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京中疑云(1/2)
晨钟响过三遍,宫门缓缓开启。
往常这个时辰,等候上朝的官员早已在午门外排成长列,低声交谈着今日的奏议。可今晨,午门前却出奇地冷清。稀稀拉拉站了二十余人,大多是五六品的低阶官员,彼此间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站着,眼神飘忽,偶尔瞥向宫门深处,又迅速收回。
几位三品以上的大员迟迟未到。
首辅方敬之的轿子到时,已是卯时二刻。他从轿中下来,看见眼前景象,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老管家扶着他,低声禀报:“老爷,刚来的路上遇见李阁老的轿子往这边走,可到路口又调头回去了,说是旧疾复发,今日告假。”
方敬之没说话,只整了整官袍,迈步走向宫门。
脚步刚踏上汉白玉台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枣红马疾驰而至,马上跳下一个身穿禁军铠甲的年轻将领,正是赵怀安离京前特意提拔的副将陈骁。
“首辅大人!”陈骁单膝跪地,声音急切,“北城守军哗变!”
方敬之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昨夜北营三队士卒聚众饮酒,今晨换防时拒不出营,说……”陈骁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陛下远征,京城早晚要破,他们不愿白白送死。还说要林公公给个说法,为何克扣军饷,中饱私囊。”
“荒谬!”方敬之怒喝,“军饷月初才发,户部账目清清楚楚,何来克扣之说?”
“末将也是这么说的。”陈骁苦笑,“可那些士卒不听,说京里都传遍了,林公公与代王勾结,早就把军饷运出去资敌了。现在北营乱成一团,几个队正弹压不住,请首辅大人示下!”
方敬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谣言入军,这是最凶险的信号。士卒粗莽,最易被煽动。一旦军心不稳,京城防务立时便垮了一半。
他深吸一口气:“带本官去北营。另外,派人去东厂禀报林公公。”
“已经派人去了。”陈骁道,“但东厂回话,说林公公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所有事务,请首辅大人酌情处置。”
方敬之怔住了。
不见客?身体不适?
昨日林夙还在东厂衙署坐镇,一夜之间就“身体不适”?这分明是……
他忽然明白了——林夙在避嫌。
谣言直指他克扣军饷、勾结叛军,此时若他出面弹压军队,只会坐实“专权”的罪名,激化矛盾。所以他选择退让,把难题推给自己这个首辅。
好一个以退为进。
方敬之心中五味杂陈。他既佩服林夙的清醒,又感到一阵无力。这朝局,这人心,已经烂到根子里了。
“走吧。”他沉声道,“去北营。”
轿子调转方向,朝着北城疾行。陈骁骑马护卫在侧,一路无言。
清晨的京城街道上,行人寥寥。几家早点铺子开了门,却不见往日的热闹。卖豆浆的老汉蹲在炉子旁,看见官轿经过,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惶惑。
“大人,”老汉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京城……守得住吗?”
方敬之掀开轿帘,看见老汉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浑浊却渴望答案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句:“守得住。”
老汉点了点头,又蹲了回去,不再说话。
轿子继续前行。方敬之放下轿帘,闭上眼。那句“守得住”还回荡在耳边,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他自己都不信。
北营设在德胜门内,原是前朝屯兵的旧地。营房低矮破败,校场上的黄土被踩得坑坑洼洼。平日里这时辰,早该是喊杀震天的操练场面,今日却一片死寂。
营门外,二十几个士卒或坐或站,手里拿着长矛,却不成队列。几个队长站在一旁,脸色铁青,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方敬之的轿子停在营门前。
他下轿,扫视一圈。那些士卒看见他,有的低下头,有的别过脸,只有一个络腮胡的壮汉梗着脖子,大声道:“首辅大人来得正好!咱们要讨个公道!”
“公道?”方敬之缓步上前,声音平静,“你要什么公道?”
“军饷!”壮汉挥舞着手里的长矛,“上个月发的饷银,足足少了三成!兄弟们拿命守城,连饱饭都吃不上,这算什么道理?”
“谁告诉你军饷少了三成?”
“这还用谁告诉?”壮汉冷笑,“大伙儿都这么说!京城里传遍了,是东厂那位林公公贪了咱们的卖命钱,拿去孝敬代王了!”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士卒也跟着嚷嚷起来:“对!贪官污吏!”“咱们不干了!”“要林公公出来给个说法!”
声浪越来越大,营房里又陆续走出几十人,聚在校场上,黑压压一片。
方敬之不动声色地站着,等他们喊累了,才缓缓开口:“军饷数额,户部有账,兵部有册,各营发放时有签收。你说少了三成,可有凭证?”
壮汉一愣:“这……大伙儿拿到手的银子,就是少了!”
“少了多少?”方敬之追问,“你上月实发饷银几何?按制又该是多少?少了的具体数目是多少?签收文书上你按的手印,写的可是实发之数。你若觉得不对,当时为何不提?”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壮汉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
旁边一个瘦高个士卒插话道:“首辅大人,咱们都是粗人,不懂那些文书账目。可银子到手就是少了,这是实情!您要不信,问问大伙儿!”
“对!问大伙儿!”
人群又骚动起来。
方敬之心中冷笑。这些士卒分明是被人煽动,根本拿不出实证,只凭一股蛮劲闹事。可偏偏这种蛮劲最难对付——法不责众,何况是在这敏感时期。
他正思忖对策,营门外又传来马蹄声。
一队东厂番子飞驰而至,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正是林夙手下得力的掌班之一,姓孙。
孙掌班下马,先向方敬之行礼,然后转身面对士卒,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北营三队,上月考勤记录在此。”孙掌班的声音尖细却清晰,“应到一百二十人,实到九十七人,缺勤二十三人。按军规,缺勤一日扣饷银三分。你们队上月平均缺勤五日,扣银共计——”
他翻开册子,念出一串名字和数目:“张三,缺勤六日,扣银一钱八分;李四,缺勤四日,扣银一钱二分;王五,缺勤七日……”
每念一个名字,人群中就有一人脸色发白。
等念完二十三人,孙掌班合上册子,冷眼扫视:“朝廷发饷,按的是实到实勤。你们自己偷懒耍滑,倒怪上官克扣军饷?好大的胆子!”
那壮汉急了:“你……你胡说!咱们什么时候缺勤那么多?”
“每日点卯记录在此,要核对吗?”孙掌班又掏出另一本册子,“还是说,你们连自己按过手印的文书都不认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士卒们,此刻一个个低下头,不敢言语。他们这才想起,每月发饷前确实要签一份文书,上面写着实发数额。当时只想着快点拿钱,哪曾细看?
“至于谣言说林公公贪墨军饷——”孙掌班提高声音,“户部的总账在这里,兵部的分账在这里,各营签收的明细也在这里。所有账目公开可查,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谁若不信,现在就可去户部核对!”
他顿了顿,声音转厉:“倒是你们,聚众闹事,散布谣言,动摇军心——按军法,该当何罪?”
“扑通”一声,那壮汉跪下了。
“大人饶命!小人……小人是听信了谣言,糊涂啊!”
其他士卒也纷纷跪下,磕头求饶。
方敬之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更沉重了。孙掌班这一手漂亮,证据确凿,压住了闹事士卒。可问题真的解决了吗?
谣言能煽动一次哗变,就能煽动第二次。今日压下去了,明日呢?后日呢?
更何况,孙掌班拿出的那些账目文书,普通士卒哪里看得懂?他们今日服软,不过是被官威吓住,心里那根刺,还扎着。
“首辅大人,”孙掌班转身请示,“这些人如何处置?”
方敬之沉默片刻,道:“首犯杖二十,罚饷三月。其余人等,各杖十,罚饷一月。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这是最轻的处罚了。按军法,聚众哗变是要掉脑袋的。
孙掌班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躬身:“遵命。”
行刑的很快安排下去。校场上响起杖责声和闷哼声。方敬之不再看,转身走向轿子。
孙掌班跟上来,低声道:“首辅大人,林公公有句话让卑职转告。”
“说。”
“谣言止于智者,但智者太少。”孙掌班的声音更低了,“公公说,京城这潭水已经浑了,想让它清,得先把底下的淤泥挖出来。在那之前,请首辅大人……稳住局面,能忍则忍。”
方敬之脚步一顿:“林公公还说了什么?”
“还说,”孙掌班抬起头,眼神复杂,“三日后,水落石出时,请首辅大人务必站在岸边,莫要湿了鞋。”
说完,他躬身一礼,转身上马,带着东厂番子疾驰而去。
方敬之站在轿前,久久不动。
三日后。
又是三日后。
林夙到底知道了什么?又在谋划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就像棋盘上的一颗子,看似位高权重,实则身不由己。执棋的人,一个是远在战场的皇帝,一个是深居东厂的权宦,还有一个……是藏在暗处的李阁老。
而他,只能在这三方夹缝中,艰难求存。
“回府。”他吩咐轿夫。
轿子抬起,缓缓离开北营。身后校场上的杖责声还在继续,一声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巳时三刻,方敬之回到府邸。
老管家迎上来,脸色比早晨更难看:“老爷,出事了。”
“又怎么了?”方敬之疲惫地问。
“半个时辰前,刑部大牢走水。”老管家压低声音,“关在里面的几个要犯——就是前阵子因贪腐被抓的江南盐道官员——全部被烧死了。尸首焦黑,面目全非。”
方敬之猛地睁大眼:“全部?”
“全部。”老管家声音发颤,“狱卒说,火是从牢房内部烧起来的,像是有人纵火。可牢门锁着,钥匙只有三把,一把在狱卒长手里,一把在刑部主事手里,还有一把……在东厂备档。”
东厂。
又是东厂。
方敬之只觉得头痛欲裂:“刑部怎么说?”
“刑部尚书严大人已经去了现场。但……”老管家欲言又止,“但外头都在传,是林公公杀人灭口。说那些盐道官员手里,有林公公受贿的证据。”
“荒唐!”方敬之拍案而起,“林夙若要灭口,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东厂要杀几个人,需要放火烧牢房?”
“老爷说得是。”老管家苦笑,“可百姓们不这么想。现在街上都在说,林公公手段狠辣,连牢房里的人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还说……还说陛下前脚刚走,后脚京城就接连出事,这是天降灾祸,是大胤气数已尽的征兆。”
方敬之颓然坐回椅中。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连环计。
先散播谣言,动摇人心;再煽动军队,制造混乱;现在又制造事端,嫁祸林夙。每一步,都冲着林夙去,也冲着这京城的安定去。
而幕后之人,算准了林夙此刻不能轻举妄动——他若强硬镇压,就是坐实“专权”;他若退让不理,就是默认“心虚”。进退皆是死局。
“严正呢?”方敬之问,“他在现场,总该看出些端倪。”
“严大人看了,但什么都没说。”老管家道,“只吩咐把尸首收敛,等作作验尸。不过……严大人回刑部前,绕道去了李阁老府上。”
方敬之的心沉了下去。
严正,刑部尚书,以刚正不阿着称。连他都去找李阁老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中清流,已经开始站队了。
李阁老那一句“清君侧”,就像一面旗帜,把所有对林夙不满、对朝局忧虑、甚至只是单纯想投机的人,都聚拢到了一起。
而林夙这边呢?
除了东厂那些太监,除了几个受过恩惠的武将,还有谁?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