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征应十(人臣咎征)(1/2)
1、李师道
元和十二年的深秋,青州节度使府邸内却温暖如春。
李师道半躺在铺着熊皮的白玉榻上,眯眼看着堂下舞姬旋转的裙摆。案几上摆着来自江南的醉蟹、塞北的炙鹿,鎏金酒壶里是剑南刚运到的烧春。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击退朝廷的讨伐军了。三年了,王师疲敝,而他李师道依旧坐拥青齐十二州,兵强马壮,赋税自专。
“使君神武!”座下一位幕僚举杯谄笑,“朝廷如今也该明白,这山东之地,离了使君谁人能镇?”
李师道轻笑一声,并未举杯。他五十出头的年纪,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唯有眼角细密的纹路里藏着多年杀伐的戾气。是啊,朝廷?长安那个年轻皇帝,和他手下那些夸夸其谈的宰相们,懂什么真正的权力?他的祖父李正己、伯父李纳、兄长李师古,三代经营,方有今日局面。青齐之地,早就是他李家的私产。
他目光随意扫过榻前。那里摆着一尊银鼎,是去年攻破曹州时所得,据说是前隋宫廷旧物。鼎身刻满蟠螭纹,三足双耳,在烛火下泛着沉静的冷光。鼎中常年燃着昂贵的海南香,青烟袅袅,将这奢华的厅堂笼上一层朦胧。
舞正酣时,乐工拨弄琵琶,奏起新学的《凉州》曲。突然——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琵琶声戛然而止。舞姬们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厅内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青砖地面传来清晰的震颤,案上杯盏中的酒液荡开细密的涟漪。
李师道霍然坐直。那声音……似乎来自眼前。
“嗡……锵!”
又是一声,更响,带着金属特有的、令人牙酸的震颤尾音。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了:榻前那尊银鼎,竟在自己震动!鼎身肉眼可见地高频微颤,与地面石砖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鼎中香灰被震得簌簌扬起,青烟乱舞。
“护驾!”有亲兵本能地拔刀抢上前。
“站住!”李师道厉声喝止。他脸色阴沉,死死盯着那尊仿佛有了生命的银鼎。它为何自鸣?地动?不,只有这一处震动。有人捣鬼?可这鼎重逾百斤,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
就在他心念电转间,异变陡生!
“咔嚓——嘡啷!”
一声刺耳的断裂声后,紧接着是金属砸地的重响。只见那银鼎一侧的鼎耳,竟齐根断裂,翻滚着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弹跳几下,静止不动。几乎同时,支撑鼎身的三足之一,也从与鼎腹衔接处崩裂,鼎身骤然倾斜,“轰”地一声歪倒,香灰与未燃尽的香料泼洒一地,那昂贵的海南香气瞬间被一股焦糊的金属味掩盖。
满堂死寂。只有倒地的银鼎腹腔内,还残留着嗡嗡的余响,渐弱,渐止。
李师道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他缓缓起身,走到那瘫倒的银鼎旁,俯身拾起那只断裂的鼎耳。断口崭新,参差不齐,绝非旧伤。他将鼎耳握在手中,触感冰凉,沉甸甸的。
“使君……”幕僚声音发颤,“此乃……此乃天工偶误,银质脆弱……”
“脆弱?”李师道冷笑一声,将那鼎耳随手丢开,金属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惊心,“百炼精银,坚逾常铁。耳足俱断,鼎身倾覆……”他环视噤若寒蝉的众人,一字一句道:“这,是不祥之兆。”
他不再看那狼藉,转身走回榻边,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更冷:“今日之事,谁敢外传,立斩。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仓皇退走。舞姬乐工连乐器都来不及收拾,顷刻间,偌大厅堂只剩李师道一人,和那尊残破倾覆的银鼎。
烛火噼啪。李师道独自坐了许久。他是不信鬼神的。但这银鼎的自鸣与崩坏,太过诡异,超出了他所有认知。鼎,国之重器,象征权力与稳固。耳以听政,足以立基。如今耳失足断,鼎身倾覆……
他忽然想起月前,幕府司马刘悟的谏言。那莽夫竟劝他“稍敛锋芒,以安朝廷之心”。当时他嗤之以鼻,还将刘悟斥退。刘悟离去时那深埋的眼神……此刻回想,竟有些捉摸不透。
“刘悟……”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
接下来的日子,节度使府气氛诡异。李师道行事愈发多疑,一连撤换了三名牙将,皆因他觉得对方眼神可疑。对刘悟,他更是明升暗防,将其调离核心防区,却又增其部众——既是安抚,也是试探。他不断向长安派出密使,打探朝廷动向,回报却总是“圣心犹疑,王师乏饷”。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夜独处时,那银鼎崩裂的刺耳声响,总会在耳边无端回响。他开始频繁巡视城防,检阅军械,对将领的忠诚反复盘问。部下们战战兢兢,私下流传“使君自鼎坏后,心性大变”。
一个多月后的冬夜,北风呼啸。刘悟大营中灯火通明。这位素以勇悍着称的将领,正对着一幅青齐地图出神。案上摆着一封密信,来自长安,许诺他事成之后,便是新任节度使。
“将军,李使君今日又无故鞭笞了运粮官。”心腹偏将低声道,“营中弟兄多有怨言,说使君已失常性……”
刘悟想起那日银鼎崩坏后,李师道看他时那冰冷审视的目光。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为李家冲锋陷阵,身上十余处伤疤,却始终被视作外人。想起李师道日益骄横,对抗朝廷,将青齐百姓拖入战火……
他握紧了腰刀刀柄。刀名“断岳”,是李师道之父李师古所赐。此刻,刀鞘冰凉。
“弟兄们,”刘悟转身,看着帐中跟随他多年的将领,“耳足已断,鼎将倾覆。我们是等着被压死,还是……换个扶鼎之人?”
帐中寂静一瞬,随即响起压抑而坚定的低音。
当夜,刘悟率亲兵直扑节度使府。几乎未遇像样抵抗——李师道多疑的频繁调防,早已让守军体系混乱,人心离散。府门被撞开时,李师道正独自在后堂,对着一尊新铸的铜鼎发呆。听闻杀声,他竟不逃,只是缓缓拔剑。
“刘悟,果然是你。”他看着闯入的旧部,脸上竟有一丝怪异的了然。
“使君,天意人心,皆已不在你。”刘悟举刀。
李师道忽然笑了,笑声嘶哑:“银鼎……早就告诉我了。”话音未落,他已挥剑扑上。
刀光闪过。断岳刀果然锋利无比。
次日,刘悟传檄青齐各州,归顺朝廷。持续数年的叛乱,竟在一夜之间平息。消息传开,世人皆惊。唯有青州节度使府旧人,在清理后堂时,看见那尊倾覆的残破银鼎依旧倒在原地,断裂的鼎耳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无人拂拭的尘埃。
李师道与银鼎的故事,犹如一声历史的警钟。那自鸣而裂的银鼎,与其说是玄异的预言,不如视为一种隐喻:当权者若骄横失道、背离人心,其权力的根基便已从内部开始崩解,任何外表的强盛都不过是脆弱的假象。真正的“鼎盛”,从不建立在武力和猜忌之上,而源于为民所系的道义与同甘共苦的信义。银鼎无言,却映照出最简单的道理:失道寡助,众叛亲离。这启示后人,无论身处何位,当时刻以民心为耳,聆听疾苦;以正道为足,站稳根基。唯有如此,方能成就真正稳固、长久的功业,无愧于天地人心。
2、韦温
会昌三年的夏天,宣州官衙后院的蝉声比往年更聒噪些。刺史韦温躺在竹榻上,额角处缠着的细麻布已被淡黄脓水浸透,隐隐散出草药与腐肉混合的气味。头顶的毒疮已缠绵月余,起初只是米粒大的红肿,如今已溃烂如铜钱,医官换了几副方子,总不见收口。
女婿李琮端着一碗新煎的药汤,在榻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岳丈。韦温就着他的手啜了两口,便摇摇头。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病中更添憔悴,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清明。
“阿爷,今日可好些?”李琮低声问,用细巾替他拭去颈间虚汗。
韦温没有回答,目光投向窗外那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光影在青砖地上明明灭灭,像极了时间本身,安静而固执地流淌。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异常平静:
“去把书房东壁第三格那只黑漆木匣取来。”
李琮应声而去。那木匣不大,却沉甸甸的,表面漆色已被摩挲得温润。韦温示意他打开。匣内并无珍宝,只有一叠旧日诗稿,几封友人来信,最底下压着一册边角翻卷的簿子——是他早年任校书郎时的值宿记录。
韦温的手指抚过簿子泛黄的封皮,忽然笑了笑:“元和四年……我二十九岁,刚入秘书省。年轻,总觉得来日方长。”
他的目光渐渐悠远,仿佛穿过三十年的光阴,看见了那个春天的长安。
那时的韦温,确实意气风发。虽只是九品校书郎,整日在集贤院的故纸堆中校对典籍,但他爱那份清静。更让他欢喜的是,租居的小院就在城东浐水畔,推窗可见垂柳拂波。每旬休沐日,他常携一壶酒、一卷书,到水边独坐半日。
那日也是休沐。午后他在水边读《庄子》,读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时,忽觉困意袭来,竟靠着柳树沉沉睡去。
梦来得清晰而突兀。
他忽然站在浐水岸边,雾霭蒙蒙,看不清对岸。水面上不知何时漂来一叶扁舟,无桨无帆,却稳稳向他靠来。他鬼使神差地踏了上去。舟至中流,雾气稍散,前方竟影影绰绰现出两条人影,身着暗色吏服,仿佛已等候多时。
“韦校书。”其中一吏拱手,声音平平无波,递上一卷牒文。
韦温接过,展开却见一片空白,正自惊疑,另一吏开口了。那吏的面目模糊不清,声音却钻入耳中,字字分明:
“彼坟至大,功须万日,今未也。”
话音落,扁舟猛然一晃!韦温惊醒,手中《庄子》“啪”地掉入草丛。夕阳正沉,浐水被染成一片金红,哪里有什么舟与吏?唯有心口狂跳不止,背上冷汗涔涔。
“彼坟至大……”他喃喃重复,指尖发凉。是说他将来坟墓工程浩大,需要一万天才能完工?而“今未也”,是期限未到?
年轻的韦温甩甩头,将这不祥的梦压入心底。他拾起书卷,拍拍尘土,自言自语:“子不语怪力乱神。”转身回城,渐渐将此事淡忘。
宦海三十年,他由校书郎而监察御史,由州刺史而入朝为郎官,去年方外放宣州。算不上飞黄腾达,却也平稳踏实。他治事勤勉,待人宽和,宣州百姓称他“韦佛子”。只是偶尔夜深人静,那个浐水之梦会无端浮现,像水底的一块冷石,从未真正消融。
“阿爷?”李琮的轻唤将他拉回现实。
韦温回过神来,看着女婿担忧的脸,温和地笑了笑:“吓着你了?不过是年轻时一个怪梦。”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去取历谱来。”
李琮虽不解,仍依言取来厚厚一册时宪历书。韦温让他扶自己半坐起来,就着窗光,枯瘦的手指开始一页页翻动,口中念念有词,计算着什么。从元和四年春,到今年会昌三年夏,他做官、丁忧、调任、外放……每一段日子都被仔细数算。
竹榻旁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无止无休的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韦温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不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越过了院墙,越过了宣州城,投向遥远不可知的地方。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整整一万天。”他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从那个梦,到今天,正好一万天。”
李琮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湿了袍角。他猛然明白了岳丈这些举动背后的含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韦温却似未闻,只疲惫地靠回枕上,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轻:“那座坟……终于修完了。”他顿了顿,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工期倒是准时。”
接下去的几天,韦温不再服药。他精神反比前些时日好些,将州务一一交代给长史与司马,又将家事细细嘱咐李琮:某箱书稿可付梓,某笔俸禄余钱可捐州学,老仆阿福回乡须多给盘缠……桩桩件件,条理分明。
最后那日黄昏,他让李琮扶他到廊下坐坐。夕阳将天际染成温暖的橘红,晚风带来荷塘清香。韦温静静看着,忽然说:“二十九岁那日,浐水边的夕阳,也是这般颜色。”他顿了顿,“那时觉得一万日很长,长到看不见头。如今回头看,也不过是……翻几页历书的工夫。”
他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天边。夜幕渐渐四合,第一颗星子在靛蓝天幕上亮起时,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极重的担子,又像是终于走到了漫长旅途的终点。
三日后,韦温安然离世。面容平静,如同沉入一场再无牵挂的深眠。
韦温与“万日之期”的故事,并非对宿命的消极认同,而是对生命时限的一种深刻觉察。它提醒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其看不见的刻度,无论长短,终有竟时。真正的智慧,不在于预知终点何时到来,而在于清醒知晓“期限”存在的前提下,如何填充每一天的质地。韦温在最后时刻的平静与妥帖,正源于他三十年来未曾虚度的勤勉与仁厚——他将那一万日,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政绩、书香与温情。这启示我们:不必执着于测算生命的长度,而应用心拓展生命的宽度与深度。当每一个“今天”都被认真对待,当责任被承担、善意被传递,那么无论那个“万日之期”何时来临,我们都可以如韦温般,坦然回望,安然前行,因为时光未被辜负,人生已有回响。
3、两口加一口,命断蜀山道
落第书生吕群性情暴戾,行至蜀地仆从尽数逃走。
独行深山,他意外发现一处诡异草堂,土坑中竖着长刀,壁上题着谶语。
归城后吕群四处求解,得高人点拨:“两口为吕,加一口成品,三刀乃州字。”
未等他想透玄机,当夜客栈房门被破,三道寒光闪过——
原来那些被他逼走的仆人,早已在蜀州织好了复仇的网。
元和十一年的秋天,风里已经带了刀锋似的寒意,刮在吕群脸上,却远不及他心头郁结的冰霜冷硬。榜纸上的名姓又一次与他无关,长安的繁华喧嚣瞬间成了刺耳的嘲讽。他一甩袖,决定入蜀。只是那性情,依旧是他一贯的粗褊暴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更容不下仆役们半点迟误与笨拙。从长安到褒斜道,这一路上,斥骂与冷眼比路边的石子还多。仆从们起初是忍,咬着牙低头赶车、伺候行李;后来是怕,见他如见阎罗;再后来,便是逃。还没走过褒斜道一半,身边使唤的人竟已零零散散,逃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一个寡言少语、面容黧黑的老厮养,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吕群望着空落落的马车前后,心头第一次窜起一丝凄惶,但这点凄惶很快又被更汹涌的恼怒盖过。“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低声咒骂,也不知是骂那些逃走的人,还是骂这捉弄人的世道。车是坐不下去了,他索性下马,将缰绳扔给那老厮养,自己拄着一根竹杖,沿着山道旁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向上攀去。仿佛想把这满腹的戾气,都耗在这崎岖山路之上。
不知不觉,竟深入了数里。周遭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有风吹过林木的呜咽,和远处极细微的溪流声。忽然,眼前豁开一片,杉树与松树高大茂密,绿得发黑,沉沉地压着视线。一条清溪自林深处蜿蜒而出,水上竟凌空架着一座小小的、简陋的草堂。那地方幽静得过分,也整齐得过分,像是有人精心打理,却又嗅不到半分烟火人气。
吕群心下诧异,拄着杖走近。草堂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几一榻,积着薄灰。他转到后头,见有一间更小的斋室。一踏进去,目光便被地上的东西牢牢吸住——那是一个新挖的土坑,长度恰似一人高下,深达数尺,坑壁的泥土还很新鲜,散发着湿润的土腥气。坑底正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柄长刀,刃口向上,冷光幽幽。长刀两旁,还各置着一把稍短的刀。三把刀,就这么静静地、带着某种祭典般的诡异秩序,立在土坑之中。
他的呼吸不由得一滞。视线缓惶上移,落在坑旁粗糙的土壁上。那里有人用木炭一类的东西,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大字:
“两口加一口,即成兽矣。”
字迹潦草,却力透壁背,透着一股没来由的狠劲与邪气。
吕群的心猛地一跳。是那些山野术士弄鬼搞的厌胜把戏?他素来不信这些,此刻却觉得这幽闭的斋室里,空气粘稠冰冷,那三把刀上的光,仿佛小蛇,直往他骨头缝里钻。他不敢久留,倒退几步,匆匆离开了草堂,循原路疾走。直到回到停放马车的山道上,见到那老厮养依旧垂手立在马旁,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略略定下。
“方才那山上,有处草堂,是何人所在?”他问路边一个正捆柴的樵夫。
樵夫直起腰,望了望他所指的方向,茫然地摇了摇头:“这岭上荒僻得很,近时并没听说有人家,更没什么草堂。”
吕群一怔,再回头看那山岭,云雾缭绕,林木森森,哪里还有小径与草堂的踪影?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山岚迷眼生出的一场幻梦。可那土坑的湿气,那刀锋的冷意,那壁上字句的每一笔划,都清晰得刺人。
这疑团,便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之后每到一处市镇,参与士子聚会,他总忍不住要将这桩奇事当作谈资,向人提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听者的反应,试图寻得一丝解惑的线索。大多数人都当是山精野怪的故事,听过便罢。直到在嘉州一处客栈里,一位游方的老者,须发皆白,目光却清亮如电,听吕群惴惴说完,捋着胡须,沉吟了许久。
“两口,”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为君之姓‘吕’。”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吕”字。“再加一口,”老者又添上第三口,“便是一个‘品’字。”
吕群盯着那水渍未干的“品”字,心头莫名一紧。
老者不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客栈的板壁,望向渺远的虚空:“坑中三刀……刀、刀、刀,合而为‘州’。蜀地州郡之‘州’。”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吕群,那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似是怜悯,又似是冰冷的宣判,“‘两口加一口,即成兽矣’……公子,字形可拆解,人心却难测。这‘兽’字,未必是山林之兽,或许指的是……失了人心仁念,身陷绝境,与兽何异?你好自为之吧。”
这番话,像一阵裹着冰碴的风,吹得吕群从头顶凉到脚心。品?州?兽?这些字眼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图景。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中,那三把刀的寒光,那土坑的深度,还有老者最后那句“与兽何异”,反反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窗外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不知枯坐了多久,正心乱如麻之际——
“砰!”
房门猛地被从外撞开,碎裂的木屑四溅。凛冽的夜风狂灌进来,随之涌入的,是三道漆黑的人影,以及他们手中毫不掩饰的、映着昏暗灯火的刀光。
那刀光的形制,竟与草堂坑中所见,惊人地相似。
吕群骇然抬头,在为首那人抬臂挥刀的瞬间,借着破窗而入的微弱月光,他看清了一双眼睛。那双曾经低眉顺眼、此刻却燃烧着多年积压的仇恨与快意的眼睛。
电光石火间,壁上谶语、老者点拨、仆从离散、一路冷遇……无数碎片呼啸着汇拢,拼凑出一个迟来的、鲜血淋漓的真相。原来那草堂非幻,那刀兵非虚,那谶语不是预言,是判决。判他在这远离故土的蜀州之地,为他往日种下的所有苛暴与凉薄,偿债。
“是你们……”他喉头咯咯作响,最后的话被冰冷的刃锋彻底切断。
寒光闪过,血溅尘泥。所有的骄横、不甘、惶惑,连同那条未曾真正反省过的性命,一同沉入了那片为他量身掘就的、深可容身的黑暗之中。
窗外,蜀地的夜风依旧呜咽着穿过群山,仿佛亘古未变的叹息。人间路歧,而行路者往往只见前程,不见脚下所植的荆棘,更不见自己亲手喂养的、终将反噬的兽。待利刃加身,方知那一笔一划的因果,早已写定在待人接物的每一寸光阴里,从无虚笔。
4、朱克融
宝历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范阳地界上,冻土还未完全酥软,野心已像野草般从节度使府邸的青砖缝里钻出来。朱克融骑在他的西域骏马上,觉得连风里都带着股子由他掌控的味道。他喜欢打猎,不只是喜欢那种追袭搏杀的快意,更喜欢看这方圆百里的生灵——无论是鹿、是狐,还是那些跟着他出来的将领亲兵——都在他的号令与箭矢下奔走、战栗。
这一日,围猎阵势铺得极大。号角呜咽,旌旗在还有些料峭的风里泼剌剌地响,惊得林子里鸦雀阵起。朱克融眯着眼,目光像鹰隼般扫过草丛。忽地,远处一道黄褐影子一闪,是头雄鹿,体态矫健,角杈峥嵘。“好一头鹿!”他心头一喜,更不搭话,引弓便射。羽箭带着尖啸飞去,却稍偏了些,只深深钉进鹿的后股。那鹿吃痛,哀鸣一声,并不立倒,反而带着箭发足狂奔,生命力顽强得惊人。
“追!”朱克融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身后亲卫慌忙跟上,马蹄声碎,踏得初春的草泥飞溅。
这一追便是小半个时辰,直追入山林深处。那鹿终究力竭,在一片稀疏的林间空地上颓然倒地,胸口剧烈起伏,乌黑的大眼睛里映着逼近的人马,蒙着一层将死的水光。朱克融喘着气策马近前,看着这顽强的猎物,心中那股征服的快意更是炽盛。他拔出佩刀,利落地了结了它,吩咐左右:“取了肝胆来,听说鹿胆清心,本王今日要尝个鲜。”
亲兵熟练地剖开鹿腹,温热的血气顿时弥散开。就在取出那副深紫色胆囊时,那亲兵忽然“咦”了一声,手上动作顿住了。
“磨蹭什么?”朱克融不耐。
“节帅……您看这胆里,似乎有异物。”亲兵小心翼翼地托着胆囊过来。朱克融凝目看去,只见那半透明的胆囊内,隐约有个圆形的黑影。他亲自用刀尖轻轻划开胆壁,一颗圆溜溜的物石便滚落掌心。
那是一颗珠子,大小如孩童玩的弹丸,通体墨黑。初入手时,尚有几分软腻,沾着胆汁,但很快,就在空气和手掌的温度中,以一种几乎可以感知的速度硬化起来,转眼间便坚硬如河边常见的卵石。更奇的是,这硬化的黑色珠子表面,并非暗淡无光,反而流转着一层幽暗的、仿佛深潭底部的光泽,看久了,竟让人觉得那光能吸走人的视线。
围拢过来的将领们啧啧称奇,都说从未见过这等异事。有口齿伶俐的立即奉承:“鹿乃祥瑞,胆中孕珠,更是吉兆中的吉兆!此乃天赐节帅之宝,主节帅福泽深厚,必有更大作为!”
这话说到了朱克融心坎里。他握着那已变得冰凉坚硬的珠子,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表面,那股幽光似乎也映亮了他眼底的某种炽热。他将珠子举高,对着并不怎么明亮的春日阳光细看,哈哈笑道:“不错,此乃祥瑞!是上天给本王的启示!”
回府之后,祥瑞之说便在范阳上下传开。朱克融特意命人做了一个锦囊,将黑珠贴身收藏,心下甚是得意。然而,夜深人静时,他独自把玩这珠子,那层幽光在烛火下变幻不定,看久了,心底莫名会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这珠子来得太怪,鹿胆之中,怎么会长出这么个东西?那奉承话固然好听,但万一……有别的说法呢?
他想起一人——幕僚中有一位麻安石,平日沉默寡言,但据说读过许多杂书,见识不凡。次日,朱克融摒退左右,独召麻安石至书房,取出黑珠置于案上。
“安石,你素来博闻。且看此物,乃本王前日猎鹿,自鹿胆所得。众人皆言祥瑞,你以为如何?”
麻安石微微躬身,缓步上前,目光落在黑珠上,凝视良久,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并未触碰珠子,只退后一步,沉吟不语。
“但说无妨。”朱克融盯着他。
麻安石拱手,声音平缓:“节帅,鹿胆得珠,此事确乎古籍未载,可谓奇闻。既无成例可循,请容在下以情理推之。”
“讲。”
“鹿者,‘禄’也。自古便以鹿喻俸禄、爵位、福泽。今鹿死,是否可解为‘禄尽’?”麻安石语调平静,却字字清晰,“此珠初软后硬,由血肉胆液中孕育,终成冰冷坚硬之石质。‘珠’者,或可谐音‘朱’,亦可寓珍贵根本。由软而硬,由温而冷,乃是‘珠变’。禄尽而珠变……”
他顿了顿,抬眼迅速看了朱克融一下,见对方面色已微微沉下,便续道:“此象非常,恐非吉兆。或许预示着……将有不同寻常的变动,是衰微之始的征象。”
书房内一片死寂。炭盆里的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朱克融脸上的得意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的灰黑。他猛地一把抓回黑珠,握在手心,那坚硬的质感此刻仿佛带着刺。
“荒谬!”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却不知是在斥责麻安石,还是在驱散自己心头骤然涌起的不安。
麻安石深深一躬,不再言语,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从这一天起,那颗黑珠仿佛真的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朱克融不再将它视为祥瑞,却也舍不得丢弃,依旧贴身藏着。只是心境大变。麻安石那句“禄尽珠变,必有变易之事,衰亡之兆”像一句咒语,日夜在他脑中盘旋。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总觉得有人要害他,要夺他的权位。
往日的朱克融虽也专横,尚知笼络部下,恩威并施。如今,那一点点“恩”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威”。部下稍有差池,便遭厉声呵斥,甚至鞭挞。议事之时,他言辞轻率尖锐,动辄质疑将领的忠诚,全然不顾场合与情面。昔日还算稳固的军心,在这日复一日的猜忌与苛责下,如同春日河面的冰层,表面尚平,底下早已暗流湍急,裂隙蔓延。
他试图用更严酷的手段来压制这莫名的不安,却不知这正加速着那句谶言的应验。范阳军中,怨气如野草疯长,私下里的不满汇聚成危险的暗流。那颗被他体温焐热的黑珠,仿佛在不断吸走他仅存的理智与气运。
转眼便是五月。北地的春天短,夏天来得急,天气已有些燥热。这一夜,节度使府邸看似平静。朱克融处理完公务,心头烦恶,多饮了几杯酒,带着醉意和衣躺下,掌心还下意识地握着锦囊里的珠子。
突然,府外杀声骤起!火光瞬间映红了窗户纸,无数杂沓的脚步声、兵刃撞击声、怒吼与惨嚎声混作一团,由远及近,疯狂席卷而来。
兵变!
醉意瞬间化为冷汗。朱克融惊跳起来,仓皇去抓枕畔的佩剑。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卧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火光与刀光一同涌入。冲进来的,正是他平日多有折辱、猜忌的帐下军士,此刻他们眼中再无半分敬畏,只有被长期压迫后爆发出的狰狞与仇恨。
“你们……竟敢……”朱克融的话未说完。
刀光闪过,鲜血喷溅。他至死仍紧紧攥着那个锦囊,仿佛想抓住一点虚幻的凭据。那枚黑色的珠子从破碎的锦囊中滚落出来,沾了血,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那层幽光依旧冷淡地流转着,静观着这场由猜忌与暴戾亲手催生的人间惨剧。短短一夜,显赫一时的范阳节度使朱克融,全家老小,尽数殒命。
正所谓:禄位人心本自持,珠藏异象起狐疑。若无平日寒霜剑,岂有今朝祸乱时?祥瑞或是灾殃兆,不在天意而在己。古来兴衰多少事,皆由言行种根基。
5、王涯
大和九年的长安,暑气蒸腾得连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粘腻。城里待不住,稍微有些家底的,都往城外山水间寻凉快去了。丞相王涯的别业就在城南一处山麓,绿树环绕,引了活水做成曲池,池边筑了座精巧的亭子,是避暑的绝佳去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