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功高震主(2/2)
“罪臣林夙,顿首再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景琰心上。
阿夙……
你为什么要写这个?
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罪都揽到自己身上?
“陛下,”小卓子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您救救公公吧!他……他快不行了!咳血咳得厉害,还不让请太医!今日府外又来了好多喊冤的人,公公听着那些声音,脸色白得吓人……陛下,求您去看看他吧!”
景琰握紧了折子,指节泛白。
他何尝不想去看?
可他是皇帝。
今日早朝,清流官员逼宫,要他严惩林夙。他好不容易用方敬之的拖延之策压下去,若此刻他出宫去看林夙,那些臣子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皇帝偏私,会觉得皇帝被阉宦蒙蔽。
然后,更疯狂的攻击会接踵而至。
“陛下……”高公公轻声提醒,“林公公府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生乱。”
景琰猛地转身:“传朕旨意,调一队禁军过去,驱散人群!谁敢在府外闹事,以扰乱治安论处!”
“陛下,不可!”高公公急道,“那些人都是官员家属,若是强行驱散,恐激化矛盾,授人以柄啊!”
“那你说怎么办?”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难道就让那些人堵在门口,让阿夙听着那些诅咒,等死吗?”
高公公跪倒在地:“老奴……老奴不知。”
景琰闭上眼睛。
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
可他却连一个人都护不住。
连去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陛下,”殿外传来通报声,“首辅方大人求见。”
景琰睁开眼:“宣。”
方敬之走进来,看见皇帝手中的折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陛下,”他躬身道,“老臣听闻林公公写了请罪折?”
景琰将折子递给他。
方敬之快速看完,叹了口气:“林公公这是……要以死谢罪啊。”
“朕不会让他死。”景琰一字一顿。
方敬之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林公公此折,虽是请罪,实则是在为陛下解围。”方敬之看着皇帝,“他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陛下便可顺水推舟,治他的罪,平息朝野之怒。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景琰盯着他:“首辅的意思,是让朕杀了他?”
“老臣不敢。”方敬之低下头,“但陛下,如今朝局如此,清流逼宫,民怨沸腾,若再不处置林公公,恐生大乱。林公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写了这封请罪折。他是……自愿的。”
“自愿?”景琰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首辅,你跟了朕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林夙对朕意味着什么?他是自愿请罪,但朕能自愿杀他吗?”
方敬之沉默。
“十年前,朕还是个不受宠的太子,人人可欺。”景琰的声音低了下去,“是他来到朕身边,陪朕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夺嫡之夜,他替朕挡刀,差点死了。登基之后,他为朕推行新政,得罪了满朝文武。这三个月,他为朕守住京城,累垮了身子。”
“现在,你们要朕杀了他。”
“就因为他是宦官?就因为他手段酷烈?就因为他得罪了太多人?”
景琰看着方敬之,眼中满是血丝:“首辅,你告诉朕,这公平吗?”
方敬之长叹一声:“陛下,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
他顿了顿,声音苍老:“老臣知道林公公对陛下的重要性,也知道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但陛下,您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您要考虑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江山社稷的稳定。”
“如今朝野上下,要求严惩林公公的声音已成大势。若陛下执意维护,只会让矛盾激化,让朝局更加动荡。到时候,受害的不仅是林公公,还有陛下,还有大胤。”
“所以,”方敬之跪倒在地,“老臣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
又是这句话。
景琰想起那日凯旋归来,林夙站在百官之前,平静地说:“臣所为,皆是为了大局。”
为了大局,他可以杀人,可以沾血,可以背负骂名。
现在,又要为了大局,去死。
“首辅,”景琰缓缓道,“你退下吧。朕……要想想。”
方敬之看了皇帝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退下。
殿内恢复了寂静。
景琰坐在御案后,看着那份请罪折,看了很久。
折子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又清晰。
阿夙……
朕该怎么办?
保你,则江山动荡。
杀你,则朕心永痛。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朕是皇帝,却连保护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李阁老、刘御史、严尚书等十余位大臣,跪在宫门外,要求陛下严惩林夙。他们说……若陛下今日不给个说法,他们就长跪不起。”
景琰闭上眼。
来了。
最后的逼宫。
“让他们跪。”他的声音冰冷,“跪到死,朕也不会杀林夙。”
“陛下!”高公公急了,“这……这会激化矛盾啊!”
“那你说怎么办?”景琰睁开眼,眼中满是疲惫,“难道真要朕杀了阿夙,才能平息这一切?”
高公公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景琰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皇宫的金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巍峨的宫殿绵延不绝。
这是他的江山。
是他用十年血泪,用无数牺牲,才坐稳的江山。
可现在,这江山却逼着他,去杀那个为他打下江山的人。
多么讽刺。
“陛下,”殿外又传来通报声,“程太医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程太医?
景琰心头一跳:“宣!”
程太医匆匆走进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叠文书。
“陛下,”他跪倒在地,“臣有要事禀报。”
“讲。”
程太医将手中的文书呈上:“这是林公公这三个月来的脉案,还有……臣暗中查到的,关于林谦一案的证据。”
景琰接过,快速翻阅。
脉案上,详细记录了林夙这三个月来的病情:咳血、发热、心悸、消瘦……每一页都触目惊心。而最后一页,程太医写了一段话:
“林公公心肺受损严重,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全凭意志支撑,才熬过这三个月。若再不好好调养,恐……活不过今年冬天。”
景琰的手在发抖。
活不过今年冬天……
阿夙……
他强压下心中的剧痛,看向另一份文书。
那是关于林谦一案的调查。
当年林谦被控通敌叛国,满门抄斩。但程太医暗中查访,找到了几个当年的证人,他们的证词显示,林谦很可能是被构陷的。而构陷他的人,是当时的兵部尚书——如今已故,但他的门生故旧,如今在朝中仍有不少。
其中,就包括李阁老。
景琰看着那份名单,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李阁老……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维护“正统”、要肃清“阉祸”的清流领袖,当年竟然参与构陷忠臣?
而现在,他又要逼朕杀忠臣之后?
“程太医,”景琰的声音沙哑,“这些证据,可靠吗?”
“臣以性命担保。”程太医重重磕头,“陛下,林公公的父亲是冤枉的!他这些年为陛下效力,为朝廷尽忠,却背着罪臣之后的骂名,被万人唾弃……陛下,您要为林家平反啊!”
景琰闭上眼睛。
平反。
他何尝不想?
可若是现在平反,就等于打了先帝的脸,等于否定了当年的判决。到时候,朝中那些当年参与此案的官员,都会跳出来反对。
局面会更乱。
而他,现在连保林夙一命都做不到,又哪有余力去翻案?
“程太医,”景琰缓缓道,“此事……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程太医抬起头,眼中满是失望:“陛下……”
“退下。”
程太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躬身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站在窗边,看着手中的两份文书。
一份是林夙的脉案,告诉他那个人快死了。
一份是林谦案的证据,告诉他那个人是冤枉的。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能去看他,不能为他平反,甚至……可能保不住他的命。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惊慌,“不好了!林公公府外的人群……冲进去了!”
景琰猛地转身:“什么?!”
“禁军虽然拦着,但人太多了!那些官员家属哭喊着要见林公公,要讨个说法……场面已经失控了!”
景琰脑中一片空白。
阿夙……
“备马!”他嘶声喊道,“朕要出宫!”
“陛下!不可啊!”高公公急得跪在地上,“您若是现在出宫,那些跪在宫门外的大臣会怎么想?朝野上下会怎么议论?陛下,三思啊!”
“朕管不了那么多了!”景琰推开他,大步往外走,“让开!”
“陛下!”
景琰没有回头。
他冲出养心殿,冲向宫门。
什么朝局,什么江山,什么帝王威严。
他都不管了。
他只要阿夙活着。
只要那个人,能平安无事。
林夙的府邸,一片混乱。
数十名官员家属哭喊着冲进院子,被禁军拦在正屋门外。他们举着血书,喊着冤屈,声音凄厉。
“阉狗!出来!”
“还我父亲命来!”
“林夙!你不得好死!”
忠伯和小卓子挡在门口,拼命拦着:“你们不能进去!公公病重,受不得惊吓!”
“病重?他也会病?”一个中年妇人哭喊道,“他杀我丈夫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丈夫也会死?我一家老小,如今流离失所,都是拜他所赐!我今天非要见他,问问他良心何在!”
“对!我们要见他!”
“让他出来!”
人群往前涌,禁军虽然拦着,但不敢真的动手——这些都是官员家属,若伤了他们,事情会更麻烦。
正屋内,林夙躺在榻上,听着外面的哭喊声。
那些声音,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他知道,自己该出去。
该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可他动不了。
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咳意又涌上来,他捂住嘴,掌心又是一片温热。
摊开手,血。
鲜红的,刺目的。
他看着那抹血色,忽然笑了。
也好。
就这样死了,也好。
省得陛下为难,省得这些人恨。
他缓缓起身,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门边。
“公子!”忠伯看见他,大惊失色,“您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林夙摇摇头,推开忠伯的手。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
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这个从屋里走出来的人——穿着素白的中衣,身形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平静地看着他们。
这就是林夙。
那个权倾朝野、杀人如麻的权宦。
那个让他们家破人亡的仇人。
可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脆弱?
脆弱得不像个活人。
“我就是林夙。”林夙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要见我,我出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爆发出更激烈的哭喊。
“你还我丈夫命来!”
“我父亲有什么罪?你为什么要杀他?”
“阉狗!你不得好死!”
林夙静静听着,等他们的声音渐渐平息,才缓缓道:“你们说的那些人,我都记得。”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得可怕:“张谦,礼部郎中,在陛下亲征期间,散播谣言,说陛下在前线失利,动摇军心。我查过,他收了代王三千两银子。”
“王守义,工部主事,贪污河工款项五万两,导致河堤溃坝,淹死百姓七十三人。证据确凿。”
“李宏,兵部侍郎,与代王密信往来,约定在京城内应。密信在我手中。”
他一一点出那些被他处死的官员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罪行。
每说一个,人群中就有一人脸色大变。
“你……你胡说!”一个年轻男子站出来,眼睛通红,“我父亲是清官!怎么会收受贿赂?一定是你构陷!”
“构陷?”林夙看着他,“你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三本账册,记录了他这些年收受的贿赂。每笔账目,清清楚楚。需要我拿出来给你看吗?”
年轻男子愣住了。
“还有你,”林夙看向另一个妇人,“你丈夫确实没有直接参与叛乱,但他知情不报。代王起事前三日,他收到密信,却隐瞒不报,致使京城险些生乱。按律,知情不报者,同罪。”
妇人脸色惨白,跌坐在地。
林夙的目光扫过所有人:“你们说我滥杀无辜,说我构陷忠良。好,今日我就在这里,你们有什么证据,拿出来。若我真冤枉了谁,我以死谢罪。”
院子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
那些哭喊声,那些咒骂声,都消失了。
因为他们知道,林夙说的,可能是真的。
他们的亲人,可能真的有罪。
“可是……”一个老者颤巍巍开口,“就算他们有罪,也该由三法司审判,不该由你东厂私刑处决啊!”
“三法司?”林夙笑了,笑容里满是讽刺,“当时那种情况,代王叛乱在即,京城内应蠢蠢欲动。若等三法司慢慢审判,京城早就乱了。到时候死的,就不止这几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百姓。”
他看着那些人,一字一顿:“你们恨我,我理解。但我要告诉你们,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京城,为了让陛下能安心平叛。你们要报仇,冲我来,我认。但不要说你们的亲人是冤枉的——他们不配。”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这个站在阳光下,脸色苍白却脊背挺直的人,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恨吗?
恨。
可恨的同时,又有一丝……理解。
当时那种情况,确实需要快刀斩乱麻。
只是这把刀,落在了他们亲人身上。
“林夙!”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明黄常服的人,大步走了进来。
是皇帝。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跪倒在地:“参见陛下!”
景琰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林夙面前。
他看着这个人——三天不见,又瘦了一圈,脸色白得吓人,唇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
“陛下……”林夙想行礼,被景琰一把扶住。
“别动。”景琰的声音在发抖,“你怎么样?”
“臣没事。”林夙轻声道,“陛下怎么来了?这里……不安全。”
“朕管不了那么多了。”景琰看着他,“你跟朕回宫。”
林夙摇头:“陛下,臣不能走。”
“为什么?”
“臣若走了,这些人怎么办?”林夙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员家属,“他们的冤屈,总要有个了结。”
“朕会处理。”景琰握紧他的手,“跟朕走。”
“陛下,”林夙看着他,眼中满是温柔,“臣知道您想护着臣。但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解决的。”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臣写那份请罪折,是认真的。臣确实有罪,该受惩罚。陛下,您就……成全臣吧。”
“朕不成全!”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朕不许你死!听见没有?朕不许!”
林夙看着他眼中的痛楚,心中一酸。
陛下……
“好,朕不成全你。”景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你们听着,林夙有罪,朕会处置。但如何处置,是朕的事,轮不到你们来逼宫。”
他的声音威严,带着帝王的震慑力:“今日之事,朕不追究。但若再有下次,以谋逆论处!”
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景琰拉着林夙的手:“跟朕回宫。”
这一次,林夙没有再拒绝。
他任由陛下牵着手,走出院子,走出府门。
秋日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身后,是跪了一地的人,和一片死寂。
前方,是巍峨的皇宫,和未知的命运。
但至少此刻,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很紧。
像十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