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征应八(人臣咎征)(1/2)
1、刘德愿
太始年间,豫州刺史刘德愿奉命镇守寿阳。时局动荡,边境不宁,这位彭城来的将军住进刺史府后院,总觉此处过于僻静。那晚月暗星稀,他正对烛批阅公文,忽听得门扉轻响。
门原虚掩着,此刻缓缓推开一掌宽的空隙。刘德愿抬头,浑身血液骤然一冷——门缝里卡着一颗人头。
确是人头,男子相貌,发髻松散,面庞圆胖。那头颅不进不退,就那样卡在门缝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屋内。刘德愿征战多年,此刻竟动弹不得。人头看了约莫三次呼吸的时间,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门扉轻轻合上,仿佛从未开过。
“来人!”刘德愿猛然起身,亲兵持火把冲入。众人搜遍庭院每个角落,连假山石缝都查了,一无所获。
老管家压低声音:“将军,此院……前朝时有官员在此自尽。”
刘德愿挥手屏退左右,独坐灯下。他想起月前那桩事。寿阳富商李裕私贩军粮,被他查获。李裕跪地哭求,愿献半数家产,他只冷笑:“边境将士饿着肚子,你倒囤粮牟利?”三日后,李裕被斩首示众。据说行刑前,李裕圆胖的脸扭曲着,发誓做鬼也不放过他。
难道真是冤魂索命?刘德愿摇头,他平生不信这些。
接下来半月,人头又现三次。有时在深夜,有时在黄昏,总在门将闭未闭时出现,总是那张圆胖的脸,总是无声的凝视。府中渐起流言,都说将军被厉鬼缠上了。
副将周挺私下进言:“将军,不如请僧道作法?”
刘德愿沉默良久。他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忽然问:“李裕的家人,如何安置了?”
周挺一愣:“按律,家产充公,妻儿发配边关。不过……”他迟疑道,“其母年逾七十,途中病故了。”
刘德愿背着手,月光照亮他半张脸。那夜他做了个梦,梦见无数张圆胖的脸在黑暗中浮沉,每张脸都在问:“将军,我罪至死否?”
次日,刘德愿重新调阅卷宗,发现疑点:李裕私贩军粮不假,但账簿显示,其中三成粮食最终流向了受灾的村落。再查,才发现是县官为谋政绩,隐瞒灾情,李裕无奈私运粮食救命,却不敢明言得罪上官。
“为何不早说!”刘德愿拍案而起,随即颓然坐下。是啊,当时自己雷厉风行,何曾给过人申辩的机会?
他下令为李裕之母修墓立碑,又从自己俸禄中拨钱安置其家小。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人头再未出现。
半年后,朝局剧变。新帝登基,清洗旧臣。有人举报刘德愿“滥杀无辜,民怨沸腾”,指的正是李裕一案。虽经查证,李裕之事确有隐情,但刘德愿其他政敌趁机发难,翻出他多年为官种种铁腕旧事。
刑场那日,寒风凛冽。刘德愿忽然想起门缝里那张圆胖的脸,此刻终于明白——那或许不是索命的冤魂,而是敲门的良心。
刀落之前,他轻声说:“原来你一直在等我看见你。”
世人常惧鬼神夜叩,却不知最该敬畏的,是那些被我们辜负的生灵最后的凝视。刘德愿将军的故事提醒我们:所谓因果,未必是玄妙的天理,而是我们每一个选择所必然激起的回响。真正的勇者,不仅能在战场上无畏,更能在夜深人静时,敢于正视自己心中那扇被叩响的门。当正义蒙尘时,不妨自问:我们害怕的,究竟是门外的鬼魂,还是门内那个曾经闭目塞听的自己?
2、柳元景
大明八年,少帝即位,朝局暗流涌动。骠骑大将军柳元景那日从宫中议事回来,心头像压着块石头。新帝年幼,几位辅政大臣表面和气,私下却较着劲。他这位手握兵权的老将,不知不觉已站在了旋涡边缘。
车驾回到府邸,柳元景吩咐仆役:“把车好好洗洗,车辕卸下来晾晒。”这几日雨水多,辕木有些受潮。他想着,该收拾的都得收拾妥当,就像这朝堂之事,该打点的也得提前打点。
几个仆人麻利地在庭院中忙碌起来。水声哗哗,刷子擦过车身的声响规律而清晰。柳元景站在廊下看着,忽然觉得这寻常家务竟让他心静了些许。车辕被卸下,斜靠在院中的石墩上,檀木的纹理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
就在此时,一阵怪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风——它像是从极远处直冲而来,越过院墙,不偏不倚,正对着中门猛扑而入。院中晾晒的衣物被卷得翻飞,树叶打着旋儿。更奇的是,这风进了院子,竟不停歇,直冲着那辆刚洗净的马车而去。
柳元景眯起眼。他看到风像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拍在车厢上。车身猛地一晃,轮子咯吱作响。紧接着,那风像是找到了目标,转向斜靠在石墩上的车辕,绕着它打了个旋。辕木微微颤动,上面未干的水珠被甩成一串细碎的光。
风来得突然,去得也快。转眼间,庭院恢复平静,只剩下湿漉漉的地面和还在晃动的树叶。
仆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管家快步上前,低声道:“将军,这风来得古怪……”
柳元景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走到车辕旁,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木头。纹理依旧,温度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他分明看见,辕木底部一块原本不明显的裂纹,经风一吹,竟明显了些许。
“继续干活吧。”柳元景转身往书房走去,步伐稳健,只是背影在廊柱的阴影里停顿了一瞬。
夜里,他与长子对坐书房。“今日庭中怪风,你听说了?”
长子点头,犹豫道:“父亲,近日朝中传言颇多,说几位大臣对您兵权过重……”
“我知道。”柳元景望着跳动的烛火,“少帝新立,谁都怕位置不稳。我掌兵多年,自然招人眼红。”他顿了顿,“只是没想到,先乱的是自家人心。”
原来,前几日他得知,自己的一个侄儿私下与某位辅政大臣过从甚密,收了不少好处,竟在军中替人安插亲信。柳元景严斥了侄儿,却按下此事未发。他念着兄弟早逝,只此一子,心软了。
“那阵风,”柳元景缓缓道,“像是个提醒。车辕离了车,看着还是车辕,其实已失了本分。我若只顾念亲情,纵容亲属借我之名行不轨,就像这卸下的车辕,迟早要出事。”
长子急道:“那该如何?”
柳元景沉默良久。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次日,柳元景做了两件事:一是将侄儿所收贿赂悉数上缴朝廷,并自请管教不严之罪;二是上书请求分调部分兵权,荐举几位年轻将领。奏章写得诚恳,言及“兵权宜散不宜聚,将士当效忠朝廷而非一人”。
然而他没想到,这番举动在有心人眼里,成了心虚的表现。那些本就忌惮他的人,趁机编织罪名;而曾依附他的人,见他自削兵权,以为大势已去,纷纷倒戈。
又一阵更大的“风”刮来了——这次是朝堂上的飓风。有人翻出陈年旧案,有人捏造谋反证据,曾经战场上并肩的战友选择了沉默。柳元景这才明白,当卸下车辕的那一刻,车便不再是车;当自削羽翼以求平安时,别人看到的不是谦逊,而是可欺。
大明九年秋,柳府阖门被抄。那天没有怪风,只有萧瑟的秋雨。柳元景被押出府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庭院。雨水冲刷着青石板,那里曾经停过一辆马车,卸下过一根车辕。
他忽然想起父亲生前的话:“元景,为将者,当如战车之辕。不离车,车方能行;不偏倚,车方能直。若自卸其任,或偏倚失度,则车毁人亡,不远矣。”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他以为卸下车辕是暂歇,却不知在动荡的朝局里,从来就没有“暂时”的安全。要么牢牢掌控,要么彻底交出,中间的摇摆,最是致命。
权力如辕,贵在持正守位。柳元景的故事警示后人:身处关键位置,当有清醒的自觉——要么肩负全责,站稳立场;要么彻底放手,远离是非。最忌左右摇摆,既失了担当,又授人以柄。真正的智慧,不在于见风卸辕以求自保,而在于始终明白自己与整体不可分割的关系,行所当行,止所当止。
3、向玄季
南郡太守向玄季接到调令时,正是初夏。从河南老家到江南任上,他带着家眷走了整整一个月。夫人韦氏是北方人,不惯南方潮湿,常念叨着想家。
太守府后院有口好井,水清洌。这日韦氏吩咐婢女煮练——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手艺,将生绢煮练成熟绢,好给家人做夏衣。大锅架起,柴火噼啪,院中飘起淡淡的气味。
向玄季在前堂处理公务。南郡地界民情复杂,又邻近荆州,而荆州刺史南郡王刘义宣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权势熏天。这几日,已有风声说义宣对朝中某些安排不满。向玄季揉着额角,只觉得这太守的椅子,坐着烫人。
后院里,锅中的水已滚了许久。韦氏正检查绢帛的成色,忽听锅中“咕嘟”声异样。她探头一看,脸色骤变——锅中原本该慢慢变得柔韧的绢帛,竟迅速软化、溃散,转眼烂如稀粥。更骇人的是,那“粥”的颜色渐渐转红,赤如鲜血,在滚水中翻腾。
“夫人!”老婢女惊叫起来。
韦氏强自镇定,命人熄了火。她看着一锅赤红的浆液,手微微发抖。这是不祥之兆,她懂。北方老家传说,煮练烂如血粥,家主有大难。
她没敢立刻告诉丈夫。向玄季那几日忙得焦躁,常深夜才回房。韦氏只悄悄让心腹家人去庙里上了香。
第七日夜里,事情来了。
大约三更天,府中一片寂静。向玄季刚躺下,忽听有人叩击府阁大门——不是正门,是侧边的小门。叩门声不急不缓,接着一个清晰的声音穿透夜色:
“府君今可去矣!”
声音不大,却让听见的家仆毛骨悚然。值夜的门房壮着胆子开门查看,门外空空如也,只有月光洒在青石街上,泛着冷白的光。
向玄季被惊醒了。他披衣起身,听完禀报,沉默地走到院中。月光如水,那口煮练的大锅还放在墙角,已清洗干净,却仿佛仍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大人,”管家低声说,“近日荆州那边,动作频频。有密报说,义宣正在暗中联络各地将领……”
“我知道。”向玄季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何尝不知?刘义宣的使者三天前就来过,话里话外要他表态。他含糊应付过去,但能应付多久?
回到房中,韦氏已点亮烛火,眼中满是担忧。“夫君,那声音……”
“听见了。”向玄季握住夫人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煮练之事,你也瞒着我吧?”
韦氏垂泪点头。
向玄季长叹一声。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想起老母临终嘱托“为官当清正”,想起初任县令时发誓要为民做主。可如今呢?一边是势大难违的藩王,一边是远在天子的朝廷。南郡地处要冲,他这太守就像激流中的一片叶子,能自主多少?
次日,刘义宣的密信到了,言辞已带威胁。又过几日,朝廷的钦差秘密抵达,暗示他盯紧义宣动向。向玄季坐在两面夹缝中,只觉得那夜“府君今可去矣”的呼声,不是在催他离开,而是在问他:你到底要去哪边?
他终于做了选择——或许不叫选择,叫无奈。当义宣真的举起“清君侧”大旗时,向玄季的南郡首当其冲。他没有兵力抗衡,也没有时间等待援军。在“全家即刻赴死”和“暂时附逆求生”之间,他选了后者。
他想,先保住性命,或许日后有机会戴罪立功。可他低估了谋反这条路的决绝。一旦踏上,便再不能回头。
三个月后,义宣兵败。朝廷清算逆党,向玄季的名字在名单前列。狱中,他见到同样被捕的儿子。青年面容憔悴,却无怨言,只问:“父亲,若重来一次,您会死守南郡吗?”
向玄季无言以对。他会吗?或许还是不会。他不是不怕死,只是当时以为,那条看似能活的路,未必就真能活。
刑场那日,阳光刺眼。向玄季忽然想起老家煮练的情景——生绢要在滚水中反复熬煮,才能去其生涩,成为坚韧的熟绢。而他,就像那没煮到火候的绢,在时代的沸水里,既失了生的清白,又未得熟的坚韧,最终只能烂在锅中。
韦氏和儿子一同赴死。据说她最后很平静,只是喃喃说:“早知道,该把那锅血粥倒掉的。”
倒掉就能改变吗?未必。但至少,那是个态度。向玄季的悲剧,不在于听见了警告,而在于听见之后,仍选择了那条看似容易实则绝的路。困境中的坚守固然艰难,但放弃原则换取的生路,往往通往更深的深渊。煮练烂如血粥,或许不是预言灾祸,而是映照人心——当心中信念开始溃散时,灾祸便已不远。
4、滕景直
广州城西,滕家老宅。滕景直过了这个年就满五十了,商号里的伙计们开始张罗着给他办寿宴。他在广州经营香料生意三十年,从一个小铺面做到三家分号,人都说他有本事。
景直自己倒觉得,不过是运气好些,加上肯吃苦。这些年,他天南海北地跑,闻过的香料比吃的饭还多。如今上了年纪,渐渐把生意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多半时间待在老宅里,逗逗孙儿,看看账本,日子平静得像西江的水。
这天早晨,厨娘吴妈在灶间准备早饭。老宅用的是大灶铁釜,能煮一大家子的饭。柴火噼啪,水汽蒸腾,吴妈正淘米下锅,忽听釜中传来“嗡”的一声闷响。
她愣了一下,以为是错觉。接着,响声又起——“轰隆隆”,低沉而持续,像远处打雷,又像有什么东西在釜底滚动。铁釜微微震动,锅盖轻轻跳动作响。
吴妈吓得后退两步,赶紧去禀报。
滕景直正在院里打太极拳,听罢不以为意:“铁釜用久了,或许是水滚得急,或许是有裂缝,去看看便是。”
他带着儿子走到灶间。这时釜中的响声更大了,真如雷鸣,震得人耳膜发麻。更奇的是,釜沿周围,竟凭空冒出数十朵“花”来——那是水汽凝结的奇异形状,一朵朵缓缓舒展,渐长渐大,形状宛如莲花,却泛着赤红色,在蒸汽中明明灭灭。
“这、这是……”儿子惊呆了。
滕景直走近两步,仔细看着。赤色莲花在釜上绽放,每一朵都栩栩如生,甚至能看到花瓣的纹理。它们维持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然后慢慢萎缩、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釜中的雷鸣声也随之停止,只剩下寻常的水沸声。
灶间一片寂静。吴妈脸色发白,小声说:“老爷,这怕不是好兆头……”
“胡说什么。”滕景直摆手,“不过是水汽凝结得巧了些。继续做饭吧。”他转身离开,步伐稳健,只是出门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事后,管家悄悄找来说:“老爷,坊间有传言,说釜中现赤花,家主有灾。要不要请个法师来看看?”
滕景直正在看账本,头也不抬:“我一生做生意,讲的是实在。那些神神鬼鬼的,不必理会。”他顿了顿,“倒是北边那批货,交割清楚没有?”
管家只好应声退下。
然而从那天起,滕景直的身体开始有些不对劲。先是总觉得疲倦,午后常打瞌睡。接着胃口差了,见到油腻的就反胃。他以为只是年纪大了,没太在意。儿子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脾胃不和,开了几副药。吃了略好些,但精神总不如前。
生意上的事,他也渐渐少管了。有时坐在书房,一坐就是半天,看着窗外发呆。儿子觉得父亲眼神有些空,问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笑笑:“想起年轻时跑船,在海上见过一种红色的水母,阳光下透亮透亮的,和那日釜中的‘花’倒有几分像。”
又过几日,他开始低烧。大夫换了方子,烧退了,却添了咳嗽。咳得并不厉害,只是绵绵不断,像秋天的雨,停不了根。
那日午后,滕景直忽然精神好了些,让儿子扶着到院里走走。石榴树开花了,红艳艳的。他看了许久,说:“我这一生,像这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落叶,冬天歇着。如今到秋天了。”
儿子心里一紧:“父亲还年轻……”
滕景直摇摇头:“不是年轻年老的事。那日釜中赤花,你们都说是凶兆。我后来想了想,或许不是凶兆,是提醒。”他缓缓道,“提醒我时候到了,该准备交班了。就像那釜,水滚到极致,总要冒出点异象,告诉做饭的人:火候到了。”
这话说完没几天,滕景直病势转重。这次来得急,高烧不退,昏睡中常说胡话,有时喊船号,有时念香料名。大夫换了几个方子,都不见效。
第十日清晨,滕景直忽然清醒了。他让家人扶着坐起来,眼神清明,一一看过床前的儿孙。“生意上的事,我都交代清楚了。账本在左边柜子第三格,契据在……”他声音渐弱,歇了歇,又说,“我走后,简办。不必请法师念经,那些……我都见过了。”
他说的“见过”,是指釜中赤花,还是指一生中其他的奇异时刻,无人知晓。说完这话,他慢慢躺下,合上眼,呼吸渐渐平缓,最终停止。
滕景直的葬礼办得简单。出殡那日,灶间那口大铁釜突然裂了条缝,再也用不得了。吴妈收拾时喃喃说:“老爷走的那刻,这釜又响了一声,很轻,像叹气。”
有时征兆就在日常里,只是我们选择视而不见。滕景直的故事并非宣扬迷信,而是提醒我们:生活常以细微异象提醒转折将至,就像釜中水滚必响,花开必谢。真正的智慧不在于破解征兆的玄机,而在于听懂生命本身的节奏——该奋进时奋进,该交托时交托。从容走过每一季,便是对生命最好的回应。
5、王晏
南齐永明年间,王晏做到了尚书令。从寒门书生到位极人臣,他走了三十年。府邸门前的车马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朝中官员以能进王尚书家门为荣。
王晏最初不是这样的。刚入仕时,他谨慎谦和,上司夸他“稳重踏实”。老友来访,他亲自到门口迎接;同僚有难,他暗中接济。夫人常说:“夫君记得来路,方能走稳前路。”
然而权力像陈年佳酿,初尝只觉醇厚,久了便醉人。不知从何时起,王晏开始习惯别人躬身的姿态,习惯每一句话都被奉为圭臬。他府中的门槛换成了更高的,说是“防宵小”,其实防的是那些不够分量的访客。
那日小宴,几位心腹在座。酒过三巡,有人奉承:“尚书令乃国之栋梁,当今天子若无您辅佐,何来今日太平?”
王晏捻须微笑,心中熨帖。另一人趁机道:“听闻陛下近日龙体欠安,太子又年幼……这江山之重,还得倚仗尚书令啊。”
这话已逾矩了。王晏却只摆摆手:“慎言,慎言。”语气里并无真正责备。
席散后,独坐书房,他对着烛火出神。天子确实病了几个月,朝政多是他在打理。一开始战战兢兢,如今却觉得,这本就该是他的位置。那些年轻时读过的史书,那些功高震主不得善终的例子,忽然都遥远起来。他想: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根基稳固,门生故吏遍朝野。
他开始做些小动作:将亲信安插关键职位,将异己调往闲职。奏章经过他手,合意的快些递上去,不合意的“再议议”。天子召见时,他恭敬如常,只是回话中多了些“此事臣已安排妥当”“陛下安心休养便好”。
老友曾私下劝他:“休默(王晏的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啊。”
王晏不悦:“我为国尽心,何亏何溢?”渐渐地,老友不再登门。
朝中风向微妙起来。原本围着他转的人,有的悄悄疏远了;原本沉默的人,开始递些不痛不痒的弹劾奏章。王晏察觉到了,却只是冷笑:“树大招风,正常。”他加大力度提拔亲信,仿佛这样就能让大树根基更牢。
永明十一年冬,天子病重。王晏在府中召集心腹,商议“万一”。那夜雪大,书房炭火烧得旺,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有人提议上表请天子早定储君辅政人选,言下之意,该有王晏的名字。王晏沉吟不语,眼中却有光。
便在这时,书房门被风吹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片扑入,正对着王晏坐的方向。炭火猛地一暗,险些熄灭。仆人慌忙关门,却发现门还好好的。
众人面面相觑。王晏定了定神,强笑道:“风雪大了些。”继续议事,只是心头那团火,被那阵风吹得晃了晃。
开春,天子驾崩。遗诏公布,辅政大臣名单里没有王晏。新帝登基,第一道旨意是加封王晏为骠骑大将军,赐爵,赏千金——明升暗降,兵权、实权,一并收了。
王晏接到旨意时,正在院中赏梅。梅花开得正好,他却想起去年冬夜那阵穿堂风。管家小心问:“老爷,贺客已在前厅等候……”
“都回了。”王晏说,“说我病了,不见客。”
他真病了,心病。开始是失眠,整夜整夜对着帐顶发呆。接着是疑心,觉得仆人在窃窃私语,觉得送来的饭菜味道不对。他上书请辞,新帝温言挽留;他称病不朝,宫中派御医来看,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
昔日门庭若市,如今车马稀少。那些亲手提拔的亲信,有的划清界限,有的反咬一口。王晏在空荡荡的府邸里踱步,忽然看清了:原来这三十年搭起的楼阁,根基不在土地,而在帝心。帝心一变,楼阁就成了空中楼阁。
最后的清算来得很快。有人告发他“骄盈怨望,私议宫禁”,证据一件件摆出来。王晏在狱中看到那些供词,不少出自昔日心腹之手。他笑了,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问斩那日,阳光很好。王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小文书时,有次抄写公文到深夜,蜡烛将尽,他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字迹。那时他想:若能做一番事业,不负此生便好。
是什么时候开始,事业变成了权势,抱负变成了野心呢?他想不起那个转折点,只记得像登山,一开始看风景,后来只看山顶,忘了脚下是悬崖。
刀落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很蓝,和他初入仕途那年,离家时看到的天空一样蓝。
王晏的悲剧,不在命运弄人,而在初心蒙尘。权力本是工具,用之造福为民;一旦沦为私欲之阶,便是覆身之井。他忘了年轻时那份谨慎,忘了高位更需如履薄冰。月满则亏的古训,不是诅咒,是规律——当一个人眼中只剩自己的倒影时,离跌碎便不远了。为官者当常拂心镜,照见的应是百姓疾苦,而非一己荣华。如此,方得始终。
6、留宠
湖熟这个地方,水网密布,夏夜里蛙声能传出去好几里。留宠家就在镇东头,三进的院子,白墙黑瓦,是个殷实人家。他字道弘,人如其名,做事讲规矩,路见不平会出声,在乡里颇有声望。
变故是从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开始的。
更夫敲过三更,守夜的老仆听见前院有“嘀嗒”声,像雨滴落在石板上。可抬头看天,星光分明亮着。他提着灯笼过去,光一照,整个人僵住了——青石板上,一滩暗红色的液体正在蔓延,新鲜的,还带着铁锈似的腥气。
是血。
老仆腿软,连滚爬跑去禀报。留宠披衣来看时,那血已积了半掌深,约莫数升,在灯笼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更怪的是,血迹边缘齐整,像有人精心量好倒下的,可院门紧闭,墙头也无痕迹。
“清理了吧。”留宠沉默良久,只说了这么一句。
接下来两夜,雪如约而至。有时在庭中,有时在门下,总是数升,总是莫名出现。仆人间开始流传窃语,说这是“血光之兆”。留宠的妻子李氏忧心忡忡,私下请了道士来看,道士绕着院子走了三圈,摇头只说“杀气凝聚”,却说不清来由。
留宠反倒镇定下来。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当过屯长,剿过水匪,刀下并非没有亡魂。若真是冤魂索命,来吧,他等着。他把佩剑挂在床头,每夜照常安寝。
血在第四夜停了。就在众人稍松口气时,朝廷的任命到了:擢留宠为折冲将军,即刻北征。
原来北境战事吃紧,朝廷广募将领。留宠早年从军的名声被翻了出来,一纸调令,他就要从水乡奔赴沙场。
接旨那日,留宠在堂前跪了很久。李氏哭着为他收拾行装,他却望着北方出神。四十有五了,本以为此生就在湖熟终老,没想到……
“炊饭吧,”他对厨下说,“吃顿家乡饭,明日启程。”
灶火升起,米饭的香气在院中飘散。可当仆役掀开锅盖时,一声惊叫撕裂了黄昏——满锅白饭,竟在眼皮底下蠕动起来!定睛看,哪还有什么饭粒,全是细白的虫,密密麻麻,翻滚纠缠。
“换一锅!快换一锅!”管家声音发颤。
新米下锅,柴火添得更旺。众人围着灶台,死死盯着。水滚了,米香又起,可随着蒸汽升腾,锅里的景象再次扭曲——米粒膨胀、拉长,生出环节,变成更大的虫,在沸水中疯狂扭动。火越猛,虫长得越壮,有些甚至试图爬出锅沿。
满院死寂,只剩柴火噼啪。
留宠拨开众人,走到锅前。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声干涩:“连顿饭都不让我安心吃吗?”
那夜,他独自坐在庭中。李氏默默陪在一旁,终于问出那句话:“能不能……不去?”
留宠摇头:“圣旨已下,不去是抗命,满门受累。”他顿了顿,“那些血,那些虫,或许不是阻我,是醒我——此去凶险,要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次日晨,留宠还是出发了。乡人送行到镇口,他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眼白墙黑瓦的家,转身再没回头。
北征之路比他想的更难。粮草不济,兵士多是新募,而敌军是凶悍的草原骑兵。坛丘一战,留宠部被诱入埋伏。箭雨落下时,他忽然想起家中那锅沸水里疯狂扭动的虫——原来那不是警告,是预言,预言他就像那些虫,挣扎得越猛,死得越快。
敌将徐龙的马刀砍来时,留宠格了一剑,虎口崩裂。第二刀,他看见了故乡的荷花,第三刀,他听见了湖熟的蛙鸣。
血漫过眼睛时,他恍惚想:如果当初看到血就辞官归隐,如果看到虫就装病不起,会不会……但这个念头很快散了。他是留宠,字道弘,路在眼前,他只会往前走。
消息传回湖熟,已是秋后。李氏没有哭,她清理了院子,在留宠常坐的石凳旁种了一株红梅。后来有人问她怕不怕那些异象,她只说:“血来了,虫生了,他还是他。变了的是世道,不是他。”
倒是那口做过“虫饭”的铁锅,被李氏捐给了镇上的粥棚。说也怪,自此以后,那锅煮出的粥,格外养人。
命运之兆有时并非为了让人逃脱,而是考验人用何种姿态面对必然的历程。留宠的可敬,不在于他无视凶兆的盲目,而在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担当。血与虫的警示,他看懂了,却依然选择尽责赴命——这份清醒的勇气,比单纯的吉凶预言更值得铭记。人生有些关卡,避不开,绕不过,那就提起精神,正面迎上。尽心尽力后,即便结局已知,也无愧于天地本心。
7、尔朱世隆
北魏永安三年的午后,洛阳尔朱府静得异样。仆射尔朱世隆在书房小榻上假寐,窗外槐树的影子慢慢爬过窗棂。
他的妻子奚氏正在隔壁绣一幅山水。针线穿梭间,她忽然觉得余光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抬头,书房门开着,她看见一个人影——模糊的,像隔着毛玻璃——正站在世隆榻边。那人弯下腰,双手捧住世隆的头,轻轻一提,竟将头颅从脖颈上取了下来。
奚氏手里的针扎进了指尖。她猛地站起,冲进书房。
榻上,世隆好端端地睡着,呼吸均匀,脖颈完好。阳光照在他脸上,连汗毛都清晰可见。奚氏腿一软,扶住门框,心脏狂跳。
“怎么了?”世隆被惊醒,睁眼看见妻子苍白的脸。
奚氏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倒了杯茶递过去,手还在抖。世隆接过,慢慢喝了一口,忽然说:“刚才做了个怪梦……梦见有人,拿刀断我头,拎着就走了。”
茶杯“哐当”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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