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修真 > 太平广记白话故事 > 第143章 征应九(人臣咎征)

第143章 征应九(人臣咎征)(1/2)

目录

1、徐庆

唐高宗年间,徐庆随军东征辽东,担任征辽判官。他手下有一名典吏,办事勤恳,只是平日沉默寡言,姓名不显。

军中生活枯燥,战事间歇时,人人思乡。一晚,徐庆忽然做了个极清晰的梦。梦里自己竟变成了一只羊,四肢伏地,浑身雪白,正惶然张望。忽然,那熟悉的典吏走了过来,面无表情,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宰牛刀。徐庆想喊,却只能发出“咩咩”哀鸣。只见典吏俯身,一手按住羊身,利刃便精准地刺入脖颈。剧痛与窒息感瞬间将他淹没!

徐庆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中衣,心头狂跳不止。帐外夜色正浓,那刀刃的寒意却仿佛还留在颈间。他再无睡意,睁眼到天亮。

清晨,典吏照常前来禀报事务。徐庆盯着他平凡无奇的脸,心中莫名悸动,忽而问道:“昨夜,你可曾做过什么梦?”

典吏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惊愕,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回大人,下官……确实做了个怪梦。梦见大人您……化作一头白羊。下官手持利刃,对您……加以屠割。梦中下官心中万分不愿,但身不由己,仿佛被上官指令所驱使,无法自主。”说完,他深深低下头,不敢看徐庆的眼睛。

帐内一片寂静。徐庆听着这与自己梦境严丝合缝的描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并未责怪典吏,只挥挥手让其退下。自那日起,徐庆见了羊肉便觉心头堵塞,索性戒绝了此味。

时光荏苒,朝代更迭。武则天掌权时,徐庆凭着才干与谨慎,一路升迁,官至司农少卿兼雍州司马,可谓仕途顺畅。他几乎已淡忘了当年那个诡谲的征辽之梦,也再未见过那名典吏。只听说对方后来去了大理寺,从底层狱吏做起。

然而命运之轮幽深难测。不久,朝中风云突变,徐庆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政治旋涡。有人诬告他与内史令裴炎勾结,响应徐敬业在扬州的反叛。这罪名如山压下,不容辩驳,徐庆即刻被革职查办,押送大理寺狱。

阴暗潮湿的狱道中,火把噼啪作响。当被狱卒推搡着走过一道铁门时,徐庆猛地停住脚步。对面走来一名身穿狱丞官服、负责押解犯人的小官,那张脸,尽管刻上了岁月风霜,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当年那个典吏!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典吏显然也认出了他,脸色骤然惨白,嘴唇哆嗦着,握着文书的手微微发抖。

徐庆望着他,多年前梦中那颈间的刺痛与现实此刻的绝境轰然重叠。他没有愤怒,没有斥骂,只是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泪水潸然而下,对那昔日的部下、今日的狱丞说道:“征辽时的那个梦,今日……看来是要应验了。”

典吏闻言,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深深低下头去,肩背佝偻,再不敢抬起。

及至徐庆被押赴刑场,执行斩决的那一天,奉命引他出狱、押送前往的,果真仍是这位狱丞。自始至终,典吏不敢再看徐庆一眼,他的背影,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惶与宿命般的沉重。

这个故事穿越时光,带来一丝凛冽的寒意。它似乎讲述了一个无法挣脱的预兆,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然而,更深一层看去,徐庆最后的平静与典吏那份“意甚不愿”的初衷,或许正揭示了比命运轨迹更重要的东西:人在洪流中的身不由己,以及对既定轨迹那份清醒的、却往往无力的认知。真正的悲剧或许不在于预言成真,而在于面对必然的结局时,人所展现的复杂心境——有恐惧,有愧疚,也有最终的释然与承受。这提醒我们,即便世事难料、因果幽微,存一份敬畏,守一份本心,或许便是我们在无常中所能锚定的最大力量。

2、周仁轨

唐中宗神龙年间,并州长史周仁轨是个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物。他不仅是韦皇后母亲的族人,倚仗外戚权势,更因性情冷酷、喜好杀戮而恶名远扬。在并州任上,他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手下冤魂不知凡几。

这年夏日,天气异常闷热。一日清晨,周仁轨刚在堂上坐定,忽有衙役慌慌张张奔入,称在正堂的石阶下,发现了一样骇人之物。周仁轨皱起眉头,踱步出堂。日光刺眼,他眯眼看去,只见三级青石阶下,赫然躺着一条人的手臂!

那手臂断口处参差不齐,仿佛刚被利刃硬生生砍下,皮肉筋骨清晰可见。更奇的是,鲜血正从断口处汩汩涌出,顺着石阶缝隙蜿蜒流淌,在炙热的地面上“滋滋”作响,冒着淡淡的热气,触目惊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周仁轨征战半生,杀人无数,见此情景,心中也是一凛,但随即被恼怒取代。他沉着脸,环视周围噤若寒蝉的属官与仆役,厉声道:“何人弄此玄虚,秽我厅堂?速将此污秽之物,给我扔到二十里外的荒山去!”

几名胆大的差役战战兢兢,用旧席将那断臂卷起,快马加鞭送往远处偏僻的山沟,扔下后便逃也似的回来复命。

此事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州府内外激起层层私语,人人心中惴惴,觉得这是极大的不祥之兆。唯独周仁轨不以为意,冷笑说定是仇家装神弄鬼,过了两日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然而几天后,有奉命去那山沟附近公干的胥吏回来,脸色煞白地偷偷禀报:那条手臂,竟仍原样躺在山沟里!此时正值酷暑,寻常尸骸一日便腐臭不堪,可那断臂不仅未见丝毫腐败,皮肉颜色竟还如新断时一般,只是不再流血了。

这消息悄悄传开,府中上下更是人心惶惶,暗地里都说这是天道示警,冤魂显形。周仁轨听闻后,心中终于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但很快又被权势带来的骄横压下。他严令封锁消息,不许再议,自以为能只手遮天。

就在这年六月,巨大的政治风暴骤然降临。唐中宗李显突然驾崩,韦皇后一党意图专权的谋划迅速败露。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发动唐隆政变,以雷霆之势扫荡韦氏势力。作为韦后母党的核心成员,周仁轨的滔天权势瞬间冰消瓦解。朝廷诏令迅疾而至:周仁轨依附逆党,罪不容诛,即刻就地正法。

昔日煊赫的府邸被兵士团团围住。周仁轨冠带散乱,被两名甲士押解至院中。刽子手手中的横刀在夏日阳光下反射着刺骨的寒光。周仁轨面如死灰,在刀光扬起的一刹那,他出于本能,奋力举起右臂格挡——

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血光迸现!一条完整的手臂应声而落,掉在滚烫的青石地面上。那手臂的断口、模样,甚至坠落时的姿态,都与数月前莫名出现在他堂前、又被丢至荒山的那一条,毫无二致!

周围目睹这一幕的军士吏员,无不骇然失色,想起当初那诡异的手臂传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几乎同时,一骑快马奉命驰往当年丢弃断臂的荒山沟壑查看。使者抵达那杂草丛生的偏僻之地,反复搜寻,哪里还有手臂的踪影?唯有烈日炎炎,荒草萋萋,仿佛那一切从未存在过。

权力与暴戾,或能逞凶一时,却常在看不见的地方,为自己埋下命运的伏笔。周仁轨的故事,犹如一面冰冷的古镜,照见的并非虚妄怪谈,而是人间至理:那些被轻忽的警示、被践踏的生机,最终会凝聚成无法回避的因果。它告诫世人,举头三尺,天道好还,对生命常怀敬畏,对权柄心存惕厉,方能行稳致远。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来自肆无忌惮的征服,而是源于对规律的谦卑与对善恶的清醒。

3、徐敬业

唐光宅元年秋,扬州城内暗流汹涌。英国公徐敬业立于府邸高阁之上,手中紧握着一封密信——当朝太后武则天废帝专权,诛杀李氏宗亲与唐室老臣,如今这密信正是故旧好友邀他共举义旗、匡扶李唐的密函。夜风已带凉意,他望向北方长安的方向,胸中块垒与热望交织。

“天下苦武氏久矣!”他身后,骆宾王掷地有声,那篇即将传遍天下的《讨武曌檄》墨迹初干,“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徐敬业转过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雄心取代。他本是名将李积之孙,血脉里流淌着武勋世家的豪胆,此刻更觉天命在肩。

起兵那夜,誓师大会群情激昂。忽然有士卒指着东南方的天空惊呼起来。众人抬头,只见深邃天幕上,一颗异常巨大的星辰拖着蓬松的光晕赫然出现,其形如巨筐又如竹笼,光芒朦胧却清晰可见,静静悬于天际,仿佛一只冷漠的眼睛凝视着大地上的点点火把与躁动人群。

军中窃窃私语起来。老成的司马参军仰观良久,面色凝重,私下对长史说:“此星暧昧不明,形散而神滞,古云‘蓬星现,兵事起而难成’,非吉兆也。”但这议论很快被“匡复李唐”的激昂口号淹没。徐敬业亦瞥见那星,心头掠过一丝莫名不安,随即挥臂高呼,将这不豫压了下去:“我辈顺天应人,何惧异象!”

义军初时势如破竹,连下数州。然而那奇异的大星并未消失,连续三夜,它都准时出现在东南天际,朦胧光晕笼罩着军营。士卒们夜夜抬头可见,起初的新奇渐渐变成了疑虑。饭余灶边,开始流传起私语:“那星星看得人心里发毛,像口大棺材。”“怕不是老天爷不看好咱们这事?”

军心微妙地变化着。徐敬业急于求成,拒绝了魏思温“直指洛阳、号令天下”的稳进之策,转而采纳了薛仲璋“先取金陵、割据江东”的保守主张。这分歧本可商议,但在那诡异星光的无形笼罩下,将领间的信任似乎也变得脆弱。决策已下,军中却隐约弥漫着一种前途未卜的压抑感。

第三夜,那蓬松如筐笼的大星亮度达到了顶峰,几乎要弥漫一片天穹,而后半夜,它毫无征兆地倏然黯淡,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就在星消失后不久,战局急转直下。武则天派出的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率大军已至。徐敬业虽凭借地利在都梁山初战小胜,但关键时刻,后军将领叛变,火烧大营,又逢逆风,火势反向己阵蔓延。霎时间军阵大乱,士卒们仰望黑烟滚滚的天空,恍惚间又想起那消失的怪星,士气顷刻溃散。

败退途中,徐敬业身边亲信愈少。逃至海陵界,欲乘船奔高丽,一场狂风阻住去路。困守林中,他听见追兵马蹄声如潮涌进。最后时刻,他仰头透过稀疏的枝桠,望向那片曾出现异星的、如今空荡荡的夜空,忽然明白了那“筐笼”之形的隐喻——那何尝不是一张无形巨网,或是一个困住野心的牢笼?他所有的雄图、挣扎,似乎早被那三夜的星光静静预示,终落得仓皇奔命、众叛亲离。

不久,部将王那相叛变,取徐敬业、骆宾王等人首级降唐。震动天下的扬州举义,自此烟消云散。

苍穹不语,常以星月为纹;人心有向,终非强力可缚。徐敬业的故事,与其说是一颗星决定了成败,不如说是那抹星光映照出了抉择的分量、民心的背向与历史浪潮的深浅。它提醒后人:任何宏图伟业,若失去对天时、地利、人和的敬畏与审慎,仅凭一腔热血或家族荣光,便如逆流星芒,纵有刹那光华,终难逃寂灭于长夜。真正的征途,需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时,更须看清脚下的路与同行的人心。

4、杜景佺

大唐调露年间,一个秋风渐起的夜晚。年近六旬的杜景佺在长安宅邸的书房里,对着烛光反复检视那卷崭新的任命文书。他刚从大理寺卿调任并州长史,明日便要启程赴任。文书旁,是整理了一半的刑律注疏——这位以明法审慎着称的老臣,即便在升迁之际,最挂念的仍是手头未尽的案牍。

仆人轻手轻脚为书房的铜炉添了新炭。杜景佺揉了揉眉心,起身踱至廊下。夜色澄净,星河低垂,庭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纹丝不动。忽然,东北方的天际亮了一下。

他以为是眼花,定睛再看时,一颗硕大如斗的星辰正拖着光尾划破夜幕,那光芒并非转瞬即逝的流星,而是沉沉地、明确地朝着他的庭院直坠而来!没有呼啸声,只有越来越近的清辉,将整个院落照得恍如白昼一瞬。

“啪”的一声轻响。

那星光竟没入庭前青砖地中,消失了。不是砸入,是如雪入水般“融”了进去。地面完好无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幻觉。夜风依旧,老槐树沙沙响了几下。

杜景佺怔在当场,背后沁出薄汗。他自幼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律法,深知“星陨于地”在古谶中是何等凶兆。老仆闻声赶来,只看见主人独自立于阶前,仰望着已恢复平静的夜空,喃喃道:“其应在吾身乎?”

当夜,几位闻讯赶来的同僚在查验庭院无果后,皆劝他暂缓行程,或上表称病。杜景佺听着友人委婉的劝告,目光却落在书房那叠注疏上。他想起并州送来的文书中提及的几个积年旧案,又想到朝廷正用人之际,缓缓摇头:“星象之事,幽渺难测。而王命在身,刑狱待理,却是眼前实实在在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若天命果真如此,我更应将手头诸事交代清楚,岂能因一己疑惧而废公事?”他当夜反而更细致地将未完成的案牍批注一一整理,直到东方既白。

翌日清晨,车队如期驶离长安。杜景佺神态如常,只是途经驿亭歇息时,他会格外仔细地与随行官吏交代并州刑名要务,那份从容周详,仿佛此行不是赴任,而是交接。属官们心中都压着那夜星陨的传闻,见主官如此,也只能将不安藏在心底。

第七日午后,车驾行至并州祁县地界。时值秋高,远山斑斓。杜景佺正在车中闭目养神,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疲乏如潮水般漫过全身,那并非病痛,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倦意。他示意停车,想下车看看这片即将管辖的土地。

脚步有些虚浮。他扶着车辕站稳,极目望去,田畴井然,远村炊烟袅袅。就在此时,他身子微微一晃,平静地、毫无痛苦地坐倒在路旁的石墩上。等随从惊呼着围上来时,这位一生审慎刚正的老臣,已如灯油耗尽般安然长逝,面容平静得像终于卸下了一副重担。

消息传回,并州官场震动。僚属们筹备祭奠时,想起杜景佺轻车简从、猝然逝于途中的情景,无不动容。主持仪式的老主簿含泪提议:“杜公赴任未及治所,便为州事殒身。我等迎祭,何不将原本预备的接风宴席,直接改为祭盘?”众人肃然应允。于是,本该笙歌喧闹的接风宴,化作了一场庄重简朴的祭礼,酒食陈列于灵前,香烟缭绕中,似乎连那夜坠地的星光,也化作了无声的挽歌。

命运有时如陨星划空,其轨迹凛然难测。杜景佺的故事,让我们看到的并非预兆的神怪,而是在知晓生命可能有涯时,一个人如何选择走完最后的征途——不是惶惑止步,而是将手中未竟之事仔细理好,将肩头未尽之责稳稳托住。他最终未能在并州大堂上审阅一宗卷牍,却用生命最后的行程,诠释了何为“尽责”。人生的价值,从不以长短丈量,而在乎行至终点时,是否完成了对自己、对职责的那份交代。那片他未能踏上的土地,终究铭记了这份沉静而庄严的抵达。

5、黑齿常之

唐高宗仪凤年间,河源军驻地震肃得连飞鸟都不愿掠过营盘上空。这座地处陇右的军城,城墙高厚,壕堑深险,是大唐西陲最硬的骨头之一。镇守此地的,是左武卫将军黑齿常之。这位出身百济的将领,面色黧黑,目光如鹰,治军之严,远近闻名。在他手下,连炊烟都似乎比别处升得笔直些。

一个深秋的黄昏,残阳如血,将城头旌旗染成暗红。巡营刚毕,黑齿常之解下佩刀,正欲用饭,忽听帐外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夹杂着士卒的低呼与弓弦绷紧的吱呀声。他按刀而出,只见数十名军士正围成一圈,张弓搭箭,指向营房之间那片平日用来集结的空地。

空地上,赫然立着三只狼。

这不是远处山峦影影绰绰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皮毛粗硬、吐着猩红舌头的活物。它们既不成群,也不似被追赶的慌不择路,就那么静静地立在营地中心,呈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幽绿的眼珠转动着,扫视着周围如临大敌的士兵和森严的壁垒。秋风吹过,掀起它们颈后的毛,也卷起地上的沙尘。

营中老卒都暗自心惊。河源军城防何其严密,连只野兔都难溜入,这三只体型不小的狼,是何时、从何处进来的?它们绕开外围哨卡、拒马、暗哨,直抵官舍所在的内营,简直像凭空出现。

黑齿常之抬手,止住了副将即将下达的驱赶命令。他眉头紧锁,盯着那三只畜牲。狼也似乎察觉到了这位主将的存在,齐刷刷转过头,目光与他对上。那一瞬,黑齿常之心头猛地一沉。那不是野兽看到猎手或闯入领地的凶光,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冰冷的东西,像是在确认什么。

“射杀。”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空气骤寒。

弓弦惊响,箭如飞蝗。三只狼几乎没怎么挣扎,便倒在尘埃里,暗红的血洇湿了土地。骚动很快平息,士卒们处理狼尸时,发现它们瘦骨嶙峋,不像是附近饱食的狼群。

事情处理完了,但一种黏稠的不安却弥漫开来,尤其缠紧了黑齿常之。当夜,他罕见地失眠了。烛火下,他反复推敲边防图,审视每一处可能的疏漏,结论是无懈可击。那这三狼……从何而来?更深露重时,他披衣出帐,走到白日狼毙命之处。血迹已被黄土掩盖,什么也看不出了。但他仿佛还能看见那六只幽绿的眼睛,和那个冰冷的三角。

“事不过三,三狼直入中军……”他低声自语。这不像侵袭,更像某种……示现。一个身经百战、从不信邪的将军,此刻却被一种久违的直觉攫住——这河源军,他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不是怕死,而是隐隐感到,若继续留在此地,某种不祥或许会应验在自己或这支精锐身上,那将是比个人生死更严重的损失。

次日,他即刻修表上奏。奏章里未提怪力乱神,只以一贯的务实笔调,陈说边境暂安,而三曲党项时有蠢动,愿请命率偏师深入讨击,以绝后患。同时,他恳请朝廷另派得力干将,接替河源军防务。

朝廷敕令很快下达,允其所请。来接替他的,是同样以勇猛善战着称的将军李谨行。交接那日,黑齿常之将城防、粮秣、士卒名册、周边部族动向,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清楚。李谨行见他如此郑重,笑道:“黑齿将军莫非舍不得这铁打的营盘?”黑齿常之只是深深看了这位同僚一眼,拱手道:“此处一切,托付李将军了。万望……谨慎。”

他走得干脆,甚至有些急切。大军开拔,奔赴新的战场,将那座严峻的军城留在身后。

李谨行入驻河源军。最初几日,一切如常,他甚至觉得黑齿常之有些过于小心了。然而就在第十日,这位正值壮年、素来体魄强健的将军,毫无征兆地一病不起。军中医官束手无策,病势如山倒。不过三两日功夫,李谨行便溘然长逝于黑齿常之昔日的帅帐之中。

消息传到正在征途上的黑齿常之耳中时,他勒住战马,回望河源方向,久久无言。旷野风声呼啸,仿佛夹杂着那日营中的箭鸣与某种无形的叹息。

命运如同边关莫测的风沙,有时会先投下几粒硌人的石子作为征兆。黑齿常之的故事,并非宣扬玄虚,而是揭示了一种在漫长经验与极端环境下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敏锐。

6、顾琮

大唐永昌年间,洛阳城的春风里都带着一股躁动。天官侍郎顾琮府邸前,刚竣工的朱漆大门巍然矗立,门钉在日光下锃亮如新,引得过路行人频频侧目。这气派的新门,正合了顾府新近的喜气——顾琮刚刚擢升三品,位列通显,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这日,恰逢女婿首次以新身份登门拜谒,意义非凡。顾琮特意换上一身紫袍,佩了金鱼袋,意欲郑重其事地从这新正门入府,以示荣耀。门外已聚了些道贺的同僚与好奇的邻里,场面热闹。

管家牵来顾琮平日最温顺的坐骑,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顾琮含笑与众人拱手,撩袍上鞍,动作干净利落。马蹄轻叩青石路面,得得作响,朝着那洞开的簇新大门而去。

就在马首即将迈过门槛的一刹那,异状突生。

那匹向来驯良的黑马,猛地打了个响亮的鼻息,声音里满是惊惧与抗拒,前蹄骤然刹住,重重顿在地上,竟是死活不肯再进一步。顾琮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轻轻一夹马腹,低声呵斥。黑马非但不进,反而焦躁地原地踏了几步,脖颈扭动,试图回头。围观人群中响起一阵极低的窃窃私语。

众目睽睽之下,顾琮感到一丝难堪,随之升起的是被冒犯的微愠。他提起手中精致的马鞭,不轻不重地在马臀上抽了一记:“畜生,连新门也不识得么?”

这一鞭下去,黑马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竟毫无征兆地向前猛跃!这一跃极其突兀用力,顾琮猝不及防,险些被颠下鞍来。黑马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蹦跳着窜入了门内,蹄铁敲击新铺的砖地,声响杂乱刺耳。

更奇的是,后面几位随从骑士的坐骑,仿佛受了传染,竟也个个踟蹰不前,需得主人连连鞭策,才勉强以同样别扭、惊跳的方式跟了进去。一时间,原本庄重的入门仪式变得颇为狼狈。门内门外,安静了一瞬,方才那股喜庆热闹的气氛,悄然冷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

顾琮强自镇定下马,将缰绳递给脸色发白的仆人,心头却像压了块湿冷的石头。他回身望着那扇朱红夺目、象征着他仕途新阶的大门,阳光照在上面,不知怎的,竟有些刺眼。

女婿的谒见,同僚的恭贺,宴席的喧嚣,都未能驱散他心底那缕寒意。那马匹眼中纯粹的惊恐,反复在他脑中闪现。

宴罢人散,午后府中渐归宁静。顾琮独自在书房坐了片刻,终是心神不宁,复又踱至前庭,远远看着那扇门。工匠手艺精湛,门柱粗壮,结构严实,毫无倾颓之象。他正暗自思忖是否多想,忽听得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来自门轴方向。

他瞳孔骤缩。

紧接着,在并无狂风吹拂、无人触碰的情况下,那扇厚重簇新、代表着无上荣耀与稳固的朱漆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仿佛内部骨骼尽碎,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内倾倒下来!“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重重砸在庭院之中,将平整的地砖都震裂了几块。

府中上下顿时惊作一团。顾琮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在尘土弥漫中显得灰败。他看着那摊华丽的废墟,并非心疼工料,而是仿佛看到某种无形中的宣判。旧时听闻的种种“物示吉凶”之说,此刻冰冷地涌入脑海。门为宅之脸面,亦为出入之枢机;新门自倒,骏马拒进……这岂非明白无误的“拒而不纳”、“根基倾覆”之兆?

当夜,顾琮便病倒了。病势来得又急又怪,并非寻常风寒,而是心气骤衰,郁郁结滞,药石似乎都难达那层心障。消息传出,朝中同僚,自郎中、员外郎以下,纷纷前来探视。

病榻上的顾琮,已无往日神采,但目光却是一种异常的清醒。他看着榻边这些或许真心、或许假意的探视者,艰难地喘了口气,声音微弱却清晰:“诸公皆来……其实,我心里明白,以我才德功绩,未必真合该入这三品之位。怕是……仰赖诸公平日推举美言,成就至此。如今,门庭自拒,天意已显……我知大限将至,怕是不起了。”

他语气平静,没有怨天尤人,只有一种洞悉后的坦然,反而让满屋的安慰话都堵在了喉间。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果然,不出十日,顾琮便溘然长逝。荣耀的朱紫、巍峨的新门,都成了昙花一现的陪衬。

顾琮的故事,如同一面古镜,照见的并非玄虚的预言,而是人与境遇间微妙的平衡。他的恐惧与醒悟,根源不在于门倒马惊的异象,而在于内心深处对自身德才与高位是否真正相称的清醒审视。外物的异常,有时只是内心疑虑的映照。这提醒我们,追求高位厚禄时,需常怀自省之心;身处荣耀之际,更应明了根基所在。真正的安稳,不依赖于外部门庭的显赫,而源于内心德能的坚实与知行合一的坦然。唯有如此,才能在任何境遇中,行得稳,心亦安。

7、路敬淳

武则天天授年间,着作郎路敬淳在济源城郊有处田庄。田庄依山傍水,一条清溪自西而来,穿过庄园时,水流被巧妙地引入一处水碾坊。这碾坊有些年头了,青石垒的基座已长满深绿的苔藓,巨大的木制水轮在溪水推动下日夜吱呀转动,碾磨着庄里产的谷麦,是庄户生计的重要倚仗。

这一年夏天雨水格外丰沛,溪水涨了尺余,水轮转得比往日更欢实些。一日清晨,看管碾坊的老仆像往常一样检视,忽然发觉支撑水轮转轴的一根立柱声音不对——那柱子约两人合抱粗,是上好的老榆木所制,浸在水中部分已近十年。老仆将耳朵贴近柱子,听见内里传来细微的“空空”声,再细看柱身与石臼接榫处,已出现几道不易察觉的裂纹。

“这柱子怕是要糟。”老仆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了在庄上小住的路敬淳。

路敬淳当时正因编纂事务繁冗,在庄上休沐散心。他虽是以文才任职着作局的官员,但对这些实务也颇为上心,即刻前去查看。果见那立柱虽外表尚可,但敲击之下,声响虚浮,确已不堪重负。他当即吩咐庄头:“换了吧。赶在秋收前修好,莫误了碾米。”

庄里不缺好木料,工匠也是现成的。不过三五日功夫,一根同样粗壮、预先烘烤处理过的新榆木柱便备好了。选定个晴日,停了水轮,七八个壮汉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旧柱从石臼中卸下,挪到岸上空地上。旧柱离水时,带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那柱子被水浸泡年深日久,外层已变得酥软,分量却依然沉实。庄头想着废物利用,便让两个年轻庄客将它劈开,晾干后充作柴薪。

两个小伙子抡起利斧,“咔嚓”一声,斧刃深深嵌入木心。就在第二斧劈开一道更大的裂缝时,其中一人忽地“咦”了一声,停了手。只见那裂开的木心深处,并非实木纹理,竟有一团湿漉漉、滑腻腻的物事在微微动弹。两人凑近细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条鱼!

一条尺把长的鲇鱼,周身沾满木屑与黏糊的汁液,正困难地翕动着腮,尾巴无力地拍打着困住它的狭小木腔。更奇的是,这柱子离水面足有五六尺高,且柱身除了底部入水,其余部分严丝合缝,这鱼是如何钻进这密实的木头中心,又如何在无水无食的环境中存活下来的?

消息霎时传遍全庄,众人围拢过来,啧啧称奇。那鲇鱼被小心取出,放入木盆清水中,过了好一会儿,竟慢慢恢复了活力,在盆底缓缓游动起来。

路敬淳闻讯赶来,看着盆中那灰背黄腹的鲇鱼,眉头渐渐锁紧。他博览群书,深知“木中鱼”乃极为罕见的异事,古籍偶有记载,多与不祥之兆关联。有老农在一旁低语:“柱为屋基,鱼离水困于木中……这是根基不稳,身陷囹圄之象啊。”路敬淳听在耳中,面上虽不动声色,只吩咐将鱼放回溪中,心中却像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层层不安的涟漪。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