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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征应九(人臣咎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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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那已被新柱替代、正轰然转动的水碾,又看了看溪水中摇头摆尾迅速游远的那点灰色影子,阳光照在水面上,碎金乱玉,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水碾运转如常,秋粮顺利入仓。路敬淳回到洛阳,继续在着作局埋首故纸堆,编纂史籍。他文名日盛,为人也算勤谨,只是“柱中活鱼”的阴影,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

数年时光,在朝局的波谲云诡中悄然流逝。武则天称帝,改元如意,朝堂气氛愈发微妙。路敬淳因其学识被倚重,参与编修《则天实录》等要籍,接触了不少宫廷秘闻与敏感记载。他本以为只要谨慎笔削、严守本分即可无虞。

然而,政治风暴的来临往往猝不及防。如意年间,一桩牵涉朝臣的“谋逆”案发,株连甚广。路敬淳因曾为案中某位获罪官员撰写过碑文,又因其编纂职务能接触机要,竟被罗织入罪。指控的罪名似真似幻,辩白的机会微乎其微。顷刻之间,他从清要的文官沦为阶下囚。

狱中阴暗潮湿。某个寂静的夜里,路敬淳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了济源庄上,那根被劈开的旧木柱,以及木心深处那条艰难呼吸的鲇鱼。此刻的自己,与那鱼何其相似——看似居于安稳之处(朝堂、柱中),实则早已脱离赖以生存的“活水”(正道、时势),被困于无形的“木心”(权术、罗网)之内,生死操于他人之手。那五六尺的悬空高度,是否正预示了今日身陷囹圄、上下无着的境地?

他终于明白了那异象并非无稽之谈。它警示的或许并非玄怪命运,而是一种深刻的隐喻:当一个人所处的“结构”(无论是木柱,还是官场身份)本身已从内部开始腐朽、与滋养他的本源(如水,如道义)割裂时,表面的完整不过是脆弱的假象。一旦结构更换或破裂,内里的异常与危机便暴露无遗。

不久,判决下达。路敬淳未能幸免。

路敬淳的遭遇,犹如一声悠远的警钟。它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何种“结构”之中——是赖以谋生的职业,是安身立命的组织,还是维系自我的认知——都需时常自省:我们是否已与源头活水般的初心、正道或真实需求悄然脱节?是否像那条离水之鱼,依赖着内部残存的湿气苟活,却对整体的腐朽与危机浑然不觉?真正的安稳,不在于外部框架的看似坚固,而在于内外贯通、生机不息。唯有常怀惕厉,保持与根源的畅通,方能在变幻的时势中,觅得一份脚踏实地的安然。

8、张易之

武则天晚年的神都洛阳,正是权势与奢靡交织的顶峰。在靠近皇城的通济坊内,一块最好的地皮被圈了起来,日夜赶工兴建着一座前所未有的宅邸。它的主人,是此刻红得发紫的奉宸令张易之。

这位以姿容俊美得幸于女皇的权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小心翼翼的歌者。他与兄弟张昌宗把持朝政,气焰熏天,这座正在兴建、被称作“大堂”的宴客厅,便是他权势最直观的宣言。他不耐烦地挥退禀报花费的管家:“区区数百万钱,也值一提?要的是让人过目难忘,让那些自诩清高的王公们,进来便自惭形秽!”

于是,最昂贵的红粉被调成泥浆,涂抹墙壁,色泽娇艳如处子之面;文柏木被制成薄板,镶嵌廊柱,纹理间暗香浮动;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虹彩,沉香木的雕花构件让空气都染上甜腻。这座“大堂”不像人间屋舍,倒像竭尽所能从仙境挖来一角,勉强安放在洛阳的土地上。

落成之夜,张府大宴宾客。烛火通明,映得红壁愈发妖艳,柏柱幽香混着酒气,舞姬的彩袖拂过琉璃屏风。张易之紫袍金冠,接受着潮水般的谄媚。他望着满堂匍匐,心中快意如沸,权势的味道,比任何香料都更令人沉醉。喧嚣直至深夜方散。

翌日清晨,管家连滚爬进后堂,面无人色:“爷……您,您快去看看吧!”

张易之皱着眉来到尚未收拾完毕的大堂。晨光熹微中,只见那面最醒目、最为他得意的红粉主墙上,赫然有一行巨大的字迹,墨色淋漓,仿佛是以最粗陋的刷帚,蘸着最浓的墨汁挥就。那字铁画银钩,力透“墙”背,与这满室精工细作的奢华格格不入,只有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能得几时?

张易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昨夜最后的宾客是谁?谁敢开这等晦气的玩笑?他环视噤若寒蝉的仆役,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刮了!用同样的红粉,给我补得天衣无缝!”

墙面被小心刮去一层,重新调色补好,光洁如新。张易之盯着那面墙看了半晌,冷哼一声,将此事归为某个失意政敌的拙劣恐吓。

然而,第二日清晨,同样位置,同样笔迹,“能得几时?”四字(注:原文为“能得几时”,此处为突出视觉冲击与反复出现的核心诘问,保留四字,与古文记载的三字略有不同,本质意涵一致)再次出现,墨色似乎更浓,笔画更加狂放,像一声更响亮的冷笑。

张易之背脊窜起一丝凉意,旋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再刮!加派人手,夜里给我守住了!”

第三日,字迹如期而至,守夜的仆役赌咒发誓彻夜未眠,未曾见到任何人靠近。

第四日,第五日……无论加派多少守卫,无论将墙面刮去多厚,甚至尝试在墙前竖起屏风,那幽灵般的诘问总能在次日清晨,清晰地、嘲讽地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仿佛那不是写在墙上,而是直接烙在这座华丽建筑的魂魄里。府中开始流传低语,说夜里听见若有若无的叹息,看见模糊的影子在墙前晃动。恐惧像地下的暗流,在仆役间蔓延。

张易之从暴怒到惊疑,再到一种被无形之物盯上的烦躁。他站在墙前,第六次或第七次看到这如影随形的四字,脸色在琉璃窗透过的光里明明灭灭。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属于得势者的骄狂与对未知的最后挑衅。他取过一支笔,并非刮去字迹,而是在那行“能得几时?”的

一月即令足。

写罢掷笔。他对着虚空,也像对自己说道:“这般极乐,便只得一月,也足够了!鬼魅又能奈我何?”

说来也怪,自那日后,墙上再未出现新的字迹。那行“能得几时?”与张易之的“一月即令足”并排留在墙上,无人再敢去刮。张易之索性也不再修补,每每宴客,便指着那字迹,洋洋自得地讲述自己如何“镇住了邪祟”,语气中满是战胜了某种不可言说之物的炫耀。宾客自然附和,称赞张公胆气超群,连鬼神亦要退避。只是许多人低头饮酒时,眼中会闪过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

大堂依旧夜夜笙歌,红粉壁、文柏柱默默见证着比以往更甚的挥霍与放纵,仿佛张易之用那句“一月即令足”,提前透支了所有的未来。

半年后,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武则天退位,中宗复辟。清算随即开始。曾权倾朝野的张氏兄弟,顷刻间从云霄跌落。张易之与张昌宗在逃窜中被杀,首级悬于天津桥。那座奢华无匹的府邸被查抄、籍没,充入官产。

当查封的官吏踏入已是一片死寂的“大堂”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主墙上那两行遥遥相对的字迹——“能得几时?”墨色森然如昨;“一月即令足”,笔迹犹带骄狂。只是此刻看来,那酷的谶语,为这半载浮华,画上了仓促的句点。

张易之的故事,犹如一面警世的铜镜。它照见的并非虚无的鬼魅,而是骄狂人性在迷失时,对危险警示的刻意漠视与扭曲解读。那座用民脂民膏堆砌的“大堂”,和墙上的无声诘问,共同构成了历史对一个时代的质询:建立在浮沙之上的荣华,究竟“能得几时”?真正的满足与稳固,从不在于对物质的穷奢极欲与对权势的肆意挥霍,而在于脚踏实地的创造、问心无愧的担当,以及与正道同行的心安。这故事提醒我们,当灵魂迷失在欲望的幻象中时,或许最该倾听的,恰恰是那些被我们斥为“异样”的、来自良知或规律的声音。

9、郑蜀宾

长寿年间,洛阳文人的圈子里流传着一个名字:郑蜀宾。这位荥阳来的老先生,写得一手极好的五言诗,用词清峻,意境深远。可惜他的诗名,似乎总被圈在那方小小的书斋里,没能传到该听见的耳朵中。

岁月就这样在纸墨间流走了。当年与他论诗的少年郎,不少已成了地方大员;昔日把酒唱和的友人,有的告老还乡,有的早已作古。只有郑蜀宾,头发从乌黑等到花白,从花白等到全白,腰背渐渐佝偻,那双看惯了诗稿的眼睛也开始昏花,等待的那纸任命,却迟迟没有来。

直到那年冬天,消息终于来了——他被授予江左某县县尉,一个最基层的官职。送信的吏员语气平淡,仿佛递来的不是盼了一生的仕途起点,而只是一封寻常公文。

亲朋们张罗着要为他饯行。地点选在上东门外的长亭,那是无数人离京赴任、无数人黯然归乡的地方。那日天气阴冷,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亭子里摆了几桌简单的酒菜,来的人不少,大多是旧日诗友,还有几个在京谋职的同乡晚辈。大家举杯说着“恭喜”、“珍重”,笑容却都有些勉强。谁心里都明白,这“万里之行”对一个白发老者意味着什么。

酒过三巡,一位老友起身,声音有些发颤:“蜀宾兄此去江左,山水迢迢……今日,当有诗留别吧?”

亭子里静了下来,风卷着枯叶在石阶上打转。

郑蜀宾扶着桌沿缓缓站起。他今日特意穿了件半新的青衫,浆洗得有些发硬。他环视众人,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扫过远处的城墙和苍茫的官道。他没有推辞,也没有酝酿,仿佛那诗句早已在胸中翻滚了无数个日夜,只等这一刻倾泻而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畏途方万里,生涯近百年;

不知将白首,何处入黄泉。”

四句诗,二十个字。字字如冰锥,刺破了所有故作轻松的伪装。万里赴任路,对年轻人是前程,对白发人却是畏途;人生将近百年,此刻才得启程;满头白发的我,最终又会在哪一处陌生的水土里,走向生命的终点呢?

郑蜀宾念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有哽咽。他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饮尽,又低声将诗吟了一遍。这一次,不再是念给旁人听,而是念给那个在书斋里苦等了数十载的自己,念给那些被辜负的年华,念给前方茫然不可知的终点。声调苍凉哀戚,与呜咽的北风混在一处。

满座亲朋,早已泪落如雨。几个年长的老友以袖掩面,不忍再看;年轻的晚辈,也在这巨大的迟暮与苍凉面前,感受到了命运彻骨的寒意。那不仅是一首离别诗,更像是一纸生命的判词。

数日后,郑蜀宾还是上路了。行囊简单,除了一箱诗稿,几件衣物,便是那日送行时友人们硬塞的一些盘缠和药物。车马萧萧,穿过中原大地,渡过长江,终于抵达了那个江南小县。

县尉的事务繁杂而琐碎:催收赋税,调解乡里纠纷,管理治安文书。对一个埋首诗书一生的老者来说,这无疑是全新的、吃力的挑战。他不再有时间推敲诗句,案头堆满了户籍账册。同僚多是年轻干吏,对他恭敬却疏远;当地乡绅知他年老职微,表面客套,内里未必真当回事。

他处理公务却极认真。昏暗的油灯下,他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核对账目;乡民争执,他总耐心听完双方诉说,再引着律例条文,试图公平处断。有年轻吏员见他辛苦,劝道:“郑尉,这些琐事何必如此较真?”他摇摇头,只答:“在其位,当谋其政。”声音平静。

江南的梅雨季节,潮湿阴冷。郑蜀宾的旧疾犯了,咳嗽总不见好。但他依旧每日准时到衙,只是身形越发消瘦,那件青衫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偶尔深夜处理完公文,他会推开临河的窗户,望着江南迷蒙的烟雨,久久不动。不知是在思念北方的故乡,还是在默念那首再未与人提起的留别诗。

第二年秋,县里赋税催缴顺利,上司难得有了嘉许。同僚们凑份子,在衙后小院摆了一桌酒,真心实意地敬这位沉默尽责的老者。那晚郑蜀宾多喝了两杯,脸上有了些血色,话也多了些,甚至还问起本地风物,说想等闲暇时去看看。众人笑着应和,说明春带他去城外最好的观景处。

然而冬天还没过完,一个寻常的清晨,老仆发现郑蜀宾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他安详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熟了,手边还放着一卷未批完的公文。案头砚台里的墨,早已干透。

消息传回洛阳,昔日的亲朋们再次聚首,唏嘘不已。有人翻出他留下的诗稿,发现江左之后,再无新作。他仿佛把最后的才思与生命,都化入了那四句绝唱,然后便默默地去践行一个官吏最朴素的本分,直至终点。

郑蜀宾的故事,是一曲关于时间、等待与职责的深沉咏叹。它让我们看到,命运未必慷慨,它可能让才华蛰伏半生,让起点姗姗来迟。然而,生命的价值,从不完全由起跑的早晚或舞台的大小来决定。真正的尊严,在于即便看清了前路的艰辛与自身的局限,即便怀抱未尽的遗憾,依然选择负起当下的责任,一步一步,走完自己承诺的路程。那首哀感动人的诗,是他对命运的清醒慨叹;而其后沉默的尽职岁月,则是他交给命运最庄重的答复。人生或许难免“何处入黄泉”的苍凉之问,但“在其位,谋其政”的每一步,都已是在书写属于自己的、充满重量与温度的答案。

10、刘希夷

唐高宗调露年间的一个秋夜,汝州一处简陋的客舍里,烛火摇曳。年轻的诗人刘希夷,正对着案头一张诗稿出神。他本名庭芝,年方弱冠,便以文采风流闻名乡里,尤其擅长一种哀婉缠绵的“宫体诗”。此刻,他刚刚完成一首新作《代悲白头翁》,诗中借一位白发老翁之口,抒写韶华易逝、人生无常的悲感。

他低声吟哦着其中一联:“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诗句甫一出口,他自己先打了个寒噤。窗外秋风正紧,卷着落叶扑打窗纸,那声音听来竟有些心惊。他放下笔,怔怔地看着跳动的烛焰,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这诗句……太像预言了。如此直白地道出对来年存殁的疑惧,岂非与当年石崇“白首同所归”的绝命之谶隐隐相似?石崇写下那诗后不久,便果真与潘岳一同被戮。

“不妥,不妥。”他自语着,将那张纸揉作一团,丢进火盆。火焰“腾”地窜起,迅速吞没了墨迹。

他重新铺纸研墨,试图换一种更含蓄的表达。琵琶就放在手边——他不仅诗才清丽,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往往在弦音流淌间觅得诗句的韵律。指尖无意识地拨过琴弦,几个清冷孤单的音符溢出。他凝神思索,另一联诗句渐渐在心底浮现、清晰。他提笔写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笔尖离开纸面,他却没有释然,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烛光将他紧锁眉头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凝重。这一联,比先前那联更工巧,意境也更渺远,将永恒的轮回与个体的短暂对照得惊心动魄。可是……这难道不仍是同一个谶语吗?只不过包裹了一层更美的形式。

他搁下笔,长长叹息一声,望向无边的夜色。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洞悉。“死生有命,岂因诗句而移?”他低声对自己说,像是开解,也像是认命。艺术追求完美的那股执拗劲头最终占了上风。他将两联诗都保留了下来,让它们并存在诗篇里。那夜之后,这首《代悲白头翁》渐渐在友人间传抄开来,人们既惊艳于它词句的凄美,也隐约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盘旋在字里行间。

刘希夷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他依然往来于洛阳与汝州之间,与文友唱和,弹奏琵琶,他的诗名在特定的圈子里流传,却并未能为他叩开仕途的大门。有人觉得他的诗风过于悲苦,与当时上层偏好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他或许也感到了这种“不为时人所重”的落寞,这或许让他诗中那份对时光流逝的敏锐哀感,愈发真切。

诗成后不到一年,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刘希夷在洛阳寓所,为“奸人所害”,猝然离世,年仅二十九岁。关于他的死因,一时间流言纷纭。其中流传最广、也最让人脊背发凉的一种说法是:他的舅父、着名诗人宋之问,酷爱“年年岁岁”一联,曾恳求刘希夷将此诗句让给自己,遭到拒绝后,竟恼羞成怒,派人用土袋将这位才华横溢的外甥活活压死。真相究竟如何,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唯余那个戛然而止的青春,和那如同谶语般应验的诗句,留给世人无尽的唏嘘。

时光流转。刘希夷死后数年,一位名叫孙昱的选家编纂《正声集》,广泛搜罗当代诗作。当他在故纸堆中重新发现刘希夷的诗篇,尤其是那首《代悲白头翁》时,不禁拍案叫绝。那清丽哀婉又直指人心的文字,历经时间冲刷,非但没有褪色,反而焕发出更为动人的力量。孙昱毫不犹豫地将刘希夷诗列为其中之最。

随着《正声集》的流传,“刘希夷”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绝唱,终于冲破了生前的寂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赞誉与共鸣。人们这才恍然惊觉,那位早夭的诗人,早已用他的灵魂与预感,为无常的人世,刻下了一枚永恒的艺术印记。

刘希夷的故事,是一曲才华与预感交织的悲歌。它告诉我们,最敏锐的心灵,有时能穿透时间的帷幕,触摸到命运模糊的轮廓,甚至将之化为绝美的诗句。他的悲剧,不仅在于生命的早逝,更在于那惊人的艺术直觉与个人命运可悲的重合。然而,故事的尾声也给予了另一种补偿:真正的杰作,其生命力远超肉身的局限。

11、崔玄暐

大唐仪凤三年春,长安城东南的博陵郡王府邸正张灯结彩。府主人崔玄暐刚受封王爵不久,又被任命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可谓双喜临门。这日,正是有司为他新造的王公车辂——那辆象征着身份与威仪的华盖马车——完工交付的日子。

晨光正好,崔玄暐身着紫袍,立于前庭。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那辆辂车从工坊推出。车体以香柏木制成,通体朱漆,金饰闪烁;顶上的绸缎华盖以青绿为主色,绣着博陵郡王的徽记,四角悬着玉铃。围观的家眷、属官无不赞叹,都说这车辂的气派,正配得上崔公如今的身份。

“请主公试乘。”工官躬身道。

崔玄暐微微颔首,正要举步,忽然一阵怪风毫无征兆地平地而起!那风来得突兀猛烈,卷着庭中沙尘,呼啸着直扑向崭新的车辂。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咔嚓”一声裂响——车辂顶上那面刚刚装好、象征“遮风避雨、护佑平安”的华盖,竟被狂风整个掀起,连带着支撑的木架朝一侧扭曲、倾折,最后“轰”地一声,重重砸在青砖地上!

玉铃碎了一地。那面绣工精美的华盖在尘土中翻滚,沾满污渍,狼狈不堪。

庭中霎时死寂。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几个女眷用手捂住了嘴。崔玄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盯着那倾覆的华盖,背脊窜上一股寒意。春风本应和煦,何来如此暴戾的怪风?更奇的是,风只卷了这一处,庭中其他旌旗幔帐竟纹丝未动。

老管家最先回过神,厉声斥责工匠疏忽。工匠头目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赌咒发誓每一处榫卯都绝无问题。一位须发皆白、在崔府多年的老文书悄悄挪到崔玄暐身侧,压低声音,语气沉重:“主公,此非匠人之过。车辂乃礼制重器,其盖如天,庇护己身。今初成而遭风折,乃……乃大不祥之兆啊。”

崔玄暐何尝不知?他博通经史,自然听过许多“物兆”之说。但他旋即稳住心神,如今圣眷正隆,自己又即将外放益州独当一面,岂能因一阵怪风而自乱阵脚?他摆摆手,压下庭中惶惑的议论,平静道:“风雨无常,偶然而已。着人修缮便是。”说罢,转身回堂,步履沉稳。只是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风波看似过去。崔玄暐如期赴任益州,以干练着称,颇有一番作为。长安家中的弟弟子侄们也各有前程,尤其三弟崔晛,才干出众,被授为京畿云阳县令,家族显赫,似乎正应了“蒸蒸日上”四字。只有崔玄暐自己心里,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莫名想起那面在春日阳光下轰然倾覆的华盖。

变故发生在一年后的秋日。云阳县内一桩田产纠纷,原本不算大事,却因涉事一方是本地豪强,另一方是几户不服管的“部人”(注:此处指归属该地的民户或部曲),竟愈演愈烈。县令崔晛年轻气盛,依法裁断,秉公处理,却不想彻底激怒了那豪强。对方表面服从,暗地里却纠集了那些被判不利的部人,许以钱财,酝酿着狠毒的报复。

那一日,崔晛因公务前往雍州州府(注:当时京畿地区设雍州牧)禀事。他骑马带着两名随从,刚进入州府衙门前那条相对僻静的街巷,两侧突然冲出七八条手持棍棒利刃的汉子!事情发生得太快,随从虽奋力搏斗,但对方有备而来,凶狠异常。崔晛被拖下马,乱刃加身,当场殒命于雍州衙门外不过百步之地。光天化日,京城脚下,朝廷命官竟被袭杀,此案瞬间震动了整个长安!

消息传到益州,崔玄暐如遭雷击。他眼前一黑,仿佛又看到了那面倾覆的华盖。弟弟惨死,已是锥心之痛,然而更猛烈的风暴还在后头。此案性质太恶劣,朝廷严查深究。那豪强在狱中胡乱攀咬,竟诬指崔晛判案不公是受家族指使,更隐隐牵连到崔玄暐本人。政治斗争从来残酷,崔家正处上升之势,难免有政敌借机落井下石。一番审讯罗织下来,虽无崔玄暐直接参与谋害或枉法的实据,但“治家不严”“子弟暴横致祸”的罪名却逃不掉。最终判决残酷无比:崔玄暐本人被削去王爵,罢免官职,而崔氏三服(三从)以上的亲族,无论老幼,全部长流岭南瘴疠之地!

诏书下达那日,益州官署外秋雨凄迷。崔玄暐平静地交还了印信官袍,换上一身素服。他站在阶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这一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那场怪风与倾覆华盖的全部含义。那被吹折的,何止是车盖?是整个家族上升的势头,是看似稳固的荣华庇护,是“春光明媚”的未来幻景。征兆并非决定命运,但它冷酷地昭示了某种脆弱的平衡——当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置身高处、仰仗华盖庇护时,更需警惕四面可能袭来的、无法预料的风暴。弟弟的刚直引来杀身之祸是因信,而家族根基未深、招人嫉恨或许才是更深层的原因。那阵风,吹出的正是这繁华下的隐忧与脆弱。

流放之路漫长而凄凉。从益州到岭南,崔玄暐携着族中老小,跋山涉水。昔日王府车马,如今尽是囚徒步履。有年迈的族老受不住旅途苦楚与心中悲愤,病逝途中;有年幼的子侄夜夜啼哭,询问何时能回家。崔玄暐始终沉默着,照料着族人,如同守护最后一点星火。行至湘水,他独立船头,看两岸青山后退,忽然对身边唯一还跟着的老仆叹道:“昔日车盖倾,犹可修缮;今家族之盖倾,复能再起否?”言毕,泪落无声。

岭南湿热,瘴气弥漫。崔氏族人在此垦荒辟土,艰难求生。往日的荣华如隔世之梦。崔玄暐晚年,常坐于茅屋前,看岭南木棉花开似火,岁岁相思。他不再言及长安旧事,只将毕生见闻与经史感悟默默教授给随行的子侄。数年之后,他在异乡的晨曦中悄然离世,身边唯有族人悲泣。

崔玄暐家族的骤起骤落,如一面历史的棱镜,折射出命运的无常与世情的深邃。那阵吹折华盖的怪风,与其说是神秘的预言,不如视为一种尖锐的警示:任何显赫与庇护,都可能因其内在的脆弱或外在的莫测风险而瞬间倾覆。

12、宋善威

饶阳县的秋天总是来得清晰。庭前那棵老槐树刚掉下第一片黄叶,宋善威便知道了。他在瀛州饶阳县尉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一个年头。每日晨起点卯,处理些户籍田亩、邻里纠纷的琐事,散值后独自回到城西的小院。日子像饶阳河的水,平缓地流着,几乎看不出波澜。

这日午后,秋阳暖得恰到好处,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菱格的光影。宋善威正检视着一卷田契副本,忽然觉得眼皮沉得厉害。他并不困,只是有种奇异的恍惚感,仿佛耳边听见了极远的乐声,依稀是迎宾的调子。他摇摇头,继续提笔蘸墨。

笔尖还未落下,他整个人却僵住了。

那种感觉来了——毫无征兆,却清晰得不容置疑。他“看见”了。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深处的知觉:门外来了客人,重要的客人,不止一位。他们已到了院门口,正等着他出迎。

宋善威怔了怔,放下笔,环顾四周。书房里只有他一人,院中安静,只闻秋虫残鸣。可那“客人已至”的念头却如潮水般涌来,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庄严。他素来不是疑神疑鬼之人,此刻心中却无半点怀疑,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恭敬。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旧青袍,觉得不够庄重,略一沉吟,竟走向内室。妻子王氏正在缝补衣裳,见他翻箱倒柜,找出那套只有年节或上峰巡视时才穿的深青色靴衫,又郑重地取过代表官身的笏板,不禁愕然:“夫君这是……有客来?未曾听闻啊。”

宋善威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没听见妻子的询问。穿戴整齐后,他手持笏板,面容肃穆,径直走向院门。

王氏疑惑地跟到院中,只见秋阳满院,落叶无人,大门紧闭,哪有什么客人?可宋善威却已对着空荡荡的门外,深深一揖到地,声音清晰而恭谨:“贵客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片刻后,侧身做出“请”的手势,然后一步步后退,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他前方那片虚无的空气上,仿佛真在引导着某位看不见的宾客入门。他绕过那棵老槐树,避开石凳,行动间流畅自然,就像他平日里迎接刺史使者时一模一样。

王氏看得背脊发凉,不敢出声。宋善威将“客人”引至正堂,请“其上座”,自己侍立一旁。这时,王氏分明听见丈夫开始说话,语气热络,如同老友重逢:“一别经年,路途劳顿……是,是……承蒙挂念……”但堂上除了他们夫妻,空无一人。她只听见丈夫一人的声音在回荡,却隐隐觉得,那停顿的间隙里,仿佛真有另一个声音在应答,只是她听不见。

“备酒,备宴。”宋善威转头吩咐,眼神清明,不像迷怔。

王氏压下心中惊悸,依言去厨下张罗。待她与老仆端上酒菜,摆好杯箸,只见丈夫已安然坐在下首主陪的位置,正举杯向空着的上座敬酒。他谈笑风生,时而点头,时而抚掌,时而侧耳倾听。王氏甚至能根据丈夫的反应,模糊“猜”出那看不见的客人说了什么——大概是回忆旧游,感慨时光。

酒过数巡,宋善威脸上泛起红光,眼中却有种王氏从未见过的、异常明亮的神采。他命人取来笔墨,铺开一张素笺。

“今日良会,不可无诗。”他对着虚空笑道,略一沉吟,提笔写道:

月落三株树,日映九重天;

良夜欢宴罢,暂别庚申年。

笔力遒劲,墨迹未干。写罢,他轻轻吟哦一遍,将诗笺小心拿起,呈向主座方向,仿佛请客人品鉴。

那一刻,王氏看到丈夫脸上的笑容淡去,变成一种深沉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了然的释然。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起身,再次向主座躬身长揖:“恕不远送。”

他直起身,静静站了许久,直到秋风穿堂而过,吹动了诗笺的一角。他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眼神恢复如常,看到一旁脸色苍白的妻子,温言道:“收拾了吧。”语气平常得就像刚刚结束一场真正的宴饮。

王氏不敢多问,默默收拾。那首诗被宋善威亲自收起,锁进了书匣。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常。宋善威依旧每日去县衙应卯,处理公务甚至比以往更细致周到。只是他偶尔会独自在院中槐树下静坐良久,望着天空出神。他对妻儿愈发温和,将多年积蓄悄悄做了安排,该还的人情一一了结,该叮嘱儿孙的话,也择着机会慢慢说了。妻子心中不安,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只笑笑:“秋凉了,人容易多想。”

唯有那首《庚申年》的诗,成了王氏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偷偷找人推算过,今年是甲寅,距离庚申,还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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