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林夙的铁血(2/2)
撑到……亲眼看到陛下凯旋。
林夙挣扎着站起来,擦干眼泪,整理好衣冠。当他转过身时,脸上已恢复平静,眼中又有了那种慑人的光。
他走回前厅。六份供词已经整理好,摆在桌上。吴档头躬身禀报:“督主,都准备好了。行刑的人也已就位,就在衙署后的校场。”
林夙点点头:“走吧。”
校场上,火把通明。
六个人被绑在木桩上,周延、钱明、赵四在前,另外三人在后。周延已经昏死过去,钱明在低声哭泣,赵四却瞪着眼睛,死死盯着走过来的林夙。
周围站着东厂的番子,还有闻讯赶来的几名官员——都是与这六人有牵连的,被“请”来观刑。
林夙走到台前,扫视一圈,缓缓开口:“今夜之事,诸位都看见了。这六人,散布谣言,煽动军队,纵火杀人,意图搅乱京城,动摇国本——按《大胤律》,当斩。”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我知道,有人会说,我林夙专权跋扈,滥用私刑。但我要告诉诸位——”
他提高声音:“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陛下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在后方守土有责!谁敢在这个时候兴风作浪,祸乱朝纲,就是我大胤的敌人,就是我林夙的敌人!”
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肃杀:“今夜,我杀这六人,不是为了立威,不是为了泄愤,是为了告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京城,乱不了!大胤,亡不了!谁想趁火打劫,谁就是这般下场!”
他抬手:“行刑!”
刀光闪过。
六颗人头落地。
鲜血喷溅,染红了校场的黄土。
观刑的官员中,有人当场呕吐,有人瘫软在地,有人面色惨白,瑟瑟发抖。
林夙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六具尸体。火把的光在他眼中跳动,明明灭灭。
他知道,今夜之后,“林夙”这个名字,将真正成为朝野上下的噩梦。残忍,嗜血,冷酷,权宦——这些标签,将牢牢钉在他身上,再也撕不下来。
但他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
他转身,对吴档头道:“把尸体收了,通知家属来领。抚恤金,按我刚才说的给。”
“是。”
“另外,”林夙看向那些观刑的官员,“送各位大人回去。告诉他们,今夜之事,到此为止。但若还有人不知收敛——”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下次,就不是六个人了。”
官员们连声称是,仓皇离去。
校场上渐渐安静下来。番子们开始收拾尸体,清洗血迹。夜风吹过,带来浓重的血腥味。
林夙独自站在那儿,看着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他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木桩。
“公公!”小卓子慌忙跑过来。
林夙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稳。
“小卓子。”
“奴婢在。”
“去准备一下,”林夙低声说,“明日一早,我要去见首辅。”
“公公,您的身体……”
“死不了。”林夙笑了笑,“至少在陛下回来之前,死不了。”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房山,是景琰征战的地方。
陛下,您看见了吗?
京城,臣替您守住了。
这骂名,这鲜血,这罪孽——臣都替您担了。
您一定要赢。
一定要……平安回来。
寅时,东厂衙署。
林夙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坐在书案前,开始写奏折。他要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禀报给景琰。虽然密旨上说“一切自明”,但他还是要说,要解释,要告诉陛下: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胤。
笔尖在纸上滑动,字迹工整清秀。他写得很慢,每一句都斟酌再三。写周延如何散布谣言,写钱明如何克扣军饷,写赵四如何纵火杀人,写那些证据如何确凿,写自己如何依法处置。
写到“斩立决”三个字时,笔尖顿了顿,一滴墨晕开,像一滴黑色的泪。
他继续写。
写完之后,他将奏折封好,交给小卓子:“这份奏折,等陛下凯旋之日,你亲自呈给陛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不能经过任何人之手。”
小卓子郑重接过:“奴婢记住了。”
“还有,”林夙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棋子,摩挲了片刻,递给小卓子,“这个,也一并交给陛下。就说……就说臣无能,不能陪陛下看江南的桃花了。愿陛下保重龙体,做一个……流芳百世的明君。”
小卓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公公,您别这么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夙笑了笑,没说话。
他走到窗前。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黎明就要来了。
这一夜,很长。
这一夜,他杀了六个人,震慑了朝野,暂时稳住了京城。
但这一夜,他也彻底斩断了自己的退路。从今往后,他林夙就是真正的“权宦”,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是史书上注定遗臭万年的“阉祸”。
他不后悔。
只是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会在深夜里偷偷给他留点心的太子,舍不得那个会叫他“阿夙”的殿下,舍不得那个说要带他去看江南桃花的皇帝。
陛下,臣可能……等不到您回来了。
但臣会尽力,尽力撑到最后一刻。
撑到亲眼看见,您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门外传来脚步声。冯静匆匆进来,脸色凝重:“公公,刚收到的消息。”
“说。”
“石虎那边传信,胡三昨夜离开李府后,去了城西的一处宅子,那宅子是刘侍郎的别院。”冯静压低声音,“他们在宅子里密谈了半个时辰,胡三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包袱。石虎的人跟了一段,发现包袱里……可能是兵器。”
林夙眼神一凝:“兵器?”
“是。石虎说,看形状和重量,像是短刀、匕首之类的短兵器,数量不少,至少有二三十件。”冯静道,“胡三把包袱带回了他在城西的落脚点,那地方是个废弃的货栈,里面……可能藏了人。”
林夙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城西的位置点了点:“货栈离西门多远?”
“不到三里。”
“三里……”林夙沉吟,“一夜之间,二三十件短兵器,藏在离西门不到三里的地方——他们想干什么?”
冯静道:“三日后子时,会不会是……”
“里应外合。”林夙接道,“胡三带人从货栈出发,趁乱控制西门,打开城门,放叛军进来。”
他顿了顿:“不对。西门有禁军把守,就算胡三有内应,也不可能轻易控制城门。除非——”
他猛地抬头:“除非守门的禁军,已经被调走了!”
冯静脸色一变:“公公的意思是……”
“李阁老在禁军里有内应,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林夙快速说道,“但如果只是几个将领被收买,还不足以控制整个城门。除非……他们有办法在子时前后,把西门的大部分守军调走,只留下几个内应,这样胡三才能轻松得手。”
“调走守军?用什么理由?”
林夙皱眉思索。忽然,他想起什么,快步走到书案前,翻出一份前日的军报:“你看这里——前日,兵部下令,从各城门抽调部分兵力,加强皇宫和粮仓的守卫,以防叛军细作破坏。抽调的比例是……三成。”
他看向冯静:“如果李阁老的人在兵部做手脚,把西门抽调的比例提高到……六成,甚至七成呢?”
冯静倒吸一口凉气:“那西门就空虚了!”
“不止空虚,”林夙眼神冰冷,“留下的那些,很可能都是他们的人。到时候胡三带人一到,里应外合,西门顷刻即破。”
他站起身:“冯静,你立刻去查,西门的抽调令是谁下的,具体抽调了多少人,留下的又是哪些人。我要最详细的名册。”
“是!”冯静领命而去。
林夙重新坐回椅中,手指轻轻叩击桌面。
三日后子时。
李阁老,胡三,西门,叛军……
所有的线索,终于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代王在城外佯攻,吸引注意力;李阁老在朝中制造混乱,牵制他和首辅;胡三带死士潜伏城内,时机一到就控制西门,放叛军进城;一旦京城陷落,陛下在前线必然军心大乱,代王便可趁势反击……
好一个里应外合之计。
若非他提前察觉,若非有石虎这样的江湖朋友,若非这十年来布下的情报网——京城,恐怕真的守不住。
但现在,既然他知道了,就不会让他们得逞。
林夙提笔,开始写第二份奏折。这次是给首辅方敬之的,详细说明西门的隐患,并提出应对之策:明面上不动声色,暗中替换掉可疑的守军,同时在西门附近设伏,等胡三等人自投罗网。
写完后,他叫来小卓子:“这份奏折,你亲自送去首辅府上。记住,要亲手交给首辅本人,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奴婢明白。”
小卓子走后,林夙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得比之前更厉害,血沫从嘴角溢出,滴在官服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擦去血迹,走到铜镜前。
镜中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林夙啊林夙,”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你这辈子,活得真累。”
但他不后悔。
如果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走进东宫,选择跟在那个温润隐忍的太子身边,选择为他谋划,为他厮杀,为他……燃尽这短暂的一生。
因为那个人,是他在这个冰冷宫廷里,唯一的光。
辰时,首辅府。
方敬之一夜未眠。
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林夙送来的奏折,还有那六份供词。供词上血迹斑斑,签字画押的地方,手指印深深摁下,像一个个屈辱的烙印。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份供词,都指向李阁老。每一桩罪行,都证据确凿。每一条罪状,都足够满门抄斩。
可他知道,他动不了李阁老。
至少现在,动不了。
李阁老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动他,就是与整个文官集团为敌。在陛下远征、京城不稳的当下,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所以他只能等,等陛下凯旋,等大局已定,再秋后算账。
可林夙等不了。
那个年轻人,用最激烈、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李阁老伸向京城的触手。六颗人头落地,六份供词呈上——这是宣战,是示威,是告诉李阁老:你的阴谋,我都知道;你的人,我都敢杀。
方敬之佩服林夙的胆魄,也心疼他的处境。
今夜之后,林夙将真正成为众矢之的。文官们会恨他入骨,百姓们会惧他如虎,史官们会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而这一切,本不该他一个人承担。
“老爷,”老管家进来禀报,“林公公来了。”
方敬之一怔:“请他进来。”
林夙走进书房时,方敬之几乎没认出他。一夜之间,这个年轻人好像又瘦了一圈,官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色白得透明,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得惊人。
“首辅大人。”林夙躬身行礼。
方敬之忙扶住他:“林公公不必多礼。坐。”
林夙在客座坐下,开门见山:“奏折,大人看了?”
“看了。”方敬之点头,“西门之事,我会立刻去办。兵部那边,我有几个可信的人,替换守军、设伏抓捕,都可以安排。”
“有劳首辅。”林夙顿了顿,“另外,那六人的家眷……”
“抚恤金已经发了。”方敬之道,“按你的意思,说是因公殉职。家属虽有疑虑,但不敢多问。”
林夙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首辅大人,您觉得……我做得对吗?”
方敬之一愣。
他看着林夙。这个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此刻却像个迷茫的孩子,眼中满是疲惫和不确定。
“对与错,有时很难说清。”方敬之缓缓道,“但我知道,昨夜若不动手,今日京城可能已经乱了。你救了很多人,也背了很多罪。”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林公公,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从你决定辅佐太子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沾血,要树敌,要承受骂名。但你有没有想过,值不值得?”
林夙笑了。
笑容很淡,却无比坚定。
“值得。”他说,“只要陛下能成为明君,只要大胤能国泰民安——一切都值得。”
方敬之转身看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可陛下……未必领情。”
“我不需要陛下领情。”林夙轻声道,“我只需要陛下,好好活着,好好当皇帝。其他的……不重要。”
方敬之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年轻人,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皇帝,把所有的冷酷都留给了自己。他把心掏出来,捧到皇帝面前,却从不说一句“疼”。
“三日后子时,”林夙转移话题,“西门之事,就拜托首辅了。我会让石虎带人在附近接应,确保万无一失。”
“那你呢?”方敬之问,“你去哪里?”
林夙沉默了一会儿。
“我去一个……该去的地方。”他说,“李阁老那边,总得有人去盯。胡三的货栈,也得有人去探。这些事,东厂做最合适。”
方敬之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林公公,你的身体……”
“撑得住。”林夙站起身,又咳了两声,但很快压下去,“首辅大人,京城就拜托您了。等陛下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方敬之站在书房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这个年轻人,像一支燃到尽头的蜡烛,还在拼命发光,照亮别人,却忘了自己即将熄灭。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字:“保重,林夙。”
墨迹未干,一滴水渍晕开,不知是泪,还是雨。
窗外,天色阴沉。
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