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莫里斯的转变:从对手到求学者(2/2)
“我想知道……那碗汤。”他指向那些火腿骨和鸡,“我想请教您……究竟是如何……如何用这些……在我看来并不算最顶级的、甚至有些……平凡的原料,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和理念,最终吊出那样……极致清澈见底,味道却又那样……层次丰满、圆融通透的汤?”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困惑:“在这两天里,我尝试用我所知的全部科学方法去分析它,用我积累的所有经验去理解它,甚至……试图在我的厨房里进行复制。但是……我失败了。我无法复制出那种感觉,甚至无法理解支撑这种味道呈现背后的逻辑。那种……将无数种味道化于无形、最终达成极致和谐的‘调和’艺术,似乎……完全超越了我现有的整个认知体系。”
这番话,从一个享誉全球的法国三星名厨口中如此直白、甚至带着一丝卑微地说出,无异于在技术上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与“失败”。小刘和薇薇安都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小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一丝得意或嘲讽的表情,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莫里斯话语背后,那份剥离了胜负与面子之后,对技艺最本真的、近乎执拗的困惑与渴望。这让他想起了前世作为米其林三星主厨时,自己对中华料理中某些玄妙领域同样怀有的敬畏与探索之心。
“拉斐尔主厨,”林小风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您能今晚来到这里,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证明了您对烹饪这门艺术,怀有真正的、超越胜负的热爱与尊重。这无关乎那场对决的输赢,只关乎我们对于技艺真相共同的追求。”
他不再多言,走到操作台前,挽起袖子,拿起一块火腿骨,开始一边熟练地进行预处理,一边用平实的语言讲解起来,薇薇安则在一旁进行着精准而迅速的同步翻译。
“中餐的高汤,尤其是追求至清至鲜的汤品,其核心哲学,并非像法餐清汤那样,力求‘提取’出食材中的所有风味物质,而是‘选择’性地提取我们想要的风味精华,并最大限度地排除我们不需要的杂质——比如多余的脂肪、微小的蛋白质悬浮颗粒、以及……那些过于尖锐、独立、会破坏整体和谐性的味道。”
他开始了最基础的焯水步骤,动作流畅而精准:“比如这第一步,在法餐看来或许只是去除血水和杂质。但在我们看来,它更深层的目的是利用沸水的冲击力,让食材表面的蛋白质快速凝固,形成一层保护膜,锁住内部的鲜味物质不易流失,同时让一部分带有腥、臊、异味的低分子物质随水流失,这是一个‘取舍’的过程。”
莫里斯紧紧盯着林小风手上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眼神专注得像一个最认真、最渴望知识的学生,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接着是下料的顺序、注水的温度、火候的控制。“火候,在我们看来,不仅仅是温度计上的数字,更是一种对‘火’这种能量的理解和运用。我们称之为‘武火’(大火)与‘文火’(小火)。武火主‘攻’,用于初期让汤汁剧烈翻滚,乳化油脂,快速提取胶质和部分风味;文火主‘养’,用于中后期让味道物质缓慢、温和地释放,相互渗透、融合,而不产生新的杂味(比如蛋白质过度凝固产生的浑浊)……这其中的转换时机、火力大小,需要根据锅中食材的状态、汤色的微妙变化、甚至气泡的大小和频率来综合判断,是一种经验与感知的结合。”
林小风的话语,如同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将莫里斯带入了一个全新的认知领域。他发现自己以往过度依赖温度探头、计时器和标准化流程的“科学”烹饪,在这种充满动态调整、强调厨师个人感知与经验的“火候哲学”面前,确实显得有些……机械和刻板,缺乏那种与食材“对话”的灵性。
最让莫里斯感到震撼甚至匪夷所思的,是林小风演示的“扫汤”环节。只见林小风用细密如发丝的网筛,以及特制的、用来吸附杂质的两样“法宝”——“红扫”(用鸡胸肉剁成的极细肉糜)和“白扫”(用鸡腿肉剁成的极细肉糜),一遍又一遍,像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般,极其耐心、细致地将汤中那些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悬浮物和油脂颗粒吸附、带走。整个过程缓慢、重复,却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专注力!”莫里斯忍不住低声惊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在他的现代化厨房里,复杂的离心过滤机、多层滤纸可以解决大部分澄清问题,但他们似乎从未追求过如此极致的、近乎偏执的“清澈”,或者说,从未将“清澈”本身视为味道纯净度的终极体现。
“是的,耐心,以及对‘纯净’的极致追求。”林小风点头表示同意,手中的动作依旧稳定,“我们认为,汤的‘清’,绝不仅仅是视觉上的美感,它直接关系到味道的‘净’。杂质去除得越彻底,汤的本味就越纯粹、越突出,各种味道融合得就越和谐、越圆润,不会有任何一丝不协调的‘杂气’或‘腻感’来干扰食客最终的、完整的味觉体验。这就像一个非常简单的比喻——您要举办一场顶级的音乐会,首先需要确保音乐厅拥有完美的声学环境,没有任何回声和杂音干扰,这样,乐手演奏出的每一个音符才能清晰、准确地传递到听众耳中。”
这个简单而深刻的比喻,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莫里斯心中的迷雾,让他浑身剧震,仿佛有什么堵塞已久的东西豁然开朗!他一直以来追求的复杂如交响乐般的风味组合,如果是在一个充满各种回声、杂音(杂质、油腻)的“音乐厅”(汤体)里演奏,即使每个乐手(每种味道)技艺再高超,最终的整体效果也必然会大打折扣,显得浑浊、沉重!而林小风所做的,正是在创造一个绝对纯净、拥有完美“声学环境”的载体,让最本真、最优质的味道“音符”得以最清晰、最和谐地呈现出来!这是一种超越了单纯调味、直达食材与味觉关系本质的智慧!
他怔怔地看着林小风那双稳定而专注、仿佛带有魔力的手,看着那锅在文火下微微荡漾、随着一次次“扫汤”而逐渐变得如同顶级琥珀般澄澈通透、散发着难以言喻纯净鲜香的汤汁,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挫败和嫉妒,而是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豁然开朗,以及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另一种伟大技艺体系的深深敬佩。
他明白了,那碗“开水白菜”所展现出的魔力,并非来自什么神秘的东方魔法或不可复制的天赋,而是源于这种对每一个细节近乎偏执的苛求,对火候能量出神入化的感知与掌控,以及对“和谐”作为味道最高境界的至上追求。这是一种与法餐截然不同、路径迥异,却同样伟大、甚至在某些关乎味道本质与食客体验的深层维度上更为深邃和智慧的技艺体系!
“我……我想我有些明白了。”莫里斯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数日的郁结和重担都吐了出来。他看向林小风,眼神复杂无比,充满了感慨、敬意,以及一种重新找到探索方向的明亮光芒,“谢谢你,林主厨。非常感谢你今天晚上……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让我看到了烹饪艺术中……一片我从未想象过的广阔天地。”
他没有再使用任何带有距离感的称谓,而是郑重地、平等地叫出了“主厨”的敬称。这简单的一个词,代表着一种来自同行内部最高级别的、发自内心的认可与尊重。
离开那间简陋的地下室厨房时,莫里斯·拉斐尔的背影不再像来时那样沉重佝偻,反而挺直了许多,脚步也轻快了些,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轻松与一种重新燃起的、对技艺探索的坚定。这场没有观众、没有镁光灯的私下请教,却完成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跨越了文化隔阂与胜负执念的、纯粹的灵魂交流与技艺共鸣。
美食无国界。在这一刻,在这间狭小昏暗的临时厨房里,得到了最完美、最深刻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