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林夙的铁血(1/2)
子时,东厂衙署。
烛火在青铜灯盏里摇晃,将林夙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道即将折断的枯枝。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张京城官员名录,朱笔在几个名字上圈了红圈,每个圈都像一滴凝固的血。
咳嗽声又起,一声紧似一声。林夙用手帕捂着嘴,待咳声渐息,展开手帕,上面斑斑点点尽是暗红。他面无表情地将手帕收进袖中,端起桌上那碗褐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很苦,苦得舌根发麻。但很快,那股熟悉的暖流又升腾起来,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疲惫,也让头脑变得异常清醒——清醒得能听见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公公。”小卓子推门进来,眼睛红肿,“人都到齐了。”
林夙站起身。他今日穿了东厂提督的官服,绯色袍服上绣着狰狞的蟒纹,腰束玉带,头戴乌纱。这身装束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慑人。
“走。”他声音平静。
前厅里,三十名东厂精锐番子肃然而立,个个黑衣箭袖,腰佩绣春刀。见林夙进来,齐齐单膝跪地:“参见督主!”
林夙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这些都是他这些年亲手培养的心腹,有从底层太监中提拔的,有从军中挑选的孤儿,个个身手不凡,忠心耿耿。今夜,他将用他们,去斩断京城里那些暗中伸向皇权的黑手。
“京城现在的局面,你们都清楚。”林夙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谣言四起,人心浮动,军队哗变,大牢失火。有人在背后捣鬼,想把这座城,把这个朝廷,彻底搅乱。”
他顿了顿:“陛下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守不住京城,就是千古罪人。所以今夜——”
他拿起桌上那份名录:“我要你们去请几位大人,来东厂喝茶。”
番子们抬起头,眼中闪过精光。
“第一个人,”林夙念出一个名字,“吏部文选司主事,周延。”
小卓子将一份卷宗递给为首的番子头目。头目翻开,里面详细记录了周延这三日的行踪:何时去李阁老府上,何时与几个商贾密会,何时在茶楼散布“林公公与代王勾结”的言论,甚至说了哪些话,都有目击者证词。
“证据确凿,按《大胤律》,散布谣言、动摇国本者,当杖一百,流三千里。”林夙淡淡道,“去请吧。客气些,毕竟是朝廷命官。”
“遵命!”头目领命,带五人离去。
“第二个人,”林夙又念,“户部粮饷司员外郎,钱明。”
另一份卷宗递出。钱明的问题更严重——他利用职务之便,在北营军饷发放中故意拖延,制造“克扣军饷”的假象,并与几个闹事的士卒头目有过秘密接触。
“第三个人,刑部狱吏长,赵四。”
这是刑部大牢失火的关键人物。卷宗显示,昨夜子时后,他并未将钥匙收入柜中,而是偷偷复制了一把。大火前半个时辰,有人看见他进入牢区,一刻钟后匆匆离开。
一个个名字念出,一份份卷宗递出。每份卷宗都证据详实,时间、地点、人物、证词,环环相扣,不容辩驳。
不到半个时辰,六名官员被“请”进了东厂。
他们被分别带进不同的审讯室,彼此隔绝。东厂的审讯室阴冷潮湿,墙壁上挂着各种刑具,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霉味,那是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恐惧。
周延被带进来时,腿已经软了。他是个五品文官,平日里在吏部做些文书工作,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当两个番子将他按在审讯椅上时,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林夙没有亲自审他,只隔着屏风坐着,透过缝隙观察。
审讯的是东厂的一位老档头,姓吴,面白无须,说话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
“周大人,”吴档头翻开卷宗,“十月二十一,也就是大前日,酉时三刻,你去了李阁老府上,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能否说说,所为何事?”
周延脸色煞白:“下官……下官是去请教李阁老关于吏部考功条例的修订……”
“哦?考功条例?”吴档头笑了,“可据咱们所知,李阁老这三个月来,从未过问吏部事务。倒是你从李府出来后,第二天就开始在衙门里说,林公公要造反了,京城守不住了,让大家早做打算——这话,是谁教你的?”
“没、没人教!是下官自己瞎说的……”
“自己瞎说?”吴档头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纸,“这是十月二十二,也就是前天,你在‘一品香’茶楼与绸缎商王老板的谈话记录。你说:‘林夙命不久矣,李阁老已联络朝中清流,三日后便要清君侧。到时候,京城就要换天了。’——这话,也是自己瞎说的?”
周延浑身一颤,说不出话来。
“还有,”吴档头又抽出一张纸,“十月二十三,也就是昨日,你派人给北营三队的队正送了一封密信,信中说:‘军饷克扣之事,可闹大些。林夙焦头烂额之际,便是我们动手之时。’这信,现在就在咱们手里。笔迹是你的,印章是你的,送信的小厮也已经招了。”
“扑通”一声,周延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是一时糊涂,受了李阁老的蛊惑!他说……说林公公专权误国,只要扳倒林公公,就能还朝堂清明,下官也是……也是一片忠心啊!”
屏风后,林夙闭了闭眼。
一片忠心?
好一个“一片忠心”。为了这所谓的忠心,就可以散布谣言,煽动军队,搅乱京城,置前线将士的生死于不顾,置江山社稷的安危于不顾。
他睁开眼,眼中已无波澜。
“招了吧。”他轻声说。
吴档头会意,将一份早已写好的供词推到周延面前:“签字画押,供出同党,或许还能留条活路。”
周延颤抖着手,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终于落下。
第一个名字:李阁老。
第二个名字:刘侍郎。
第三个,第四个……
供词写完,按上手印。周延瘫软在地,像一摊烂泥。
林夙站起身,走出屏风。他看也没看周延,只对吴档头道:“按律处置。”
“督主,”吴档头低声道,“按律当斩。但他是五品官,需刑部复核,陛下御批……”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林夙打断他,“今夜之事,明日我会向首辅禀报。现在,去请下一位。”
他走出审讯室,走廊里阴风阵阵。隔壁传来钱明的哭喊声:“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啊!”
林夙脚步未停。
冤枉?
那些因为谣言而军心涣散、可能战死沙场的将士,冤枉不冤枉?
那些因为京城动荡而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冤枉不冤枉?
那些在前线拼死搏杀、却要担心后院起火的皇帝,冤枉不冤枉?
他走到关押钱明的审讯室门口,推门进去。
钱明看见他,像看见救命稻草:“林公公!林公公饶命啊!下官知错了!下官再也不敢了!”
林夙在他面前坐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钱明,你是隆庆三年的进士,对吧?”
钱明一愣:“是、是……”
“隆庆三年,那一科共取进士二百八十人。”林夙声音很轻,“你是三甲第一百四十二名,名次不高,但也不算差。后来你进了户部,从主事做到员外郎,用了十二年。这十二年,你经手的钱粮,有多少?”
钱明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些,只能颤声答:“下官……下官记不清了……”
“我替你记着。”林夙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隆庆十一年,你负责江南漕粮转运,贪污白银三千两;隆庆十三年,你负责边关军饷发放,克扣白银五千两;隆庆十五年,也就是去年,你利用新政推行之机,在青苗法执行中做手脚,侵吞百姓钱粮折合白银八千两——这三笔,只是一部分。”
钱明脸色惨白如纸。
“你贪污的钱,够你全家锦衣玉食几辈子。”林夙合上册子,“可你还不满足。李阁老许了你什么?事成之后,一个户部侍郎的位置?还是更多的金银?”
“我……我……”
“你儿子今年十六,正在国子监读书,课业不错,先生都说有望中举。”林夙忽然转了话题,“你夫人是苏州人,温柔贤淑,为你打理后宅,从无怨言。你老母亲七十有三,身子硬朗,常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你官运亨通。”
钱明的眼泪流了下来。
“可你知不知道,”林夙盯着他,“如果京城真的乱了,叛军真的打进来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这样的官员府邸?你贪污的那些钱财,会成为叛军的战利品;你的儿子,可能死在乱军刀下;你的夫人,可能受辱自尽;你的老母亲,可能连尸骨都找不到。”
他站起身:“你以为你是在为自己谋前程?你是在把你全家,往死路上推。”
钱明嚎啕大哭。
林夙不再看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对吴档头道:“他招了之后,让他写封家书。告诉他夫人,就说他奉命出京公干,要过些日子才能回去。”
吴档头一怔:“督主,这……”
“祸不及妻儿。”林夙淡淡道,“他犯的是死罪,但他的家人,不该受牵连。”
说完,他推门出去。
走廊很长,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林夙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药效正在慢慢消退,疲惫和疼痛又开始侵蚀身体。他扶住墙壁,喘息片刻,才继续往前走。
下一个,是赵四。
赵四的审讯室在最里面。
与其他官员不同,赵四被绑在刑架上,身上已有鞭痕。他是个粗人,四十多岁,满脸横肉,此刻却涕泪横流,不住求饶。
林夙进来时,赵四看见他,眼中闪过怨毒:“林夙!你这个阉狗!不得好死!”
林夙在椅子上坐下,平静地看着他:“骂完了?”
“我呸!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你就去做鬼吧。”林夙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认识这个吗?”
赵四瞳孔一缩。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着莲花纹样,玉质温润,一看就是上品。
“这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林夙说,“刑部狱吏长,一年俸禄不过六十两。这枚玉佩,市价至少三百两。你哪儿来的钱?”
赵四咬牙不答。
“十月二十二,也就是大牢失火的前一天,”林夙继续道,“你去‘醉仙楼’吃饭,同桌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李府管家,一个是绸缎商王老板,还有一个——是马帮的三当家,胡三。”
赵四浑身一震。
“胡三给了你这枚玉佩,还有二百两银票,让你在昨夜子时后,用复制的钥匙打开丙字号牢房,在里面点一盏油灯,灯油里混了火磷,半个时辰后会自燃。”林夙的声音没有起伏,“事成之后,还有三百两。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赵四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说漏了嘴,脸色死灰。
林夙没有回答。
他怎么知道?因为他有东厂,有冯静那样的耳报神,有石虎那样的江湖朋友,还有这十年来在宫廷中布下的无数眼线。京城这潭水,表面上波澜不惊,底下每一丝暗流,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赵四,”林夙看着他,“你可知道,你烧死的那七个人,是什么人?”
赵四别过脸。
“他们是江南盐道官员,因为贪腐被抓,已经定了罪,秋后就要问斩。”林夙缓缓道,“他们该死,但不该这样死。更不该成为某些人嫁祸于我、搅乱朝局的工具。”
他站起身,走到赵四面前:“你为了一点银子,就敢在刑部大牢纵火,烧死七个人。你可知道,这把火如果烧大了,会牵连多少无辜?你可知道,京城一旦大乱,会有多少人死?”
赵四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你家里有个老母亲,眼睛瞎了,全靠你媳妇照顾。”林夙忽然说,“你儿子在城西的铁匠铺当学徒,女儿十三岁,还没许人家。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赵四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我也是没办法……胡三说,如果我不干,就杀我全家……”
“所以你就去杀别人全家?”林夙冷冷道,“那七个犯人家中,也有老母,也有妻儿。他们虽然犯了罪,但罪不至死,更不该被活活烧死。”
他转身,对吴档头道:“让他画押,然后……给他个痛快。”
“督主,不继续审了?”吴档头问,“他背后肯定还有人……”
“他背后是李阁老,是胡三,是代王。”林夙打断他,“但这些,不需要他供。我们有周延的供词,有钱明的供词,有冯静查到的线索,有石虎送来的消息——足够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告诉他家人,他是因公殉职。抚恤金,东厂出。”
吴档头愣住了:“督主,这……”
“照做。”林夙推门出去。
走廊里,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咳了很久,咳得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小卓子慌忙过来扶他:“公公!您没事吧?”
林夙摆摆手,直起身,用手帕擦去嘴角的血迹。
“人都招了吗?”他问。
“都招了。”小卓子红着眼,“周延、钱明、赵四,还有另外三个,都画了押。供词里都提到了李阁老,还有刘侍郎、赵御史……”
林夙点点头:“把供词整理好,抄录三份。一份送首辅府上,一份存档,还有一份……等陛下回来,呈给陛下。”
“那这些人……”
“按律处置。”林夙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周延、钱明,斩立决。赵四,斩立决。其余三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小卓子倒吸一口凉气:“公公,这……这会不会太……”
“太狠?”林夙看向他,“小卓子,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十一年……”
“十一年,你见过我杀过多少人?”
小卓子想了想,摇摇头:“公公很少杀人。就算抓了人,也都是交给刑部、大理寺依法处置。”
“那为什么今夜,我要亲自动手?”林夙问。
小卓子答不上来。
“因为今夜不动手,明天死的就是更多人。”林夙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谣言不止,军心不稳;军心不稳,京城难守;京城难守,陛下在前线就得分心;陛下一分心,就可能战败;战败了,大胤就完了。”
他转过身,看着小卓子:“到那时,死的就不是六个人,是六万、六十万,甚至整个大胤的百姓。”
小卓子怔怔地看着他。
“我知道,今夜之后,朝野上下会说我林夙心狠手辣,草菅人命,是第二个刘瑾,是祸国殃民的权宦。”林夙笑了,笑容里满是疲惫和凄凉,“我不在乎。只要陛下能赢,只要京城能守住,只要大胤江山能稳固——骂名,我来背;鲜血,我来沾;罪孽,我来担。”
他拍了拍小卓子的肩:“去吧。按我说的做。”
小卓子含着泪,用力点头:“奴婢明白!”
林夙独自走出审讯区,来到衙署的后院。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叶已经落光了,枝干在夜色中张牙舞爪。他走到树下,仰头望着天空。
今夜无月,也无星,只有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三日后子时。
还有两天。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无月的夜,景琰偷偷带他溜出东宫,爬到皇宫最高的角楼上看星星。那时景琰还不是太子,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也不是东厂提督,只是个卑微的小太监。
景琰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阿夙,你看,那是北斗七星。父皇说,北斗主杀伐,是帝星。你说,我将来能成为像北斗那样的帝王吗?”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他说:“殿下会成为比北斗更亮的星。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看殿下照亮这万里江山。”
景琰笑了,笑得那么好看,眼睛比星星还亮。
“那说好了,阿夙。你要一直陪着我,看着我成为明君,看着我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
“嗯,说好了。”
说好了。
可是阿夙,我可能……要失约了。
林夙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药效彻底过去了。疼痛从肺腑深处蔓延开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又像有火在烧。他扶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粗糙的树皮,喘息着。
好累。
真的好累。
这十年来,他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不敢有片刻松懈。为景琰谋夺皇位,为景琰稳固江山,为景琰推行新政,为景琰铲除异己……他做了太多事,沾了太多血,也树了太多敌。
如今,这根弦,终于要断了。
但他还不能断。
至少,要撑到陛下回来。
撑到三日后子时,把那场阴谋彻底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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