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内外交困(1/2)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养心殿里已经灯火通明。
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是三份奏报——一份来自户部,一份来自兵部,还有一份,是东厂昨夜刚送来的密报。
他先打开了户部的奏报。
“臣钱有道谨奏:自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凡三十七项,耗银两千四百万两。去岁江南水患,拨赈灾银三百二十万两;今岁北境战事,拨军费五百万两;平定代王叛乱,已拨二百八十万两,后续仍需……”
景琰的手指在“国库结余”那一行停住了。
白银,六十二万两。
粮食,京城粮仓存粮可支应三个月,但这是按太平年景的消耗算的。一旦围城,军民数十万,三个月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到。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了兵部的奏报。
“臣赵擎谨奏:京营五万人,其中两万为老弱;九门提督辖下城防军一万两千人;御林军三千人。赵怀安将军所率两万边军五日后可抵京。合计可用之兵,八万五千人。”
“然兵器甲胄多有破损,火器营火药存量仅够三次齐射。箭矢储备三十万支,若按每日消耗两万支计,可支应半月……”
景琰把奏报放下,揉了揉眉心。
八万五千对八万,听起来差不多。但京营五万人里有两万老弱,实际能战的只有三万。赵怀安的两万边军是精锐,但长途跋涉而来,需要休整。真正能立刻投入战斗的,不超过五万人。
而叛军,是养精蓄锐多时的八万之众。
最后,他打开了东厂的密报。
密报上没有落款,字迹是小卓子的——林夙病重后,很多事都是他在跑。
“查:首辅方敬之三日前于府中密会吏部刘侍郎、礼部王尚书,言‘陛下年轻气盛,恐难守社稷’。刘侍郎提议‘早做打算’,王尚书未表态。”
“查:京城七大粮商,已有三家开始囤粮,市面粮价涨三成。”
“查:九门提督麾下参将张勇,与代王府旧部有书信往来。”
“查:昨夜三更,有黑衣人潜入兵部武库司,盗走京城布防图副本……”
景琰猛地站起,将密报狠狠拍在桌上。
“陛下?”守在殿外的高公公闻声进来。
“传林夙。”景琰的声音冰冷,“立刻。”
高公公迟疑了一下:“陛下,林公公昨夜咳血,程太医刚给施了针,现在怕是……”
“那就抬过来。”景琰打断他,“朕有要事相商。”
高公公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景琰重新坐回御案后,看着那三份奏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他想起很多年前,父皇还在世时,曾对他说过一句话:“皇帝这个位置,坐上去才知道,天下最难的不是开疆拓土,而是让这个国家不要从里面烂掉。”
他现在懂了。
外有叛军压境,内有奸细作乱;国库空虚,兵力不足;朝臣离心,百姓惶恐。这京城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已经千疮百孔。
“陛下。”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景琰抬头,看见林夙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进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那身深青色的宦官常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景琰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你们退下。”他对那两个小太监说。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林夙想行礼,景琰已经快步走过去,扶住了他:“别跪了,坐。”
他扶着林夙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林夙接过茶杯,手抖得厉害,茶汤溅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陛下召臣来,是为了叛军的事?”林夙轻声问。
景琰把三份奏报递给他:“你先看看。”
林夙接过,一页页翻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看到最后那份密报时,手指停在“布防图被盗”那一行,许久没有动。
“陛下,”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京城……守不住了。”
景琰浑身一震。
“八万五千兵,听起来不少,但真正能战的只有五万。叛军八万,都是代王蓄养多年的私兵,装备精良,士气正盛。”林夙咳嗽了几声,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城内有人接应。布防图被盗,意味着叛军对我们的部署一清二楚。他们知道哪里兵力薄弱,哪里可以突破。”
“朕可以调整布防……”
“来不及了。”林夙摇头,“调整布防需要时间,而叛军五日后就会兵临城下。况且,陛下能调整,内奸就不能再偷吗?”
景琰沉默了。
“还有粮草。”林夙指着户部奏报,“三个月的存粮,是按正常消耗算的。一旦围城,士兵要吃饱才能打仗,百姓要吃饭才不会乱。若按战时标准,这些粮食最多撑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景琰喃喃,“各地援军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到。”
“所以守不住。”林夙下了结论,“除非有奇迹。”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宫人扫洒的声音,还有隐约的钟声——那是报晓的钟,提醒着人们,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景琰来说,这可能是他作为皇帝的最后几天了。
“林夙,”他忽然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林夙抬起头,看着景琰。年轻的皇帝脸上有疲惫,有焦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这个从小被人欺负、被人轻视的太子,在成为皇帝后,终于要面对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考验。
而这场考验,很可能没有及格线。
“臣会做三件事。”林夙缓缓道,“第一,肃清内奸。布防图被盗,说明内奸已经渗透到兵部核心。必须立刻查,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第二,筹集粮草。京城粮商囤积居奇,就让他们吐出来。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第三……”他顿了顿,“做好最坏的打算。”
“什么是最坏的打算?”
“城破,陛下殉国。”林夙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在这之前,陛下要想办法保住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民心。”林夙看着景琰,“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虽然得罪了士绅豪强,但百姓是得利的。减赋税、清田亩、兴水利……这些事,百姓都记在心里。所以即使京城守不住,陛下也不能让代王赢得太轻松。”
景琰明白了:“你要朕在城破之前,尽可能地消耗叛军?”
“不只是消耗叛军。”林夙道,“是要让天下人都看到,陛下是为了百姓而战,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战。即使败了,也是站着败的。这样,将来若有人想为陛下报仇,就有了一面旗帜。”
“而若朕侥幸守住了呢?”
“那陛下就是中兴之主,威望将无人能及。”林夙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看透生死后的释然,“新政可以继续推行,朝局可以彻底清洗,大胤或许真能迎来一个盛世。”
景琰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林夙没有回答。
不需要回答,两人心里都清楚。
“好。”景琰站起身,走到御案后,“就按你说的办。肃清内奸的事,东厂来做。筹集粮草,朕让户部和顺天府配合。至于守城……”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赵怀安负责北面,京营提督负责南面,九门提督……先抓起来审。布防图从他那里被盗的,他脱不了干系。”
“陛下英明。”林夙想要起身行礼,被景琰摆手制止。
“你好好养病。”景琰看着他,“接下来的事,朕还需要你。”
林夙点头:“臣会尽力。”
景琰还想说什么,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公公的声音响起:“陛下,兵部赵尚书、户部钱尚书、内阁方首辅求见,说是有紧急军情。”
景琰和林夙对视一眼。
“宣。”景琰坐回御案后,恢复了皇帝的威严。
林夙也挣扎着站起,退到一旁垂手而立。尽管病得厉害,但在外人面前,他依然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三位大臣快步走进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陛下!”兵部尚书赵擎率先开口,声音发颤,“刚接到急报,代王叛军分兵了!一路继续向京城进发,一路转向东南,直奔通州!”
“通州?”景琰眉头一皱,“去通州做什么?”
“通州粮仓。”户部尚书钱有道哭丧着脸,“那里存着朝廷从江南调来的八十万石粮食,原本是要运来京城的,因为漕运堵塞,暂时囤在通州。若是被叛军得了……”
景琰的心沉了下去。
八十万石粮食,足够十万大军吃一年。如果这些粮食落在叛军手里,他们就可以长期围困京城,而京城内的存粮,连两个月都撑不到。
“守军呢?”景琰问,“通州有多少守军?”
“两千……”赵擎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且多是老弱。”
两千对至少一万,结果不言而喻。
景琰看向首辅方敬之:“方先生,你怎么看?”
方敬之今年六十有三,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他是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极高。此刻,他捋着胡须,沉吟片刻,才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保住通州粮仓。”
“怎么保?”景琰问,“京城兵力已经捉襟见肘,还能分兵去救通州吗?”
“可以调赵怀安将军。”方敬之道,“他的两万边军明日就能到涿州,从涿州转向通州,一日可至。以赵将军之能,两万边军足以击溃叛军偏师。”
景琰看向林夙。
林夙微微摇头。
“不可。”景琰会意,开口道,“赵怀安的两万边军是京城守备的主力,若是分兵去救通州,京城防守更加空虚。万一这是代王的调虎离山之计,等赵怀安一走,叛军主力猛攻京城,谁来守?”
“可是陛下,”钱有道急了,“八十万石粮食啊!若是丢了,京城就算守得住,也会被活活饿死!”
“那就让通州守军烧了粮仓。”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响起。
众人转头,看向说话的林夙。
林夙扶着椅背,勉强站着,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既然保不住,就不能留给敌人。传令通州守将,若叛军攻城,在城破之前,放火烧粮。”
“你!”钱有道气得胡子发抖,“那可是八十万石粮食!多少百姓一年的口粮!你说烧就烧?”
“钱尚书,”林夙冷冷道,“粮食留给叛军,他们吃饱了来打我们,死的就是大胤的将士和百姓。烧了,大家都饿着,至少我们还能多撑几天。”
“你这是暴殄天物!是祸国殃民!”
“总比资敌强。”
“够了!”景琰喝止了争吵。
殿内安静下来。
景琰看着三位大臣,又看看林夙,心中天人交战。八十万石粮食,确实太多了,多到让人舍不得。但林夙说得对,如果保不住,就不能留给敌人。
可是……真的保不住吗?
“方先生,”景琰再次看向首辅,“若是从京营分兵一万,再让赵怀安分兵一万,两万人驰援通州,有多大胜算?”
方敬之想了想:“若是动作快,在叛军合围之前赶到,有五成胜算。”
“五成……”景琰喃喃。
五成,一半对一半。赌赢了,保住粮食,京城守备压力大减;赌输了,损失两万兵力,京城更加危险。
这个赌注,太大了。
“陛下,”林夙忽然开口,“臣有一言。”
“说。”
“代王分兵去通州,恰恰说明他粮草不足。”林夙缓缓道,“叛军起事仓促,虽然蓄谋已久,但粮草储备未必充足。八万人马,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他急着打通州,就是急着要粮。”
景琰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林夙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通州的位置,“派兵去救,但不是真的救。让赵怀安将军率军佯动,做出驰援通州的姿态,但走到半路就折返。同时,派人潜入通州,不在城破时烧粮,而是在叛军进城接管粮仓后……”
他做了个手势。
“放火?”景琰问。
“不只是放火。”林夙的眼神冷得像冰,“在粮食里下毒。”
殿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太毒了……”钱有道颤声道。
“战争本来就是最毒的事。”林夙看向他,“钱尚书在户部多年,应该知道,前朝末年,流寇攻破襄阳,城中守军就是在井里下毒,毒死了上万流寇。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景琰沉默良久。
他知道林夙说得对。战争没有仁慈可言,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如果那些粮食真的会被叛军吃掉,那还不如让它们变成毒药。
可是……
“毒死的可能不只是叛军。”景琰低声道,“万一有百姓误食……”
“所以要做干净。”林夙道,“只毒一部分,而且要做得隐蔽。等叛军发现时,已经死了一批人,剩下的粮食他们也不敢吃了。”
“可是通州城内还有百姓啊!”钱有道几乎要哭出来,“那些粮食,很多百姓就指着它过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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