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凯旋还朝(2/2)
委屈?
林夙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怎么会不委屈呢?
这三个月,他撑着病体,在朝堂上与人周旋,在东厂处理堆积如山的案卷,在深夜批阅奏折,在黎明前部署防务。他杀的人,确实有该杀的叛党内应,但也有些……是趁机清除的政敌。
他知道自己手上沾了血,知道那些清流骂他“酷吏”“权阉”并非全无道理。
可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报复,只是为了守住那个人托付给他的江山,等那个人平安归来。
如今那个人回来了,却当众让他卸职思过。
像一盆冷水,浇在心头。
“小卓子,”林夙轻声说,“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对错能分清的。陛下有陛下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们……都在各自的牢笼里。”
他顿了顿,又咳嗽几声:“你去吧,我想静静。”
小卓子还想说什么,被忠伯用眼神制止。两人悄悄退出去,关上门。
屋内安静下来。
林夙靠在榻上,望着屋顶。三个月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身体每一处都在疼——胸口闷痛,喉咙干涩,头也昏沉沉的。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棋子,摩挲着温润的表面。
陛下,您今日看见我时,眼里有关切,有心疼,也有……愧疚。
您愧疚什么呢?
愧疚让我担了这么多骂名?愧疚不得不当众惩戒我?还是愧疚……当年没能救我父亲,如今也护不住我?
他闭上眼睛。
记忆如碎片般涌来——
十年前的东宫,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在他受罚挨打后,悄悄给他送来伤药:“以后跟着我吧,我护着你。”
七年前的雨夜,他被其他皇子的人围殴,是太子提着剑冲过来,尽管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护在他身前:“谁敢动他!”
三年前的夺嫡之夜,血染宫阶,他替太子挡下一刀,太子抱着他,手在发抖:“阿夙,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登基那日,太子成了皇帝,握着他的手说:“阿夙,从今往后,这江山有朕一半,就有你一半。”
可如今呢?
如今他是皇帝,他是宦官。
中间隔着君臣之别,隔着礼法规矩,隔着天下人的眼睛。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夙捂住嘴,掌心里一片温热。摊开手,是刺目的红。
他看着那抹血色,忽然笑了。
也好。
若真到了那一天,他死了,陛下就不用再为难了。
不用在江山和他之间做选择,不用在朝臣和他之间做平衡,不用……再背负“宠信宦官”的骂名。
只是……
只是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人在批阅奏折时,会抬头问他“阿夙,你觉得如何”;舍不得那个人在烦心时,会拉着他下棋,边下边抱怨朝臣难缠;舍不得那个人偶尔流露的孩子气,舍不得那双看着自己时,总是温柔的眼睛。
“陛下……”他喃喃道,“臣恐怕……等不到陪您下完那盘棋了。”
窗外,秋风萧瑟。
皇宫,太和殿。
盛大的庆功宴已进行到一半。殿内灯火辉煌,乐舞升平,百官举杯,歌功颂德。可坐在龙椅上的景琰,却心不在焉。
他眼前总是浮现那个深青色的背影,在秋风中渐行渐远。
还有林夙苍白的脸,平静的眼神,顺从的姿态。
“陛下,”高公公悄声提醒,“李阁老敬酒。”
景琰回过神,举杯。
李阁老躬身:“陛下平定叛乱,功在千秋。臣等为陛下贺,为大胤贺!”
“为陛下贺!为大胤贺!”百官齐声。
景琰饮下杯中酒,却觉得酒液苦涩。
宴席间,他能感受到气氛的微妙。清流官员们显然心情不错,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而钱有道等人则有些沉闷,偶尔看向龙椅的目光,带着担忧。
“陛下,”礼部尚书王瑜起身,“今日陛下凯旋,万民欢庆。臣提议,三日后于天坛举行祭天大典,告慰先祖,昭示太平。”
景琰点头:“准。”
“还有一事,”王瑜顿了顿,“陛下离京三月,宫中事务堆积。如今既已还朝,是否该考虑……选秀之事?陛下登基已三年,后宫空虚,子嗣之事关乎国本……”
话音落地,殿内安静了一瞬。
选秀。
这两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激起涟漪。
景琰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他登基三年,以“国事繁忙”“天下未定”为由,一直未纳妃。朝臣们提过几次,都被他压下了。
可如今叛乱已平,这个理由不再充分。
“王尚书所言极是。”李阁老接话,“陛下正值壮年,当早日开枝散叶,稳固国本。且后宫空虚,中宫无主,于礼不合。”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清流官员纷纷表态。
景琰看向钱有道:“钱爱卿以为如何?”
钱有道犹豫了一下:“选秀之事确关乎国本……但陛下刚回京,朝局未稳,是否可稍缓些时日?”
“钱尚书此言差矣。”刘健站起来,他今日弹劾林夙得了陛下安抚,此刻正是得意,“选秀乃国家大事,岂能因朝局而缓?况且,陛下若早日诞下皇子,朝局只会更稳!”
景琰沉默。
他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一部分是真觉得该选秀了,另一部分……则是想通过后宫,分林夙的“宠”。
一个宦官,再得宠也是宦官。可若有了妃嫔,有了皇子,皇帝的心思就会分散,林夙的影响力就会减弱。
这是阳谋。
“此事容后再议。”景琰放下酒杯,“朕今日累了,宴席到此为止。”
他起身,离席。
百官跪送:“恭送陛下——”
景琰走出太和殿,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没有坐御辇,而是步行回养心殿。高公公提着灯笼跟在后面,小心翼翼。
“高伴伴,”景琰忽然开口,“今日刘健弹劾林夙,朝中还有多少人附议?”
高公公迟疑:“这……老奴不敢妄言。”
“朕让你说。”
高公公低头:“今日当场附议的有二十三人,但私下里……恐怕更多。林公公这三个月手段酷烈,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陛下让他卸职,那些人觉得机会来了。”
景琰脚步顿了顿:“你也觉得林夙手段酷烈?”
“老奴……”高公公斟酌着词句,“林公公行事,确实有些……不留余地。但他也是为了稳住京城,为了陛下能安心平叛。若说他有私心,老奴觉得……不至于。”
“不至于?”景琰苦笑,“高伴伴,连你都用‘不至于’这种词,可见在旁人眼里,他早已是权宦了。”
高公公不敢接话。
走到养心殿前,景琰忽然问:“林夙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程太医前日来过,说林公公是积劳成疾,加上旧伤复发,心肺受损严重。若不好好调养,恐有……性命之忧。”
景琰心头一紧:“为何不早报?”
“林公公不让说。”高公公低声道,“他说陛下在前线,不能分心。”
景琰闭上眼睛。
阿夙,阿夙……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什么都瞒着我。
“备马。”他忽然说。
高公公一惊:“陛下,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出宫。”
“可是宫门已落锁……”
“朕是皇帝!”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开宫门!”
高公公吓得跪倒:“陛下息怒!老奴这就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一匹快马从宫门疾驰而出,只带了两名侍卫,直奔城西。
夜深了,街道上空无一人。马蹄声在青石板上回荡,急促而清晰。
景琰的心跳得很快。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去晚了,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阿夙,你等等我。
你一定要等等我。
林夙的府邸一片漆黑,只有正屋还亮着一盏灯。
忠伯开门时,看见门外的人,惊得差点跪下:“陛……”
景琰摆手止住他,低声问:“林夙呢?”
“公子在屋里,刚喝了药睡下。”忠伯声音发颤,“陛下,您怎么……”
景琰没回答,径直走进院子。
正屋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书架上堆满了书卷。林夙躺在榻上,盖着薄被,闭着眼,呼吸微弱。
景琰走近,在榻边坐下。
三个月不见,这人瘦得几乎脱形。脸颊凹陷,颧骨突出,脸色白得像纸,唇上毫无血色。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似乎在忍受疼痛。
景琰伸出手,想抚平那眉头,却又停在半空。
他怕惊醒他。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林夙脸上,勾勒出脆弱的轮廓。景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东宫的书房里,林夙也是这样睡着,他悄悄给他披上外衣,然后坐在旁边看书。
那时他们还是太子和小太监,没有这么多枷锁,没有这么多算计。
只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阿夙……”景琰轻声唤道。
林夙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起初是茫然的,待看清眼前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挣扎着要起身:“陛下……您怎么……”
“别动。”景琰按住他,“躺着。”
林夙躺回去,眼神却不安:“陛下深夜出宫,不合规矩。若让朝臣知道……”
“朕是皇帝,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景琰打断他,“倒是你,病成这样,为何不告诉朕?”
林夙垂下眼:“只是旧疾,无碍。”
“无碍?”景琰声音发颤,“程太医说你有性命之忧!这叫无碍?”
林夙沉默片刻,轻声道:“陛下今日刚回京,朝中事务繁杂,不必为臣费心。”
“不必为你费心?”景琰忽然怒了,“林夙,在你眼里,朕到底是什么?一个只能共享富贵,不能共担苦难的主子?”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景琰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瘦得只剩骨头,“你什么都敢!敢瞒着朕病情,敢在京城大开杀戒,敢一个人扛下所有骂名!林夙,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把朕当成可以依靠的人?”
林夙看着帝王眼中的怒火和心疼,眼眶忽然红了。
十年了。
十年君臣,十年相伴,他从未见陛下如此失态。
“陛下……”他声音哽咽,“臣只是……不想让您为难。”
“为难?”景琰苦笑,“阿夙,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朕越是为难。朕看着你一个人扛,看着你被万人唾骂,看着你病成这样还要强撑……朕心里比谁都难受。”
他握紧那只手:“今日在朝堂上,朕不得不让你卸职,不得不做出惩戒的姿态。你知道朕当时多想冲下去,把那些弹劾你的人全都赶出去吗?可是朕不能……朕是皇帝,朕要平衡朝局,要安抚人心……”
“臣明白。”林夙反握住他的手,“臣都明白。陛下今日做得对,若陛下执意护臣,那些人只会更疯狂。如今臣卸了职,他们暂时满意了,陛下也能腾出手来处理朝政。”
“可是你……”
“臣没事。”林夙笑了笑,笑容虚弱却温柔,“休息几天就好了。等风头过去,陛下再给臣安排个闲职,臣就在府里养养花,读读书,也挺好。”
景琰看着他的笑容,心头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知道林夙在安慰他,在替他宽心。可他也知道,林夙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退隐?他有着不输任何朝臣的才智和抱负,他本该站在朝堂上,辅佐君王,治理天下。
却因为一个太监的身份,因为那些流言蜚语,不得不退。
“阿夙,”景琰忽然说,“等过些时日,朕为你父亲翻案。”
林夙浑身一震:“陛下……”
“当年林谦一案,朕查过卷宗,疑点重重,很可能是冤案。”景琰坚定道,“朕会彻查,还你父亲清白。到那时,你就不再是罪臣之后,那些流言就不攻自破。”
“陛下不可!”林夙急道,“先帝定下的案子,若翻案,会动摇国本!且牵扯太多,朝中许多人当年都参与其中,若翻案,必引朝局动荡!”
“那又如何?”景琰眼中闪过厉色,“朕是皇帝,难道连为一个忠臣平反都做不到?”
“陛下!”林夙撑起身子,“臣的父亲……或许真有罪。先帝英明,不会无故诛杀大臣。陛下不必为了臣,去翻一桩陈年旧案。”
“你是怕朕为难?”景琰看着他。
林夙低下头:“臣只是……不想让陛下冒险。”
景琰沉默了。
他明白林夙的顾虑。翻案不是小事,牵扯到先帝的威严,牵扯到当年办案的官员,牵扯到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若强行翻案,确实可能引发动荡。
可是……
“阿夙,”景琰轻声说,“这些年,你为朕做了太多。朕总得为你做点什么。”
“陛下已经为臣做了很多了。”林夙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十年前,陛下将臣从浣衣局调出来,给了臣新生。这些年,陛下信任臣,重用臣,让臣有机会施展抱负。这些,已经够了。”
“不够。”景琰摇头,“朕还想给你更多。想让你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想让你名垂青史,想让你……活得轻松些。”
林夙笑了,眼泪却滑下来:“陛下,能遇见您,辅佐您,臣此生已无憾。其他的……不重要了。”
景琰看着他脸上的泪,终于忍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很轻的拥抱,怕弄疼了他。
林夙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将脸埋在帝王肩头。
十年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靠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阿夙,”景琰在他耳边低语,“答应朕,好好养病。朕需要你,大胤需要你。你不能有事。”
林夙闭上眼,声音很轻:“臣答应陛下。”
窗外的月亮悄悄躲进云层,夜色更深了。
这一刻,没有君臣之别,没有世俗枷锁,只有两个在深宫中相依为命十年的人,在寂静的夜里,短暂地拥抱彼此的脆弱。
但他们都知道,天总会亮。
天亮之后,皇帝还是皇帝,宦官还是宦官。
那些未解的难题,那些潜伏的危机,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都在等着他们。
而此刻的温情,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