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林夙献策(1/2)
子时刚过,东厂衙署深处的厢房里还亮着灯。
林夙披着厚裘坐在案前,面前的炭盆烧得正旺,可他还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他左手压着一叠情报,右手执笔,在摊开的地图上做着标记。笔尖偶尔颤抖,在宣纸上留下断续的墨迹。
“公公,该用药了。”小卓子端着药碗进来,眼眶红红的。
林夙头也没抬:“放着。”
“程太医说了,这药必须按时服用,否则……”
“我说放着。”林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小卓子不敢再劝,把药碗放在案边,退到一旁候着。他看着林夙侧脸,看着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筋,看着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心里一阵发酸。
这个曾经在东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监,这个如今权倾朝野却遭万人唾骂的权宦,其实已经是个油尽灯枯的病人了。小卓子知道,林夙每天靠程太医施针和猛药撑着,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休息。
“公公,”小卓子终于忍不住,“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
“下去吧。”林夙打断他,“让我静静。”
小卓子咬了咬嘴唇,躬身退出房间,却没走远,就守在门外。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停歇。
房内,林夙用帕子捂住嘴,咳完展开,上面又是一滩暗红的血。他面无表情地把帕子扔进炭盆,看着它被火焰吞噬,然后重新拿起笔。
地图上标注着代王叛军的动向:主力八万人已至涿州,距京城一百二十里;偏师一万夺取通州后,正押运剩余粮草北上汇合;北境部族在三日前突然停止骚扰,动向不明;山东、河南的勤王军队刚出驻地,最快也要二十五日才能到。
而京城这边:赵怀安的两万边军已回防,驻扎在城西大营;京营五万人分守九门,其中德胜门、安定门、朝阳门是防守重点;城内存粮按战时标准计算,可支应四十五天;箭矢、火器等物资正在加紧补充,但缺口依然很大。
四十五天对二十五天。
理论上守得住,前提是——城内不出乱子。
林夙的目光落在兵部那份被涂改过的布防图上。东厂昨夜抓了三个内应,都是兵部的中下层官员,严刑拷打下招供了一些信息,但核心人物还没挖出来。那个盗走布防图副本的人,一定身居要职,且隐藏极深。
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头痛,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从半个月前开始,这疼痛就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程太医说这是心劳过度,加上旧伤复发,再不好好休养,恐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林夙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从他决定跟着景琰走上夺嫡这条路开始,性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
只是……还想再撑一撑。
撑到景琰打赢这一仗,撑到这个国家渡过难关,撑到他能安心地……
咳嗽又上来了。林夙剧烈地咳着,整个人蜷缩起来,额头上冒出冷汗。他伸手去拿药碗,手抖得厉害,药汤洒出来大半。
门外的小卓子听见动静冲进来,见状连忙扶住他:“公公!”
林夙摆摆手,就着小卓子的手把剩下的药喝完。那药极苦,苦得他眉头紧皱,但喝下去后,胸口的灼痛感确实减轻了一些。
“什么时辰了?”他哑着嗓子问。
“丑时三刻。”小卓子答道,“离早朝还有两个时辰。公公,您歇会儿吧,哪怕睡半个时辰也好。”
林夙摇摇头:“陛下今日要亲临德胜门犒军,卯时就要出发。我得在那之前把东西整理好。”
“什么东西?”
“破敌之策。”林夙看着地图,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不能再拖了。拖得越久,变数越多。必须在勤王军队到达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小卓子似懂非懂:“可是公公,敌众我寡,如何能速胜?”
“所以要用险招。”林夙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一个地方——房山。
房山在京城西南八十里,地势险要,是代王叛军北上的必经之路。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代王的一个秘密据点,囤积着大量军械和部分粮草。这是东厂死士用命换回来的情报。
“擒贼先擒王……”林夙喃喃自语,“但代王身边护卫森严,硬闯不行。得让他自己走出来。”
“如何让他走出来?”
林夙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地图,脑海中飞速运转着各种可能。头痛还在持续,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像回光返照。
许久,他忽然开口:“小卓子,磨墨。”
“公公?”
“我要给陛下写一份奏折。”林夙拿起笔,“一份能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奏折。”
小卓子不敢多问,连忙研墨。墨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药味和炭火气,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林夙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字:
《平叛三策疏》
卯时初,天色微明。
德胜门城楼上,旌旗猎猎。五千守军列队整齐,甲胄鲜明,在晨光中如同一片钢铁森林。虽然面容疲惫,但眼神坚毅——皇帝要亲自来犒军,这对士气的鼓舞是巨大的。
景琰身着戎装,外罩明黄斗篷,在赵怀安和一群将领的簇拥下登上城楼。他走得很稳,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时而点头,时而停下询问士兵的姓名、籍贯、家中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一个年轻的士兵。
那士兵紧张得声音发颤:“回、回陛下,小人叫王二狗,保定府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还有一个妹妹。”
景琰拍拍他的肩:“好好守城,等打完了仗,朕许你回家探亲。”
王二狗眼眶一红,用力点头:“小人誓死守城!”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很多次。景琰走得很慢,问得很细。他记得林夙说过,皇帝要做的不是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而是要让士兵们感觉到,他们的皇帝在乎他们,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走到城楼中央时,景琰停下脚步,面向全军。
“将士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叛军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准备充分,我们仓促应战。从纸面上看,我们处于劣势。”
城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但是!”景琰提高音量,“战争从来不是纸上谈兵!我们有城墙,有火炮,有充足的守城器械!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你们!”
他指向城下的京城:“这座城里,有你们的父母妻儿,有你们的街坊邻里,有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叛军要夺走的,不只是朕的皇位,还有你们的家,你们的田,你们的一切!”
“你们说,我们能让他们得逞吗?”
“不能!”五千人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好!”景琰拔剑出鞘,剑尖指天,“那朕今日就在此立誓:城在朕在,城亡朕亡!朕与你们同生共死,与京城共存亡!”
“万岁!万岁!万岁!”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士兵们的眼神变了,从疲惫变成狂热,从不安变成坚定。他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皇帝——不是深居宫中的天子,而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统帅。
景琰转身,对赵怀安低声道:“赏。”
赵怀安领命,一挥手,数十名太监抬着酒肉上来。虽然不是珍馐美味,但热腾腾的肉汤和刚出炉的饼子,在这寒凉的清晨显得格外诱人。
士兵们排队领赏,脸上有了笑容。景琰就站在一旁看着,偶尔和士兵说两句话。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真的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直到所有士兵都吃完早饭,回到各自的岗位。
“陛下,”赵怀安低声道,“该回宫了。林公公还在等您。”
景琰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城外。远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那是叛军先锋的斥候,已经开始在周边活动了。
战争,真的近了。
回宫的路上,景琰一直沉默着。他在想林夙,想那个病得快要站不住却还要强撑的人。今早出宫前,他去看了林夙一眼,那人正在写东西,脸色白得像纸,但眼神亮得吓人。
“陛下放心去,”林夙当时说,“臣这里有破敌之策,等陛下回来细说。”
破敌之策。
景琰相信林夙的才智,但也担心他的身体。那种状态,还能想出什么妙计?
轿子刚进午门,高公公就迎了上来:“陛下,林公公在养心殿等候多时了。”
“他怎么样?”
“看着……更不好了。”高公公压低声音,“程太医刚才又去施了针,说再这样劳累下去,恐怕……”
景琰心里一紧,加快脚步。
养心殿里,林夙果然在等着。他坐在椅子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面前摊着一份奏折。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勉强笑了笑。
“陛下回来了。”
“你怎么不在床上躺着?”景琰皱眉,“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明天就晚了。”林夙咳嗽两声,把奏折推过去,“陛下先看看这个。”
景琰接过奏折,展开。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忍着病痛写的,但条理清晰,思路缜密。
《平叛三策疏》
**一曰:疑兵疲敌。**叛军远来,利在速战。我可遣小股精锐,日夜骚扰其营地,烧其粮草,袭其哨探。另,在京郊多树旌旗,夜间广点火把,做出援军陆续抵达之假象。如此,叛军必疑惧不敢急攻,我可争取时间。
**二曰:分化瓦解。**叛军联盟本不牢固,代王、豪强、清流各怀鬼胎。我可密遣使者,暗中联络豪强,许以“既往不咎”;对清流官员,则可透露代王与北戎勾结之证据(东厂已掌握部分)。联盟一破,叛军势力自减三成。
**三曰:擒贼擒王。**此策最险,亦最效。据查,代王在房山设有秘密据点,囤积军械粮草。我可佯装集中兵力守城,暗中遣精锐五千,轻装简从,绕道西山,奇袭房山。若得手,一则断其后勤,二则可伪造代王手令,诱其出营接应,途中设伏擒之。代王一擒,叛军不战自溃。
**然此三策,须同时进行,且须陛下亲为疑兵之饵,方可令敌深信不疑。具体部署如下……**
景琰看得仔细,越看神色越凝重。
这确实是一条险策,尤其是第三策。派五千人深入敌后,一旦被发现就是全军覆没。而且还要他亲自当诱饵,风险太大了。
“林夙,”他放下奏折,“这太冒险了。”
“不冒险,赢不了。”林夙的声音很平静,“陛下,我们没有时间了。勤王军队最快也要二十五天才能到,而城内存粮只够四十五天。这还是在没有大规模战斗、没有内乱的情况下。万一出了什么变故……”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可是让朕当诱饵,”景琰皱眉,“万一有个闪失……”
“所以要有周密的布置。”林夙从袖中取出一张更详细的地图,摊在桌上,“陛下请看。德胜门是京城北面最重要的门户,叛军主力一定会主攻这里。陛下只需每日上城巡视,让叛军知道皇帝在此,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
“然后呢?”
“然后,赵怀安将军率五千精锐,于今夜子时出城,不走大路,沿西山小路秘密行军。东厂会提前清理沿途岗哨,并派人伪装成山民、樵夫,为大军引路。至房山后,兵分两路:一路袭击据点,一路在山道设伏。”
林夙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与此同时,我会派人散播谣言,说代王在房山囤积的粮草中有三成是准备私吞的,引起叛军内部猜忌。另外,已经联络上的几家豪强,会在叛军后方制造骚乱,烧毁部分粮草。”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代王必定坐不住。他会怀疑手下有人背叛,会急着去房山查看情况,或者调动兵力回防。只要他离开大营,伏兵就有机会。”
景琰沉默良久。
计划听起来完美,但战场瞬息万变,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导致全盘皆输。五千精锐是京城守军的骨干,如果折在房山,京城防守将更加艰难。而他这个皇帝若在城头出现意外……
“陛下,”林夙看出他的犹豫,“这是唯一的机会。拖下去,等叛军完成合围,等城内粮草耗尽,等内应作乱……我们必败无疑。不如赌一把,赌赢了,一战定乾坤;赌输了,也不过是提前结束。”
“你说得轻松。”景琰苦笑,“那可是五千条人命,还有朕的性命,还有这京城的百万百姓。”
“所以臣才说,这是险策。”林夙看着他,眼神清澈,“但陛下,您还记得当年在东宫,我们面对二皇子、三皇子联手打压时,是怎么过来的吗?”
景琰一愣。
“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兵,没有钱,没有外戚支持。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之位迟早是别人的。”林夙缓缓道,“可我们还是赢了。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因为敢赌,敢在绝境中拼一条生路。”
“现在的情况,和当年很像。看似绝境,但只要敢赌,就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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