,背后都是民怨沸腾,朝野震动。
而每一份弹劾奏折的末尾,都会不约而同地提到同一个名字——林夙。
“新政弊端,皆因阉宦专权,蒙蔽圣听。”
“林夙以酷吏手段推行新政,不顾民生,不恤民力,致使天下动荡。”
“请陛下明察,诛此祸国之贼,以安民心。”
诛。
景琰的手指在那字上摩挲,指节微微发白。
三个月前他离京时,林夙送他到宫门口,笑着说:“陛下放心,臣会守好京城,也会将新政推行下去。等陛下凯旋,必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大胤。”
那时他以为,回来时能看到新政初见成效,能和林夙一起庆功,能告诉天下人,他们君臣同心,可以开创盛世。
而不是现在这样——新政失败,民怨四起,而那个为他推行新政的人,成了众矢之的。
“陛下,”高公公悄声进来,“时辰到了,该上朝了。”
景琰放下奏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
“更衣。”
太和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景琰穿着朝服,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他看见了李阁老——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垂着眼,面无表情。看见了刘健——站在都察院的位置,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看见了钱有道——站在户部的位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还看见,许多官员在偷偷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高唱。
短暂的沉默后,李阁老出列了。
这位三朝元老缓缓走到殿中,躬身:“臣有本奏。”
“讲。”
“陛下凯旋归来,平定叛乱,实乃社稷之幸。”李阁老的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然叛乱虽平,国本未固。臣有三问,请陛下明示。”
景琰看着他:“阁老请问。”
“一问新政。”李阁老抬起头,“自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十二项,其中九项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夙主持。然如今,青苗法败,盐铁法败,漕运法败——三项大政皆溃,民怨沸腾,朝野震动。臣请问陛下,新政之败,败在何处?”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龙椅。
景琰沉默片刻,缓缓道:“新政推行,本非易事。青苗法之败,在于官吏执行不当,盘剥过甚;盐铁法之败,在于地方豪强抵制,官商勾结;漕运法之败,在于旧吏阻挠,利益固化。此三败,皆在人为,非政之过。”
“好一个‘非政之过’。”李阁老声音陡然提高,“那臣再问陛下,主持新政之人,是否该为新政之败负责?”
来了。
景琰心头一紧。
“新政由林夙主持,但具体执行在地方官吏。”他沉声道,“朕已下旨,严惩办事不力的官员,以儆效尤。”
“严惩地方官吏,就能挽回新政之败吗?”李阁老步步紧逼,“陛下,新政之败,根源不在地方,在朝堂!在主持新政之人刚愎自用,急功近利,不顾民生疾苦!林夙以阉宦之身,把持朝政,滥权专断,致使天下动荡——此乃祸国之源!”
“李阁老!”景琰的声音冷了,“林夙推行新政,是奉朕旨意。”
“臣不敢质疑陛下旨意。”李阁老跪倒在地,“但臣要问陛下第三问——陛下离京三月,林夙代掌朝政,期间擅杀官员十七人,抄家二十八户,不经三法司,不报陛下,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痛心:“陛下,阉宦专权,古有教训。前朝赵高指鹿为马,汉末十常侍祸乱朝纲,皆是亡国之兆!如今林夙之权,已凌驾于内阁之上,凌驾于六部之上,甚至凌驾于陛下旨意之上——陛下若不早做决断,恐大胤三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
话音落地,殿内哗然。
“臣附议!”刘健出列,跪倒在地,“林夙之罪,罄竹难书!请陛下严惩!”
“臣也附议!”
“臣附议!”
清流官员跪倒一片,转眼间已有三十余人。文官队列中,近半数的官员跪了下来。
景琰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又看向那些还站着的人——钱有道低着头,兵部尚书赵擎眼神闪烁,首辅方敬之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弹劾,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逼宫。
李阁老,刘健,还有那些清流官员,他们等待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等他凯旋归来,等林夙失去东厂提督之职,等新政失败的恶果完全暴露。
然后,一击必杀。
“诸位爱卿,”景琰缓缓开口,声音很平静,“你们说林夙擅权专断,证据何在?”
“陛下!”刘健激动道,“十七名官员的死,就是证据!二十八户官员被抄家,就是证据!新政失败导致民变四起,就是证据!还需要什么证据?”
“那些官员,”景琰一字一顿,“或与代王勾结,或散播谣言,或消极怠工阻碍平叛。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林夙所为,是为了稳住京城大局,让朕能安心平叛。”
“陛下此言差矣!”又一位官员出列,是刑部尚书严正。
这位素来以“铁面无私”着称的老臣,此刻满脸怒容:“臣执掌刑部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践踏律法之事!就算那些官员有罪,也该由三法司会审定罪,岂能由东厂私刑处决?林夙此举,已非擅权,乃是谋逆!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林夙捉拿归案,交三法司严审!”
“严尚书说得对!”
“请陛下捉拿林夙!”
跪地的官员们齐声高呼,声音震得殿梁都在颤动。
景琰握紧了龙椅扶手。
他看着这些臣子——有的真心为国,有的借机排除异己,有的只是随波逐流。但此刻,他们目标一致:除掉林夙。
而他,坐在龙椅上,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却保不住一个人。
“陛下,”一直沉默的首辅方敬之终于开口了,“老臣有话要说。”
景琰看向他:“首辅请讲。”
方敬之缓缓走出队列,没有跪,只是躬身:“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他顿了顿,声音苍老却清晰:“林公公确有过错,但亦有功劳。这三个月若无他坐镇京城,代王余党恐已作乱。且新政虽败,初衷是为国为民。功过相抵,不应重罚。”
“首辅大人!”刘健急了,“功是功,过是过!岂能相抵?林夙擅杀官员,践踏律法,此乃大逆!若此等行径都能功过相抵,那《大胤律》还有何用?朝廷纲纪还有何用?”
“刘御史稍安勿躁。”方敬之淡淡道,“老臣并未说不罚,只是说不宜重罚。林公公已卸东厂提督之职,闭门思过,这已是惩戒。陛下刚凯旋归来,朝局未稳,此时若再掀起大狱,恐生变乱。”
“首辅此言,是要包庇阉宦吗?”严正冷声道。
方敬之看了他一眼:“严尚书,老臣是为江山社稷着想。陛下,老臣建议,此事可暂缓处置。待朝局稳定,民怨平息,再行论处。”
景琰沉默。
方敬之这是在给他台阶下——暂缓处置,拖延时间。
可他能拖多久?
一天?两天?一个月?
只要林夙还活着,只要他还想护着林夙,这些臣子就不会罢休。
“首辅所言有理。”景琰终于开口,“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他起身,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臣子们不甘的声音:“陛下!陛下!”
但他没有回头。
林夙的府邸,一片寂静。
自那日被卸职后,他已闭门三日。忠伯守在门口,谢绝了一切访客。小卓子每日煎药,看着自家公公一日比一日憔悴,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公公,您再喝点药吧。”小卓子端着药碗,眼睛红红的。
林夙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他接过药碗,手微微发抖,黑色的药汁洒出来一些。他勉强喝了几口,便放下了。
“公公……”
“拿下去吧。”林夙闭上眼睛,“我累了。”
小卓子还想说什么,忠伯朝他摇摇头。两人悄悄退出去,关上门。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林夙睁开眼,望着屋顶。三日来,他没有出过这间屋子,也没有过问外面的事。但他知道,朝堂上一定吵翻了天。
那些弹劾,那些攻讦,那些要他性命的声音,他不用听也能想象。
陛下……
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定很为难吧。
要平衡朝局,要安抚臣子,要维护帝王威严,还要……护着他这个“罪臣”。
林夙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更厉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捂住嘴,掌心又是一片温热。
摊开手,刺目的红。
他看着那抹血色,忽然笑了。
也好。
若他死了,陛下就不用为难了。
不用在江山和他之间做选择,不用在朝臣和他之间做平衡。
只是……
他想起那夜陛下来看他,抱着他说:“阿夙,答应朕,好好养病。朕需要你,大胤需要你。你不能有事。”
那时陛下的怀抱很温暖,声音很温柔。
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离陛下那么近。
近到能听见心跳,能感受到体温。
近到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也许,也许他们真的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
可他知道,那是错觉。
天亮之后,陛下还是皇帝,他还是宦官。
中间隔着君臣之别,隔着礼法规矩,隔着天下人的眼睛。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次咳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伏在榻边,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浸湿了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终于平息。
林夙瘫软在榻上,浑身无力。他望着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么亮,那么暖。
可他却觉得冷。
彻骨的冷。
“公子。”忠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宫里来人了。”
林夙勉强撑起身子:“谁?”
“是高公公。”
高公公?
林夙心头一跳:“请他进来。”
门开了,高公公走进来。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穿着绯色蟒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复杂。
“林公公。”高公公躬身行礼。
“高公公请起。”林夙想下榻,被高公公拦住。
“您坐着就好。”高公公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陛下让老奴来看看您。”
林夙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陛下他……”
“陛下很好。”高公公顿了顿,“只是朝堂上……不太平。”
他简单说了今日早朝的事,李阁老的三问,清流官员的逼宫,方敬之的拖延之策。
林夙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公公,”高公公低声道,“陛下让老奴带句话给您。”
“什么话?”
“陛下说……”高公公看着他,“让您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想。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林夙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陛下……
都到这时候了,您还想着护着我。
“高公公,”林夙的声音有些哽咽,“请您转告陛下,臣……臣很好。让陛下不必挂心,以朝政为重。”
高公公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陛下让老奴带来的,说是太医院新配的丸药,对咳疾有奇效。陛下嘱咐,一定要看着您服下。”
林夙接过瓷瓶,握在手心,温热的。
“还有,”高公公犹豫了一下,“陛下让老奴提醒您……最近几日,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出府。府外……不太平。”
林夙心中一凛:“怎么了?”
“昨日,有几位被抄家官员的家属,跪在宫门外喊冤,说是您构陷忠良。”高公公的声音很低,“虽然被侍卫驱散了,但……难保不会有下次。陛下担心有人会对您不利。”
林夙苦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些被他抄家、被他处死的人的家属,怎么可能不恨他?
“臣知道了。”他轻声说,“多谢高公公提醒。”
高公公示意小卓子倒水,亲自看着林夙服下药丸,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林夙看着高公公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府外不太平……
陛下特意让高公公来提醒他,说明情况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秋风吹进来,带着凉意。院中的老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摇晃。
街上传来了喧哗声。
起初是零星的,后来渐渐汇聚成一片。有人在喊,在哭,在骂。
“阉狗!还我父亲命来!”
“林夙!你不得好死!”
“陛下!请陛下为我们做主啊!”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小卓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公公!不好了!府外……府外来了好多人!都是那些被抄家官员的家属,跪在门口喊冤呢!”
林夙站在窗边,静静听着。
那些哭喊声,那些咒骂声,像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他想起那些被他处死的官员——有的确实该死,有的罪不至死,有的……或许真的冤枉。
可当时那种情况,他哪有时间去一一甄别?
代王叛乱在即,京城内应不止一处。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将所有可能威胁到陛下、威胁到京城安全的人,全部清除。
哪怕错杀,也不能放过。
这是他的选择。
而现在,报应来了。
“公公,怎么办?”小卓子急得快哭了,“他们人越来越多了!忠伯在门口拦着,但怕是拦不住多久……”
林夙转身,走到书案前,坐下。
“研墨。”
小卓子一愣:“公公?”
“研墨。”林夙重复道,声音平静。
小卓子不敢多问,连忙研墨。林夙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他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病。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罪臣林夙,谨奏陛下……”
他要写一份请罪折。
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新政之败,是他急功近利;擅杀官员,是他专权跋扈;朝局动荡,是他祸国殃民。
一切都是他的错。
与陛下无关。
这样,陛下就不用为难了。
不用在江山和他之间做选择。
笔尖在纸上移动,一行行字迹浮现。林夙写得很慢,每一笔都用尽全力。写到后来,他的手抖得厉害,字迹都有些歪斜。
但他没有停。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看着那份请罪折。
墨迹未干,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光。
像泪。
“小卓子。”他轻声说,“把这折子,送去宫里,交给陛下。”
小卓子接过折子,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公公!这……这怎么能行?您这是要把所有罪都认了啊!陛下不会同意的!”
“去吧。”林夙闭上眼睛,“这是我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小卓子眼泪掉下来:“公公……”
“快去。”
小卓子咬着嘴唇,转身跑了出去。
林夙靠在椅背上,望着屋顶。
陛下,对不起。
臣终究还是让您失望了。
臣答应过您要好好养病,等您需要的时候,再为您效力。
可是臣等不到了。
这具身子,已经撑到极限了。
这朝堂,也已经容不下臣了。
所以,就让臣用最后的方式,为您做点什么吧。
承担所有罪责,换取朝局稳定。
这是臣,最后的价值了。
窗外的哭喊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响。
林夙听着那些声音,忽然觉得很累。
十年了。
从踏入东宫那日起,他就没有一天轻松过。要算计,要防备,要杀人,要沾血。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原来,还是会累。
会疼。
会……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人,舍不得那双总是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舍不得那些深夜对弈的时光,舍不得那句“阿夙,有朕在”。
可是,该结束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榻边,躺下。
闭上眼睛。
如果就这样睡过去,不再醒来,也挺好。
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些仇恨的目光,不用再听到那些诅咒的声音。
不用再让陛下为难。
养心殿。
景琰看着那份请罪折,手在发抖。
折子上的字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林夙的笔迹。只是比平时潦草,比平时无力,有些笔画甚至歪歪扭扭,显然是强撑着写的。
而折子里的内容,让他心如刀割。
“罪臣林夙,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新政之败,皆因臣急功近利,不顾民生;擅杀官员,皆因臣专权跋扈,践踏律法;朝局动荡,皆因臣祸国殃民,蒙蔽圣听。”
“臣之罪,万死难赎。请陛下赐臣一死,以谢天下,以安民心,以正朝纲。”
“臣死不足惜,唯愿陛下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来生再报陛下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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