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征应八(人臣咎征)(2/2)
世隆看着妻子,笑了:“一个梦罢了,看你吓得。”
奚氏背过身去收拾碎片,眼泪砸在手背上。她没敢说看见的事,只说:“近日……朝中是不是不太平?”
世隆沉默。岂止不太平。他的堂兄尔朱荣大将军刚被孝庄帝设计诛杀,尔朱家族正处风口浪尖。他这个仆射,表面上还站在朝堂,实则如履薄冰。皇帝一面安抚,一面削权,谁都看得出,清算只是时间问题。
“奚儿,”世隆忽然唤她小名,“若有一日,我先走了,你就回太原老家。老宅东厢房地下三尺,我埋了一匣首饰,够你余生。”
奚氏猛地回头:“你胡说什么!”
世隆却不再言语,只是望着窗外。槐花正落,细细碎碎,像一场安静的雪。
此后几日,府中气氛微妙。世隆照常上朝、议事,回家却总在书房独坐。有时对着地图出神,那是太原周边的地形;有时写些东西,写完了又烧掉。奚氏发现,他佩剑的穗子换了新的,剑也磨得格外亮。
第三天夜里,世隆忽然让厨下备酒,说要与夫人对酌。月光很好,他们坐在院中石桌前。世隆喝得很少,话却多了起来,说起年轻时在太原打猎,第一次遇见奚氏是在她家染坊外,她正在晾一匹蓝布,回头看他时,额发上沾着靛青。
“那时候就想,这姑娘眼睛真亮。”世隆笑着,眼角有了细纹。
奚氏握住他的手:“我们现在就走,回太原,不管这些朝堂是非了。”
世隆摇头,反握住她的手:“走不了了。我一走,皇帝更有理由动手,族中上下百余口,怎么办?”他顿了顿,“有些路,走上去了,就得走到头。”
第七日,宫中来旨,召世隆入宫议事。传旨的宦官笑容可掬,说陛下得了一批好马,请仆射一同观赏。
奚氏为他整理朝服时,手抖得系不好衣带。世隆自己系好,又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角:“今天回来,我想吃你做的莜面栲栳栳。”
他走出院门,背影笔挺,像往常任何一次上朝一样。
奚氏等到日暮,等到月上中天。等来的是震天的撞门声和火把的光。禁军冲进府中,宣读诏书:尔朱世隆谋逆,已伏诛。
她没哭没闹,只是问:“他的……尸身呢?”
为首的将领沉默片刻,低声说:“夫人节哀,陛下有旨……逆臣不允收殓。”
后来奚氏才知道,世隆进宫就被拿下。刑场上,他拒不下跪,刽子手连砍三刀才断颈。而那天她看见的幻影——那人捧头而去的画面——与刑场传回的细节莫名吻合:据说头颅被呈送御前时,眼睛仍未闭合。
奚氏变卖了洛阳的家当,独自回了太原。她真的在东厢房地下挖出了那个匣子,里面除了首饰,还有一封信,墨迹已旧:“奚儿,若见信,我已不在。莫报仇,莫怨恨,乱世如潮,人如浮萍。惟愿汝余生平安,若得闲,春日替我去看看晋祠的桃花。”
她去了晋祠,桃花已谢,满树青叶。抚着树干,奚氏忽然明白,世隆早知道结局。那个梦,她看见的幻影,都不是预言,而是他心中预演了无数次的画面。他选择坦然走向那个结局,用自己的人头,换族人生机。
据说后来孝庄帝也未能长久,乱世中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太原老人们记得,有个从洛阳回来的妇人,终身未再嫁,每年清明都去晋祠,不烧纸,只摆一碟莜面栲栳栳。
最深的预感往往来自最清醒的认知。尔朱世隆的梦与幻影,实则是理智在绝境中的自我映照。他看清了局势,预见了结局,却依然从容安排身后事,保护所爱之人。这不是宿命的屈服,而是智者在无可选择时,用最后的主动权守护珍贵之物。真正的担当,有时不是扭转乾坤,而是在知道大厦将倾时,依然挺直脊梁,为值得的人撑出一小片安宁的天空。
8、刘敏
梁太清年间,侯景乱起,长江都不太平。支江的渔夫刘敏那日收网,觉得手里一沉,拉上来却不是什么大鱼,而是一截木头——粗得两人合抱,长近两丈,皮色深褐如铁。
“豫章木!”岸上老木匠惊呼。这是上好木料,木质细密,沉水不腐,历来是造殿宇、做棺椁的珍材。
刘敏把木头拖回家,横在院里。妻子王氏围着看了又看,摸上去冰凉坚硬。“听说栖霞寺正在重修大殿,不如捐了,积份功德?”
刘敏正有此意。夫妻俩都是淳厚人,觉得天降良材,该用在正处。
消息传开,邻里都来看稀奇。人群中走出个清瘦僧人,正是远近闻名的陆法和。他拄着竹杖,绕着木头走了三圈,手指轻叩,木头发出的声响竟如钟罄。
“法师,”刘敏恭敬问,“您看这木头赠寺如何?”
陆法和摇头:“此木正可与君家自用。”
刘敏愣了:“法师说笑,我家小门小户,哪用得上这等大材?”
陆法和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留下一院子面面相觑的乡邻。
木头就留在院里。刘敏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捐寺。他找人帮忙,想将木头运往栖霞寺,可怪事来了:明明滚木移位是常事,这木头却像长了根,七八个汉子使尽力气,它纹丝不动。绳索套上去就莫名断裂,撬棍抵着就滑开。
“邪门了……”众人累得瘫坐在地。
刘敏心里也犯嘀咕,想起陆法和的话。正犹豫间,家里出事了。
王氏去江边洗衣,回来就发热。起初只当是风寒,可药灌下去,人却一天天虚弱下去。第十日黄昏,她拉着刘敏的手,气息微弱:“那木头……怕是给我的……”
当夜,王氏去了。
刘敏悲痛欲绝,丧事总要办。棺木成了难题,兵荒马乱,好木料难寻。管家小声提醒:“院里那截豫章木……”
刘敏如遭雷击。他踉跄走到院里,月光下,那木头静静躺着,泛着幽光。他忽然明白了陆法和的话——不是玩笑,是预言。
请木匠来解木。锯子拉上去,木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木屑不是黄白色,而是淡淡的赭红,像干涸的血迹。匠人心里发毛,刘敏却平静了:“做吧,这是她的缘分。”
棺成那日,陆法和又来了。他看过棺木,却叹:“犹未了。”
刘敏已经心力交瘁:“法师,还有什么未了?”
“时候未到。”陆法和合十离去。
棺木入土,刘敏独自守丧。他常坐在院里,对着原本放木头的地方发呆。妻子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潮水般涌来:她总在灶前哼小曲,她纳的鞋底最结实,她爱在院角种藿香,说夏日驱蚊……
一个月后的深夜,刘敏忽然惊醒。心口剧痛,像被什么攥住了。他挣扎着下床,走到院中。月光如洗,他看见那截木头留下的压痕里,竟生出了一丛嫩绿的藿香苗——明明已过季节,明明从未种植。
他蹲下身,手指轻触幼苗。凉意顺指尖蔓延,疼痛奇迹般消退。就在此时,他听见了王氏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木头……还剩一半……等你……”
刘敏笑了,泪流满面。他懂了,全懂了。
次日,他请来木匠,平静地吩咐:“把那半截木头,也做成棺木吧,尺寸按我的来。”
匠人骇然:“刘公,这、这不吉利啊!”
“有什么不吉利?”刘敏神色安然,“夫妻同椁,是缘分,是福分。”
第二具棺木做成那夜,刘敏沐浴更衣,将家中细软分赠邻里,房契地契包好托付族长。一切料理妥当,他躺在尚未上漆的新棺旁,就像躺在妻子身边。
晨光初露时,邻人发现他已无气息,面容安详,嘴角带笑。两具豫章木棺并排停在院中,木质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竟如相依相伴。
后来陆法和路过支江,有人问起此事。法师合十道:“木有宿缘,人亦有之。刘敏夫妇善心感召良材,良材亦报以至诚——不贪功德虚名,不惧生死相隔,得一物而共始终,是圆满也。”
战乱年月,多少富贵棺椁被劈作柴烧,倒是刘家这两具豫章木棺,盗墓贼见了都绕道。有人说开棺者必遭灾殃,也有人说曾见月夜下,棺木上开出星星点点的藿香花。
世间万物,相遇皆有缘由。刘敏夫妇得豫章木,本欲舍予佛寺求功德,却不知真正的功德不在施舍的对象,而在对待缘分的态度。陆法和的预言不是宿命的枷锁,而是启示他们看见彼此间深于生死的羁绊。最深的福报,有时不是延年益寿,而是与所爱之人共用一材、同赴始终的完整。珍惜眼前人,善待手中物,让每段缘分有始有终,便是对命运最庄重的回应。
9、李广
北齐天宝年间,御史李广是朝中有名的勤学之人。他出身寒门,全凭灯下苦读换来功名,如今虽已官拜侍御史,却依然保持着当年赶考时的劲头——书房里的灯,总是全府最后一个熄灭的。
这夜三更,李广还在案前批阅卷宗。烛火跳了一下,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发空,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被抽走了。抬头时,他看见一个淡淡的人影,正从自己胸口的位置缓缓浮现出来。
李广惊得笔都掉了。那人影渐渐清晰,竟是个与自己容貌一般无二的人,只是神色疲惫,眼窝深陷,像常年睡不足的样子。
“你……”李广喉头发紧。
那人影说话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君用心过苦,非精神所堪。”话音落下,人影如烟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广呆坐良久,浑身被冷汗浸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又急又乱。是梦吗?可烛火还在跳动,卷宗上的墨迹还未干透。
其实这半年,身体早就发出过警告。先是看书久了会头晕,接着是记性变差——有时话到嘴边,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同僚劝他:“李御史,该歇歇了。”他总是摆手:“国家多事,岂敢懈怠。”
他是真不敢懈怠。出身贫寒的他,太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父亲是个穷塾师,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广儿,咱李家就指望你了。”母亲日夜纺纱供他读书,眼睛都快熬瞎了。如今他出人头地,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用,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亲,对得起日渐老迈的母亲。
可身体不等人。那场“梦”后,李广开始真真切切地病了。起初是低烧,烧退了,留下绵绵不绝的咳嗽。咳得不算厉害,却像影子一样跟着他,尤其在夜深人静时格外清晰。
太医来看过,说是“忧思伤脾,劳倦耗神”,开了安神补气的方子。药喝下去,似有好转,可一回到书房,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他又忘了医嘱。有时咳得伏案不起,歇一会儿,擦擦额头的虚汗,又拿起笔来。
妻子王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夜她端着参汤进来,见丈夫对着烛火出神,眼角有泪光。
“夫君,可是身上难受?”
李广摇摇头,指着桌上未完的奏章:“我在想,幽州水患的赈灾条陈,还有三处需要核实。这些事耽搁不得,早一日落实,百姓就少受一日苦。”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这般拼命,不只是为功名。你还记得那年家乡大旱吗?”
王氏怎会忘记。那年赤地千里,若不是县令开仓放粮,他们一家早就饿死了。少年李广站在领粥的队伍里,看着官袍飘飘的县令,心里埋下种子:将来若能做官,定要做这样的官。
“我想多做些,再多做些。”李广说着,又咳嗽起来。
王氏背过身去抹泪。她知道劝不住,丈夫心里那团火,烧了三十年,早已不是她能扑灭的。
病情在秋天加重了。咳嗽变成了咳血,起初是痰中带血丝,后来是整口整口的暗红。李广终于不能上朝了,卧床的那些日子,他让仆人把公文搬到床边,靠着枕头批阅。手抖得握不住笔,就口述让儿子记录。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李广忽然精神起来,让家人扶他到院中坐坐。桂花开了,香气浓郁。他深深吸了一口,对儿子说:“我这一生,像赶路的人,总怕走得慢,误了时辰。如今回头看,其实该歇脚时就歇脚,该看景时就看看景。”
儿子哽咽:“父亲为国为民,无愧于心。”
李广笑了,笑容里有释然:“有愧啊。愧对你母亲,陪我担惊受怕;愧对你,未能多教你些道理;最愧对的是我自己这身子——用了它四十八年,却从未好好问过它累不累。”
那天夜里,李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又变成那个赶考的少年,背着书箱走在山路上。路很长,但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闻闻野花,听听鸟鸣。梦里没有功名压力,没有案牍劳形,只有漫山遍野的好风光。
天亮时,家人发现他已在睡梦中离世,面容平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整理遗物时,王氏在书箱最底层发现一幅字,墨迹尚新,应是病中写的:“愿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虽微薄,不敢辞也。”她捧着字幅,泪如雨下——丈夫到最后,挂念的还是他那份“微薄”的光。
后来朝廷追封褒奖,同僚写祭文称他“鞠躬尽瘁”。但乡里老人说起李广,却常这样教育儿孙:“那后生是个好人,就是太不惜力了。人活一世,好比灯油,要慢慢点,才能亮得久。”
李广的故事,不是简单的“积劳成疾”,而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与自身极限的对话。他像一根蜡烛,拼命燃烧想照亮更多地方,却忘了烛身也有燃尽之时。真正的尽责,不仅在于全力以赴,也在于懂得可持续的付出——善待自己,才能更长久地善待他人与职责。这份“善待”,不是懈怠,而是对生命本身最根本的尊重。人生如长跑,调整呼吸、保存体力,方能行稳致远,将光亮送往更远的地方。
10、王氏
北齐武平初年,平邑县有个寻常的傍晚。王氏和丈夫李大郎套上牛车,载着羊和酒,要去三里外的李家商议儿女婚事。两户同姓不同宗,但孩子看对了眼,是桩喜事。
牛车吱呀呀走在土路上,日头渐渐西沉。行至一处野地时,天暗得格外快,像有人猛地拉下了幕布。周围没有人家,只有远处起伏的山影。
“今日这天黑得邪门。”李大郎嘟囔着,甩了甩鞭子。
就在这时,王氏忽然拽住他衣袖:“你看那边!”
东南方向五十步外,一团赤红色的东西凭空出现,约莫升斗大小,悬在离地一人高的位置。它不像火,没有烟;不像灯,没有架。就那么静静地浮着,发出柔和的红光,把周围的野草都映成了暗金色。
突然,红光动了!它像流星拖曳着光尾,笔直地朝牛车飞来。李大郎吓得想拉牛躲避,可老黄牛像被钉在地上,任凭怎么吆喝,四蹄纹丝不动。
红光到了车前,“啪”一声轻响,正落在右车轮上。牛车微微一震,那东西竟顺着轮子滚落在地——仍是赤红一团,光芒流转,说不出的诡异。
夫妻俩大气不敢出。李大郎本能地往后退,王氏却盯着那红光,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东西没有恶意。她想起祖母说过,世间有些灵物,会择人而依。
“你做什么?”李大郎见妻子忽然下车,急得压低声音喊。
王氏没回答。她整理了一下衣裙,朝着红光的方向,恭恭敬敬拜了两拜——不是恐惧的跪拜,而是像见到长辈那样郑重。然后她撩起粗布裙子的下摆,半蹲下身,将裙裾张开成兜状。
说也奇怪,那红光像听懂了一般,轻轻一跳,落入裙中。光瞬间收敛了,变成沉甸甸的实物。
王氏小心翼翼兜着回到车上:“走吧。”
李大郎这才回过神,一抖缰绳,老黄牛竟又能走了,仿佛刚才的定身只是错觉。
回到家,关紧房门,夫妻俩在油灯下细看。王氏从裙中取出那物——哪里是什么妖异红光,分明是一块赤金!拳头大小,沉甸甸的,在灯下闪着温润的光泽,表面天然纹理如水波流转,美得让人屏息。
“这、这是……”李大郎舌头打结。
王氏却异常平静。她打来清水,将赤金洗净,用红布包好,供在堂屋的神龛旁。“不管是天赐还是机缘,咱们得心存感激。”
那夜,王氏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红衣的老妪对她说:“我在此地等了八十年,今日见你恭敬心诚,故来相托。善用勿奢,常怀勿忘。”醒来时,天已微亮,她对着神龛又拜了三拜。
赤金被收进库房最深的柜子,王氏没有急着变卖。日子照常过,下地、织布、操持家务。只是每逢初一十五,她总要在神龛前点上三炷香,不祈福不求财,只说:“谢今日平安。”
变化是慢慢发生的。先是家里的生意顺得出奇——李大郎贩的布匹,总能在最好的时机卖出;田里的庄稼,明明同村都遭了虫,唯独他家那片绿油油的;养的蚕,结的茧又大又厚,出丝比别家多出一倍。
有人说是王家走了大运,王氏听了只是笑笑。她开始用多出来的钱粮接济乡邻:东头孙寡妇房子漏了,她出钱修;西村孩子上不起学,她买纸笔;荒年时,她在村口支粥棚,不署名,只说是“大家帮大家”。
最奇的是来年春天,王家院子中央,凭空生出一棵桑树苗。起初没人注意,可它长得飞快,枝叶形态也与寻常桑树不同——叶子更厚实,脉络是淡淡的金色。不过数年,树冠如云,遮满了半个院子。奇的是,这树招来的不是普通鸟雀,而是些谁也叫不上名的珍禽:有尾羽三尺长的青鸟,有鸣声如琴的赤喙雀,它们只在王家院中栖息,见了人也不惊飞。
王家就在这棵奇桑的荫蔽下,越来越兴旺。财富积累起来,王氏却依然粗茶淡饭,布衣荆钗。有人劝她盖大宅、买田地,她摇头:“够住就行,地多了种不过来,反而荒废。”她把钱投在修桥铺路上,资助县里的学堂,三十年间,平邑县竟因她而有了第一条石街、第一座义学。
王氏活到七十八岁,无疾而终。临终前,她让子孙扶她到院中,再看一眼那棵桑树。秋风里,桑叶沙沙响,像在说话。她看了很久,轻声说:“我这一生,最感激两样:一是那天傍晚,我没怕;二是这些年,我没忘。”
她走的那夜,桑树上的珍禽齐声哀鸣,三日方散。更奇的是,自她去世后,那棵繁茂了三十年的桑树,竟在一年内慢慢枯萎,最终化作一株枯木,立在院中如一座碑。
子孙遵她遗愿,没有动用库中那块赤金,将它随葬入土。而王家虽不复当年极盛,却因她立下的家风——勤勉、仁善、知足——世代平安,成了平邑县最受敬重的人家。
后来有游方道士路过,听说此事,叹道:“赤金择主,择的不是贪财之人,而是惜福之心。王氏得一金而富一乡,其贵不在金,在心也。”
真正的财富,有时并非来自疯狂追逐,而是源于一份对机缘的虔诚与对所得的珍重。王氏的故事告诉我们:天降之福如同试金石,贪婪者得之或招祸,敬畏者得之而惜福,仁善者更会化一己之得为众人之惠。那棵奇桑、那些珍禽,与其说是神秘馈赠,不如说是对她三十年来“常怀感恩、善用厚生”的生动见证——心田丰饶,家园方能生生不息;德性深厚,福泽方能源远流长。
11、张雕虎
北齐武平七年,邺城的秋意比往年来得都早。监吏待诏张雕虎骑马走在城西的官道上,脑子里还想着刚才朝堂上的争执——关于是否该削减边军粮饷的议题,他又一次和几位权臣顶上了。
他是监吏待诏,负责检视各处官吏文书。这官职不大,却像朝廷的眼睛。张雕虎做这双“眼睛”做了十二年,落得个“张石头”的绰号:硬,不会转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马蹄嘚嘚,路两旁的白杨开始落叶。远处有个樵夫正背着柴禾走来,抬头看见马上的张雕虎,忽然“啊呀”一声,柴禾撒了一地。他揉揉眼,再看——马上那位官员的肩膀之上,竟空空如也!
樵夫吓得跌坐在地,闭眼再睁眼,这次看见了:张雕虎好端端地骑在马上,侧脸在夕阳下轮廓分明。难道眼花了?可方才那一幕太真切了,真真切切一个无头人骑马而行,脖颈处空荡荡的,连血光都不见。
张雕虎不知这事。他回到府中,管家来报:“老爷,今日又有两封帖子。”都是请他赴宴的,一封来自尚书令王府,一封来自大将军高府。
他看也不看:“烧了。”
“老爷,”管家压低声音,“如今朝中局势……是不是该……”
“该什么?”张雕虎在案前坐下,开始整理今日的文书,“我张雕虎的职责是监察官吏,不是结交权贵。”
这话他说了十二年。同僚们一个个升迁、发财,他还是这个六品待诏。有人笑他傻,有人劝他“识时务”,连妻子刘氏都曾含泪说:“夫君,咱们不求富贵,只求平安,行吗?”
张雕虎看着妻子眼角的细纹,想起她嫁给自己时还是二八芳华。他软下语气:“夫人,我若随波逐流,当初何必读书?父亲教我‘正心诚意’,我若丢了,怎么去见地下的他?”
他父亲只是个县学先生,穷困潦倒,却教出了三个读书人。临终前,老人拉着他的手:“虎儿,你性子直,将来做官,难免碰壁。但要记住——头可断,脊梁不能弯。”
这话刻在了张雕虎骨子里。
可如今的北齐,脊梁值几个钱?皇帝昏聩,权臣当道,边境烽火连天。张雕虎呈上的弹劾奏章,十有八九石沉大海。他像堂吉诃德对着风车冲锋,可笑,可悲,也可敬。
三日前,他查到一桩大案:大将军高阿那肱的侄子侵占民田千亩,逼死七户农家。证据确凿,他连夜写就奏章。同僚李侍郎悄悄来劝:“雕虎,高家现在如日中天,你动他侄子,就是打高将军的脸。”
“脸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张雕虎头也不抬。
“你的人命就不重要吗?”李侍郎急得跺脚,“昨日有人看见你骑马过市,说你……说你没有头!”
张雕虎笔一顿,墨点污了纸。他缓缓抬头:“你说什么?”
李侍郎自知失言,支吾着走了。
那夜张雕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没有头,却还在骑马疾驰,手里攥着那封奏章。路两边的人指指点点,他听不见声音,却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看,那个没头的张雕虎,还在跑呢。”
醒来时,冷汗湿透中衣。他走到铜镜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脖颈——完好无损,喉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刘氏被他惊醒,掌灯过来。烛光里,夫妻俩的影子投在墙上。张雕虎忽然说:“夫人,如果我明天死了,你会怪我吗?”
刘氏手里的灯晃了晃,烛泪滴在她手背上。她没喊疼,只是静静看着丈夫:“我嫁你那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要怪,只怪这世道不配你。”
三日后的大朝会,张雕虎还是递上了奏章。金銮殿上,他朗声宣读,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在寂静的大殿里。高阿那肱的脸色从红转青,从青转黑。
退朝时,几个同僚远远避开他,仿佛他染了瘟疫。只有李侍郎在宫门外等他,眼眶发红:“雕虎……保重。”
张雕虎笑了笑,翻身上马。这次他骑得很慢,仿佛在欣赏邺城最后的秋色。路过西市时,那个樵夫又看见了他——夕阳西下,马上人的影子拖得很长,长到扭曲变形。有那么一瞬,樵夫又觉得,那肩膀上空空如也。
次日,诏书下:张雕虎“诬告大臣,心怀怨望”,着即刻处斩,家产充公。
刑场设在西市口。张雕虎跪下时,看见监斩官正是高阿那肱的侄子。那年轻人脸上带着残忍的笑,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和我作对的下场。
刀落之前,张雕虎忽然想起父亲的话:“头可断,脊梁不能弯。”他挺直了背,望向天空。秋日的天,蓝得让人想流泪。
刀光闪过。
人群中,那个樵夫捂住了眼睛。他仿佛又看见那幕幻象:一个无头人骑在马上,在无边的官道上疾驰,不知疲倦,不问归处。
张雕虎的“无头”幻象,与其说是凶兆,不如说是乱世中正直者的宿命隐喻——在一个人人明哲保身的时代,坚守原则者往往被视为“没有头脑”。然而历史记住的,恰恰是这些“无头”的脊梁。他的故事提醒我们:真正的清醒有时正表现为对世俗“聪明”的拒绝,对内心准则的执着。头颅或许会落,但挺直的脊梁将在时间中化为不朽的坐标,指引后来者何为担当、何为风骨。
12、强练
北周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强练又出现了。这个岐山来的怪人,总是披着件打满补丁的灰袍,头发乱如蓬草,赤着双脚在青石板上走来走去。人们都说他疯,因为他总对着空气说话,对着影子行礼。
这天他手里捧着个葫芦——最普通的那种,表皮青黄相间,腰细肚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那是稀世珍宝,一路穿过闹市,来到城东最气派的府邸前。
这是冢宰晋国公宇文护的府宅。朱门高耸,石狮威严,门口的家丁都穿着绫罗,眼神里带着三分傲气。宇文护如今权倾朝野,连天子都要让他几分,府前车马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强练在门前站定,歪头看着那两扇朱红大门。家丁正要呵斥,却见他忽然高举葫芦,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嚓”一声脆响,葫芦四分五裂,瓜瓤瓜子溅了一地。强练蹲下身,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对着阳光照了照,喃喃道:“瓠破,怜你子苦。”
说完,他拍拍手上的灰,转身走了,留下几个目瞪口呆的家丁。
这话很快传遍了长安城。有人说强练是真疯,有人说这是谶语。宇文护听了管家禀报,只是冷笑:“一个疯子的话,也值得大惊小怪?”他正忙着筹划废立之事,哪里在意这些。
但强练的话像种子,落在了一些人心里。比如宇文护的长子宇文训。那夜他在书房读书,忽然想起葫芦摔碎的声音,心里莫名一紧。他走到院中,看见父亲新纳的姬妾在月下跳舞,裙摆飞扬如蝶。府中歌舞升平,酒肉飘香,父亲说:“我们宇文家,要享百年富贵。”
可强练说:“怜你子苦。”
宇文训摇摇头,想把这不祥的念头甩掉。他是冢宰长子,前程似锦,有什么苦的?
又过几日,强练晃悠到了皋公侯龙思的府前。龙思兄弟是宇文护最得宠的干将,仗着冢宰权势,在长安城横着走。府中妻妾成群,奴婢数百,一顿饭的花销够寻常百姓过一年。
龙思的妻子孙氏是个信佛的,听说强练路过,竟让婢女请他进来。“都说这人有些神通,咱们也瞧瞧。”
强练被领进花厅。满屋子珠光宝气,夫人小姐们围坐,像看猴戏似的看着他。孙氏让人摆上精致的点心,强练看也不看,抓起一块就塞进嘴里,嚼得吧嗒响。
“练师,”孙氏试探着问,“你看我们府上如何?”
强练舔舔手指上的糖霜,环视一周,忽然指着满屋女眷:“与我作婢。”
厅中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孙氏笑得钗环乱颤:“练师真会说笑,我们这些人,哪会做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