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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征应七(人臣咎征)(1/2)

目录

1、血书化赤鸟

暮春泗水滨,柳絮漫舞如飞雪。杏坛老槐树下,孔子倚着树干,膝间简牍摊开却未翻页,目光越过粼粼水波,落在远山黛影里。子夏端坐身侧,见老师霜白鬓发被风拂动,那双洞穿世事的眼眸中,竟凝着一层罕见的悲悯雾气,不似平日的沉静笃定。

“赐啊,”孔子忽然唤他表字,声音沉得像浸了泗水的寒,“你可知麒麟现世,当主何兆?”

子夏心头一震。三日前鲁国西郊樵夫遇祥兽的消息早已传遍曲阜——形似麋而独角,身披五彩霞光,国人皆称是太平吉兆。可老师语气里,半分喜悦也无,反倒透着彻骨的苍凉。

“弟子愚钝,愿闻其详。”

孔子缓缓阖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简牍边缘,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重压。“麟者,仁兽也。应明王而出,遇衰世则隐。”他睁眼时,目光如古井深寒,“今麟出而见获,非吉兆,乃天示警也。”

子夏后背骤生凉意。礼崩乐坏的乱世,祥兽现身却遭捕获,这错位的异象,原是王朝倾颓的预兆。沉默漫过师徒间的杏影,许久,孔子才轻声道:“记住,得麟之月,天当有血书鲁端门。”

“血书?”子夏惊抬眼,却见老师望向鲁宫方向,夕阳正将天际染成凄艳赭红,恰似鲜血浸过云层。

那是子夏最后一次听老师谈及预言。三个月后,孔子病重榻前,手握他的手嘱咐:“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但道不会亡,如泗水虽改道枯竭,水脉终在地下流淌。”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孔子卒于泗上,送葬那日万人空巷,哭声震野,子夏望着老师的棺木,忽然懂了“传道者逝,道不灭”的深意。

光阴倏忽二十余载,子夏已年过六旬,在魏国西河讲学授业。忽有消息从洛邑传来:周王室最后的象征权威消散,天下彻底陷入诸侯争霸的混沌。他放下书简奔至黄河边,浑浊河水滚滚东去,恰如不可逆转的世事。

“周室亡了。”他喃喃自语,猛地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暮春午后——老师说“得麟之月,血书鲁端门”,算算时日,正是此刻。

子夏连夜收拾行装,对弟子们只说“去验证一个约定”。十七日夜兼程,他终于抵达曲阜,夕阳依旧如血,映着斑驳的鲁宫端门。朱红漆皮脱落,墙头生满茅草,门前唯有顽童追逐,哪有半分血书的痕迹?

他扶着墙砖缓缓坐下,浑身力气似被抽空。二十余年的坚守与期盼,难道只是老师晚年的感慨?

“老先生在找什么?”清亮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子夏抬头,见一身葛布衣裳的年轻人眉眼温润,正含笑望他。

“我……”子夏语塞,总不能说自己在等二十多年前的预言。

年轻人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端门:“这门藏着故事呢。”他说,“祖父讲,许多年前一个清晨,守门人见门上渗出血纹,不是泼洒的,是从木头里钻出来的,盘绕成古怪纹路。日出时,那些血纹忽然活了,化作一群赤鸟扑棱棱飞上天空,在晨光里盘旋三圈。”

子夏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颤抖。

“赤鸟的影子落在地上,竟拼成一行字。”年轻人转头看他,眼眸清澈如泉,“祖父不识字,只记得那影子亮得刺眼。后来来了位老史官,盯着看了半晌,喃喃念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便抹着泪走了。”

血化赤鸟,影现天书。

子夏闭眼,仿佛看见朝阳初升时,赤鸟挣脱血纹,翅膀驮着霞光盘旋,影子在尘土上勾勒出文明的箴言。这预言从不是要惊动朝野,而是以最寂静的方式,告诉真正懂的人:王朝会覆灭,但文明的火种不会熄灭。

“老先生为何流泪?”年轻人不解。

子夏拭去眼角湿意,望向天空中晚归的雁阵:“我见到了想见的东西。”

“可您什么也没看见啊。”

“有些真相,不必用眼睛看。”子夏微笑,心中豁然开朗——老师说的“道不会亡”,从不是指某个王朝,而是藏在文字里、故事中、人心底的信念。就像血化为鸟,影化为书,死亡化为新生,文明的血脉从不会因王朝更替而断绝。

离开曲阜那日,子夏再赴泗水。孔子墓前青草萋萋,常有祭拜者添的新土。他在墓前静坐良久,轻声道:“老师,我看见了。”

风吹过坟头青草,沙沙作响,似是回应。

多年后,西河学堂里,弟子们追问孔子晚年轶事,子夏总会说起那个暮春午后的预言,说起血书化鸟的传奇。有弟子深究赤鸟模样、血书细节,他只含笑摆手:“形迹不必深究,重要的是记住那从血中飞出的赤鸟——它终究化成了文字,化成了代代相传的信念。”

窗外,一群飞鸟掠过秋日晴空,翅膀上驮着明亮的阳光。

真正的传承从不需要显赫的仪式,它藏在祖父传给孙子的故事里,藏在学者坚守的箴言中,藏在每个普通人对文明的敬畏里。就像地下奔流的泗水,纵使地表沧桑变迁,深处的血脉永远鲜活。那些寂静处的坚守与领悟,正是文明不朽的微光,在岁月长河中,永远不会褪色。

2、家犬吐人言

东汉永元二年秋,洛阳城西萧宅的黄昏总带着股说不出的滞涩。槐树叶子落得簌簌响,铺在青砖地上,像层没扫净的枯蝶。王氏坐在内室绣绷前,捻了三次针线都扎错了地方,心口突突跳得慌——丈夫萧士义入宫当值已三日,往常也有这般情形,可今日府里静得邪乎,连檐下雀鸟都没了声息。

廊下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家里养了七年的黄犬阿忠。这狗通体金黄,就额前一撮白毛扎眼,打萧士义还是穷书生时就跟着,通人性得很,平日见了王氏总摇着尾巴蹭裤脚。可今儿个,它步子沉得奇怪,既不摇尾,也不哼唧,径直踱进内室,在王氏面前三尺远站定,褐黄色的眼睛在渐暗的光里亮得有些渗人。

王氏搁下针线,正想唤它,忽见阿忠昂起头,嘴巴一张一合,竟有说话声钻出来:“汝极无相禄,汝家寻当破败,当奈此何?”

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咬得分明,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王氏只觉头皮一麻,绣绷“啪嗒”砸在地上,线团滚了一圈,缠上她的裙角。她想叫,喉咙像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半点声响;想逃,双腿却沉得挪不动,眼睁睁看着那只朝夕相处的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在等一个回应。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她才猛地回神,后背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她出身书香门第,杂记里的志怪故事读了不少,知道世上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此刻竟没敢喊下人,只攥着衣角,死死盯着阿忠——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事不能声张。

僵持了片刻,阿忠转过身,步子依旧沉稳,慢慢隐进门外的暮色里,仿佛刚才那番诡异的对话,不过是她眼花听岔了。

直到那抹黄色身影彻底看不见,王氏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浑身发颤。“无相禄……家破败……”这几个字在舌尖打转,凉得像冰。

天色擦黑时,萧士义回来了。这位黄门侍郎脸上满是疲惫,眼窝都陷了下去。永元年间的洛阳城,宫廷里的风从来就没停过,窦氏外戚一手遮天,天子渐渐长大,亲政的心思越来越明。他身处机要之地,每日都如履薄冰。

“夫人今日气色怎么这般差?”萧士义更衣时,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

王氏伺候他换上常服,犹豫了半宿,还是把阿忠说话的事原原本本说了。说到“家寻当破败”时,声音都在发颤。萧士义起初皱着眉,只当是她累糊涂了,可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连阿忠额前的白毛都没说错,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阿忠现在在哪?”他沉声问。

“自那之后,就没见着影了。”

萧士义在屋里踱了两圈,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想起昨日宫中当值,几位平日里交好的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还有窦府的人递来的那杯没敢喝的酒。难道……

他刚想开口,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撞门声,紧接着是粗声粗气的喊叫:“开门!奉诏收捕逆党!”

火把的光透过窗纸,把屋里照得通红,兵甲碰撞的铿锵声听得清清楚楚。王氏手里的茶盏“哐当”摔碎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看向萧士义,只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竟没了慌乱,只剩一片平静。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整了整衣冠,声音轻得像叹息。

门被撞开的瞬间,王氏忽然想起阿忠那双褐黄色的眼睛,想起它说“当奈此何”时的模样。原来那不是询问,是提醒啊——大祸要来了,你们该怎么办?

可她和丈夫,竟只当是荒诞的怪事,没半点防备。

萧士义被戴上枷锁带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歉疚,有不舍,还有一丝决绝。王氏想冲上去,却被兵士一把推开,跌坐在满地碎瓷片上,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看着这个经营了十五年的家,被翻得乱七八糟,桌椅倾倒,书卷散落。

忽然,她瞥见廊柱的阴影里,蹲着那抹熟悉的黄色。阿忠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眼前这场家破人亡的变故,与它无关。

王氏望着它,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原来预警从来都不是诅咒,是给你机会躲祸啊。可她和丈夫,偏偏错过了。

永元二年冬,萧士义被戮于市,家产充公。王氏遣散了仆从,搬到京郊一间陋室里。离府那日,她回头看了眼萧宅,阿忠还蹲在门口,见她看来,竟摇了摇尾巴,然后转身跑进巷子里,再也没出现过。

许多年后,王氏老了,弥留之际,拉着照顾她的邻家女孩的手,轻声说:“往后遇着怪事提醒,别当耳旁风。命运给你递话,从不会挑体面的方式,能躲就躲,能改就改,别等来不及了才后悔。”

窗外,一只黄雀扑棱着翅膀飞过,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上,叫了两声,声音清越。

有些警示,从来都不是来自高堂庙宇的谶语,而是藏在朝夕相处的寻常物里。听懂了,是生机;错过了,便是遗憾。人这一辈子,能抓住的不是预知未来的本事,而是面对提醒时,那份不侥幸、不迟疑的清醒。

3、百万钱梦

东晋太宁三年,建康城的秋雾总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渗进骨头缝里。丞相王导这夜又醒了,中衣领口黏在背上,凉飕飕的——方才那梦太真,真得让他心口发紧。

窗外月色昏沉,芭蕉叶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像有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王导靠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褥,梦里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百万钱,买长豫。”

长豫是他次子王悦的小字。那孩子刚满二十二,冠礼才过不久,笑起来左颊一个浅浅的梨涡,跟他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梦里他想也没想就吼回去:“不卖!”可那人笑了,笑声空落落的,像在山谷里回响:“由得你么?”

他眼睁睁看着长豫在远处低头读书,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筹码。想喊,喉咙像被堵住;想跑过去,腿却陷在泥里拔不动。只听见铜钱落地的“哐当”声,一枚接一枚,敲得他心头发颤。

“长豫……”王导喃喃着,伸手摸了把脸,满手都是冷汗。

次日清晨,府里静得出奇。王导坐在书房,公文摊开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长子王恬进来请安,见他脸色差,忍不住问:“父亲昨夜没睡好?”

“做了个怪梦。”王导随口应着,目光却飘到了院子里——长豫正在练剑,身姿挺拔,剑光映着晨光,晃得人眼晕。那是他亲手教的剑式,儿子练了十年,如今已颇有模样。

“二弟近来越发勤勉了,”王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前日跟谢家公子论《左传》,说得谢公子半天接不上话。”

王导“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定了定神。不过是个梦罢了,他安慰自己。王家经了两朝风雨,八王之乱、永嘉南渡都闯过来了,一个梦魇,哪能乱了分寸?

可心里那股不安总散不去。午后,他换了身便服,悄悄去了城西的清虚观。观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跟王家有旧,听他说完梦境,手指在算筹上拨弄了半天,才缓缓开口:“百万是大数,钱属金,金主肃杀,还带着交易的意思。这梦……怕不是好兆头。”

王导的心沉了下去:“能解吗?”

老道画了七道符,用红线系着装进锦囊:“让公子随身戴着,七七四十九日别摘。府里这段时间别动土、别见血,也别让公子往西去。”

王导攥着锦囊往回走,轿子颠簸着,锦囊里的符纸沙沙响,像在提醒他什么。回府后,他把锦囊递给长豫:“戴着,保平安的,别摘。”

长豫愣了愣,乖巧地系在腰间,红绳配着青玉佩,倒挺好看。“父亲最近好像心事很重?”他笑着问,梨涡浅浅的。

“朝事忙罢了。”王导移开目光,不敢看儿子清澈的眼睛。

日子一天天过,长豫日日戴着锦囊,读书习武,偶尔跟友人雅集,倒也平安无事。王导渐渐松了口气,甚至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他王导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竟被一个梦缠得心神不宁。

入秋以后,府西的旧书阁漏雨漏得厉害。管家请示了好几次,王导实在拗不过,点头道:“拆了重修吧,赶在入冬前弄好。”

动土那天是个大晴天,工匠们拆了腐朽的梁柱,开始挖地基。锄头刨地的“咚咚”声传来,王导忽然想起老道的话——忌动土。他刚要喊停,就听见工匠们惊呼起来。

“相爷!您快来看!”

王导走过去,只见地坑里露出个陶瓮,瓮口碎了,里面黄澄澄的,全是五铢钱。“接着挖!”他沉声道。

一坑又一坑,总共挖出九只陶瓮,每只都装满了钱。账房先生算了一整天,手都在抖,最后报上来的数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回相爷,约莫……百亿钱。”

百亿。

比梦里的“百万”多了千倍。

王导脸色瞬间就白了,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柱子才站稳。梦里的声音又响起来:“百万钱,买长豫。”原来不是百万,是百亿。命运早就标好了价码,只是他当初没看清。

“封起来!”他哑着嗓子喊,“原样埋回去!谁也不准往外说半个字,不然家法处置!”

工匠们不敢怠慢,赶紧把陶瓮埋回去,重新夯平地基。书阁一天天建起来,王导却一天天消瘦,鬓边的白发也添了不少。他总爱站在书阁前发呆,脚下踩着埋钱的地方,像踩着块烧红的铁板。

他跟长豫说:“最近别出门了,就在府里待着。”

长豫虽纳闷,还是听话照做了。深秋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常坐在亭子里读书,王导远远看着,觉得那画面美好得像易碎的琉璃。

腊月初七,长豫受了些凉,开始咳嗽。起初以为是小毛病,喝了几副汤药,却不见好,反倒发起热来。王导请了建康最好的大夫,药方换了一副又一副,长豫的病却时好时坏,到后来,连床都起不来了。

王导日夜守在床前,握着儿子滚烫的手,指节都攥白了。长豫偶尔清醒,还会安慰他:“父亲别担心,就是个小病,过几天就好了。”

“对,小病,很快就好。”王导一遍遍重复,像是在说服自己。

有天深夜,长豫忽然精神好了些,让王导扶他坐起来。他望着窗外的月色,轻声说:“父亲,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白鸟从西边飞来,落在院子里,一落地就变成了铜钱,堆得像座小山。然后有个声音说,该走了。”

王导浑身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长豫走了。临走前,他攥着王导的手,眼里满是不舍:“父亲保重,别太伤心。”说完,眼睛就闭上了。

灵堂里一片素白,哀乐低回。王导站在棺椁前,看着儿子平静的脸,忽然想起他刚学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自己怀里的样子,身上带着奶香,小手软软的,抓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如今,那双手冷得像冰。

吊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劝他节哀。王导机械地还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百亿钱,买走了他的儿子。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凄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原来再多的钱,也留不住想走的人。

书阁终于建好了,崭新的木料散发着清香。王导独自走进去,在正中央站了很久。管家悄悄进来问:“相爷,那些钱……真要一直埋着?”

“埋着。”王导头也不回,“这间书阁以后只藏书,不住人。每半年检查一次地基,有异样立刻报我。”

很多年后,王导老了,病重卧床。长孙王混侍奉汤药时,总听见他呓语:“不值……不值……”

“祖父,什么不值?”

王导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才缓缓说:“有人用百亿钱,换了你叔叔。”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宁愿要活生生的儿子,哪怕他一文不值。”

王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王导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人哪能用钱衡量……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

那夜,王导梦见了长豫。还是二十二岁的模样,在院子里练剑,剑光如雪。见他来了,收剑笑着跑过来:“父亲,我新学了一套剑法,给您看看?”

“好,好。”王导连连点头,老泪纵横。

梦醒时,天快亮了。他望着窗外的晨光,忽然想通了——那些百亿钱从来不是买命钱,是命运给的警示: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留就能留住的。而真正珍贵的,是拥有时的全心珍惜,失去后的坦然放下。就像那些埋在地下的钱,不见天日,却让活着的人记住: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冷冰冰的钱财,是活生生的人,是藏在日常里的情义。

鸡鸣时分,王导平静地走了,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像是终于解开了困扰多年的谜题。

命运总爱用骇人的价码试探人心,可生命的价值从来不在数字里。那些深埋地下的财富,是对无常的敬畏;而真正流传下去的,是爱过、珍惜过,即便失去,也依然好好活着的勇气。

4、犬啮影

太元十年的建康城,是在捷报中醒来的。

驿马踏碎秋雾,八百里加急的蹄声从朱雀航一直响到台城。淝水大捷——谢安执棋的手甚至没有颤抖,只淡淡说了句“小儿辈已破贼”,便继续了未完的棋局。可建康不这么平静,酒肆彻夜笙歌,寺钟响得比平日悠长,连秦淮河的水仿佛都流得欢快了些。

唯独乌衣巷深处的谢府,静得像一口深井。

谢安在“后府”接见宾客,已是午后。所谓后府,其实是东院一处临水的轩阁,窗开三面,一面见假山曲池,一面见回廊竹影,一面见远天流云。他喜欢在这里见客,清静,也少些拘束。

刘氏端着茶盏站在回廊拐角,没有进去。她看着轩内丈夫的背影——宽大的素袍,微微佝偻的肩,执麈尾的手势依旧从容。宾客是几位年轻将领,正兴奋地比划着淝水岸边的冲杀,声音时高时低,惊起了池边几只白鹭。

一切都很平常。太平常了。

可刘氏的心却无端紧了一下。她说不清为什么,许是昨夜那场梦:她梦见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有风卷着落叶打旋,远处传来幼犬的呜咽声,一声接一声,凄凄的。醒来时枕畔冰凉,谢安睡得安稳,呼吸轻得像羽毛。

她摇摇头,正欲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抹黄色。

是府里养了多年的那条黄犬,名叫“阿戌”。此刻它正从假山后踱出来,嘴里叼着个东西,黑乎乎的,在秋阳下泛着湿润的光。阿戌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它穿过月洞门,踏上青石径,径直朝刘氏走来。

越来越近。

刘氏终于看清了——阿戌嘴里叼着的,是一颗人头。

面容清晰,眉目温润,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鬓角已有星霜。是她看了三十多年的脸,是此刻正在轩内与宾客谈笑风生的脸,是她丈夫谢安的脸。

茶盏从手中滑落,“啪”地碎在石板上。碧绿的茶汤溅上裙裾,像一摊化不开的苔痕。

阿戌在她面前停住了。它抬起头,褐黄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犬类的忠诚或顽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它叼着那颗头,头的断颈处没有血,只有一片虚无的暗影,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而是影子凝成的实体。

时间凝固了。

刘氏想喊,喉咙像被扼住。想闭眼,眼皮却无法合拢。她只能看着,看着丈夫安详的容颜在犬齿间微微晃动,看着阿戌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声音。

轩内的谈笑声隐隐传来。谢安正在说:“……用兵之道,奇正相合。但最要紧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定力。”

声音温和,从容,和那颗被叼着的头颅的唇形完全吻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生。阿戌忽然松了口。头颅落地,没有声响,像一片影子融入地面,消失了。阿戌甩了甩头,仿佛刚刚只是叼了根骨头,然后转过身,慢悠悠地踱回假山后,消失在竹影里。

只剩刘氏站在原地,裙裾上的茶渍慢慢泅开。

“夫人?”侍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氏猛地转身,脸色煞白。侍女吓了一跳:“您……您不舒服?”

“老爷……”刘氏声音发颤,“老爷还在里面?”

“在呢,正与桓将军说话。”

刘氏踉跄走向轩窗。透过疏竹,她看见谢安侧对着这边,麈尾轻挥,嘴角噙着淡淡笑意。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完整的,鲜活的,呼吸着的。

她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那日后,刘氏再也没提那件事。她只是变得异常沉默,常常在谢安看不见的地方长久地注视他,目光复杂得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挽留什么。

谢安似乎并未察觉异样。他依旧每日接见宾客,处理政务,偶尔与子侄辈论诗。只是刘氏注意到,他待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深夜推门进去,只见他对着空白的墙壁出神,烛火在眼中跳动,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微光。

“夫君近来睡得少。”一日深夜,刘氏为他披上外袍。

谢安握住她的手,手心是温的,却莫名让她想起那天溅在裙上的茶,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易冷。“想起些旧事。”他说,“年轻时与王羲之登冶城,他说‘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我笑他‘虚谈废务,浮文妨要’。如今想来,我们都对,也都不对。”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人老了,总爱回忆。”谢安笑笑,拍拍她的手,“睡吧。”

可他自己却常常彻夜不眠。刘氏夜里醒来,总看见书房窗纸透出晕黄的光,映着那个伏案的、微微佝偻的身影。她知道他在整理书信,编纂文稿,像在赶什么看不见的时限。

深秋时,谢安病了一场。不重,只是咳嗽,医官说是劳累所致,开了方子,嘱咐静养。他倒是听话,真就谢绝了大部分访客,只偶尔在园中散步。

那日黄昏,刘氏陪他在池边看残荷。夕阳如血,将枯败的荷叶染成暗金色,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雾霭。

“刘娘,”谢安忽然唤她的闺名,声音很轻,“你可信命数?”

刘氏心头一紧:“夫君何出此言?”

“只是忽然想起淝水战前,我登石头城观形势。”他望着水面,目光悠远,“那时北府兵尚未练成,朝中主和之声不绝。我站在城头,见大江东去,忽然觉得,人这一生就像江上的一片叶子,看似随波逐流,实则每个弯转,都是自己选的。”

他顿了顿,咳嗽几声:“选了,就要承担后果。赢了,输了,生了,死了,都是。”

刘氏紧紧攥住袖口。她想问那天阿戌的事,想问那颗头颅,想问这算不算命数的预告。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夫君怕死么?”

谢安笑了,笑容在暮色里有些模糊:“年轻时候怕过。现在……就像这池荷,该开时开过了,该谢时便谢。重要的是,”他转过来看她,眼神澄澈,“根还在泥里。明年春水一暖,又有新芽。”

他说得平静,刘氏却听得心惊。她忽然明白了这段时间他所有的异常——那不是病弱的消沉,而是了悟后的从容。像远行的旅人,在出发前细细整理行囊,把该留的留下,该带的带上。

当月十五,谢安病情转重。

医馆进进出出,药香弥漫了整个东院。子侄们从各处赶回,乌衣巷车马不绝。可病榻上的谢安异常清醒,他甚至能一一嘱咐后事:哪些文稿需整理,哪些门生需照拂,哪些政事需交接。

最后那夜,月华如练。

谢安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刘氏在身边。烛火将尽,他握着她的手,手已很凉。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他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其实那天……我看见阿戌了。”

刘氏浑身一颤。

“就在轩窗外,假山旁。”谢安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又看见了那景象,“它叼着什么,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很奇怪,我一点也不怕,倒觉得……该来的总会来。”

“夫君……”刘氏泪如雨下。

“莫哭。”他想抬手为她拭泪,却已无力,“这些日子,我总想起父亲的话。他说,谢家子弟,当如春草,岁岁枯荣,生生不息。我原不懂,现在懂了——人这一生,重要的不是活了多久,而是留下了什么。”

他停了停,呼吸变得轻浅:“淝水一役,保了江左三十年太平。够了。剩下的,交给后来人吧。”

刘氏紧紧握着他的手,像要握住正在流逝的温度。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将树影投在墙上,摇曳着,变幻着。

“刘娘,”谢安最后说,眼睛慢慢闭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帮我看看……明年池里的新荷……”

手松开了。

满室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一声,一声,像在丈量从生到死的距离。

刘氏没有动。她坐在榻边,看着丈夫安详的容颜,忽然想起那天阿戌叼着的头颅——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平静。原来那不是恐怖,不是诅咒,而是预告,是提醒,是命运以最诡异的方式给出的、最后的慈悲:让你知道时辰将至,好把该说的话说完,该做的事做完。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刘氏转头,看见阿戌不知何时蹲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室内,褐黄色的眼睛里,那悲悯的神色更深了。它看了很久,然后起身,消失在黎明的微光中。

后来,刘氏命人将后府临水的轩阁改名为“留影轩”。她常独自坐在那里,看池荷枯了又荣,荣了又枯。有时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素袍的身影,执麈尾,谈笑风生,而窗外竹影摇曳,似有黄犬安静走过,叼着一片影子,走向岁月深处。

真正的告别从不是突如其来的断裂,而是早就开始的、安静的交托。生命最深的智慧,是在看见终点影子的时刻,依然从容整理好此生耕耘过的土壤——因为知道会有什么种子,将在自己离去后的春天,破土而生。那被叼走的不是头颅,而是蜕去的形骸;留下的,是在时间里继续生长的魂。

5、庾公上武昌

太宁三年的长江,从建康到武昌这一段,水色总带着些说不清的苍黄。

庾亮站在楼船最高处,江风将他深紫色的公服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是庞大的船队,旌旗在晨雾中半隐半现,像一群敛着翅膀的巨鸟。他此行是以中书令身份出镇武昌,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朝廷要把长江中游的命脉,交到这位国舅爷手里。

“使君,岸上有百姓相送。”副将轻声提醒。

庾亮侧目望去。石头城下的江岸上,果然聚着黑压压的人群。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只望见那些粗布衣裳在风里翻动,像一片片秋天的落叶。这景象让他心中微微一动。自永嘉南渡以来,王家、谢家、庾家……多少北方大族仓皇南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扎根。如今百姓能自发来送,至少说明庾家这些年的经营,没有白费。

船队缓缓离岸。就在这时,风中忽然飘来一阵歌声。

调子很古拙,像是吴地传了许久的民谣,词却新鲜:

“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飞鸟;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流旐。”

歌声来自岸边一个老渔夫,坐在倒扣的破船上,一边补网一边唱,声音沙哑却穿透江风。周围百姓静了一瞬,随即有人跟着哼唱起来,渐渐汇成一片低低的合唱。

副将脸色变了:“这词不祥!末将去——”

“不必。”庾亮抬手制止。他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百姓随口唱唱,何须计较。”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在那老渔夫身上多停了一瞬。老人始终没抬头,粗糙的手指在渔网间穿梭,仿佛刚才唱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歌谣,只是句平常的“今日鱼肥”。

船行渐远,歌声终于听不见了。副将仍愤愤:“‘白马牵流旐’……这分明是咒人!”

“流旐是引魂幡,”庾亮淡淡道,“但前提是,我真能‘还扬州’。”他转身望向西面,江天交界处一片茫茫,“武昌,才是眼下该想的事。”

这话说得从容,可无人看见他袖中紧握的拳。指甲陷进掌心,轻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歌谣不祥?他何尝不知。但到了他这个位置,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高位,越有人盼着你摔下来。几句歌谣算什么?真正的风浪,从来不在江面上。

船队逆流西行。一连三日,庾亮几乎没怎么合眼。他摊开地图,研究武昌一带的防务,又反复推敲如何平衡当地豪族与南迁士族的关系。王家在朝中的势力需要制衡,北边后赵的石虎虎视眈眈,江对岸还有成汉的李雄……千头万绪,每一件都比那首莫名其妙的歌谣要紧。

第五日黄昏,船近武昌。

还未靠岸,便见码头上人头攒动。当地官员、士族代表、将领兵卒,黑压压跪了一地。庾亮整理衣冠,走下舷梯时,忽然想起临行前妹妹庾太后(明帝皇后)的叮嘱:“兄长此去,是朝廷的柱石,也是庾家的将来。慎之,重之。”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得体的微笑,扶起跪在最前面的武昌太守。寒暄,致辞,接受拜见……一切按部就班。直到深夜入住官邸,庾亮才卸下所有表情,独自站在院中。

武昌的秋夜比建康凉。他仰头看天,星河璀璨,忽然又想起那句“翩翩如飞鸟”。

飞鸟吗?他苦笑。倒真像。从建康飞到武昌,看似振翅高飞,可飞得越高,掉下来时摔得越重。这道理,他十岁读《战国策》时就懂了。

接下来的半年,庾亮几乎拼尽全力。他整顿军备,巡视江防,调解地方矛盾,又上疏朝廷建议推行“土断”之策——清查户籍,让南迁的北人也承担赋税徭役。这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弹劾他的奏章雪片般飞往建康。每次收到朝中消息,他都会在灯下沉默良久,然后继续批阅公文。

有幕僚劝他:“使君何必如此急切?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庾亮摇头:“江左偏安,如履薄冰。不趁眼下尚有可为之时做些实事,难道要等胡人马蹄踏过长江,再做亡国之臣吗?”

这话说得重,幕僚不敢再劝。可庾亮自己知道,急,不仅是为国,也是为己。他必须做出成绩,必须让所有人看到,庾亮坐镇武昌,朝廷才能安稳。只有这样,那些暗处的流言、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才会闭上嘴。

包括那首该死的歌谣。

转年春天,庾亮生了一场大病。起初只是风寒,拖了半个月竟转为咳血。医官换了三拨,汤药喝下去像石沉大海。昏沉中,他总梦见长江,梦见自己站在船头,岸上无数人在唱:“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流旐……”

每次惊醒,浑身冷汗。

病稍愈时,他执意要去江边巡视。副将苦劝不住,只好备了轻车。车行至半途,经过一处渔村,又听见那熟悉的调子。这次唱的是另一段:

“庾公初上时,翩翩如飞鸦;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旐车。”

这次不是一个人唱,是几个孩童在江滩上玩耍,边跳边唱,童声清脆。

“停车。”庾亮的声音冷得像冰。

副将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孩子吓得直哆嗦,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只说是从西村一个老瞎子那儿学来的。

“杀了。”副将低声道,“以儆效尤。”

庾亮看着那孩子惊恐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摆摆手:“放了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给些钱,让他家搬走。”

车队继续前行。副将不解:“使君,这歌谣传唱开来,于您声名——”

“声名?”庾亮望着车窗外奔流的江水,“若我真能守住这千里江防,让百姓安居,让胡马不敢南顾,后人自会给我公道。若不能……”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那天之后,庾亮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依然勤勉政务,但不再像从前那样事必躬亲。他开始花时间与当地文士饮酒赋诗,甚至学起了吴地的方言。有次宴席上,一位老儒生借着酒意说:“使君可知,武昌百姓私下都称您‘庾鸦’?”

席间霎时一静。

庾亮却笑了:“鸦有何不好?虽不似凤凰高贵,却能预知吉凶。《淮南子》里说,‘慈乌反哺’,可见是孝鸟;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气象阔大。百姓叫我鸦,是亲近之意。”

话虽说得漂亮,可当夜他在书房独坐时,对着烛火看了很久。飞鸦,流旐,白马……这些意象在他脑子里盘旋,像一群不肯散去的幽灵。

又过了一年,朝廷诏书到了:召庾亮回建康,任司徒、录尚书事。

这是升迁,是重用。可武昌官邸里,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大家都记得那首歌谣——“庾公还扬州”。如今真的要“还扬州”了。

启程那日,庾亮举绝了盛大的送行仪式。他只带了十余亲随,乘一艘普通的官船。晨雾弥漫,江岸上却依然来了不少百姓,静静站着,无人出声。

船解缆时,庾亮忽然看见那个老渔夫——一年前在石头城下唱歌的那个。老人依旧坐在破船上补网,仿佛这一年时光从未流逝。两人目光隔空相遇,老人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船顺流东下,比来时快得多。

庾亮站在船头,江风灌满衣袖。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琅琊王府的东曹掾时,曾随当时的琅琊王(后来的晋元帝)南渡。那时长江在他眼中是天堑,是屏障,是希望。如今再看这江水,却觉得它像一条巨大的白链,温柔地缠绕着,又冷酷地流淌着,带走一切该带走和不该带走的。

回到建康,入宫觐见,接受任命……一切都很顺利。可庾亮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加之武昌湿气侵体,已损了根本。他开始频繁咯血,常常整夜咳嗽无法安枕。

妹妹庾太后来探望时,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流泪:“兄长何至于此……”

庾亮反而安慰她:“人各有命。我在武昌三年,加固江防三百里,整训水军五万,推行土断清出隐户两万余……该做的,都做了。即便此刻闭眼,也无愧于心。”

这话说得坦荡,可夜深人静时,他仍会想起那首歌谣。白马,流旐……像一句迟迟不肯落下的判词。

咸康六年正月,庾亮病重。

弥留之际,他神志忽然清明起来,唤来长子庾彬:“我死后,不必归葬祖茔。就在建康城外,寻一处向阳的高地,能看见长江的地方。”

“父亲……”庾彬哽咽。

“还有,”庾亮喘了口气,眼神望向虚空,仿佛穿透墙壁,看见了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若日后有人问起那首歌谣……你就说,飞鸟也罢,飞鸦也罢,终究飞过了。至于白马流旐……”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那不过是回家的另一条路。”

说完,他闭上眼,再没醒来。

出殡那日,建康万人空巷。灵车缓缓驶过御道,白马的蹄声清脆,车后引魂幡在风中飘展。不知是谁先哼起了那个调子,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起来。这一次,歌声里没有嘲讽,没有诅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许多年的叹息:

“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飞鸟;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流旐……”

送葬的队伍中,庾彬忽然想起父亲病榻前的话。他抬眼望去,灵车正转向城外,而远方,长江如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静静流淌。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一生最重的牵挂,从来不是那首歌谣预示的吉凶,而是歌声背后那条江,以及江两岸他曾经守护过的人们。

很多年后,庾彬已成白发老翁。有孙辈读史读到庾亮传,好奇地问:“祖父,曾祖当年真的听过那首不祥的歌谣吗?”

庾彬望着庭院里翩然飞过的一只乌鹊,缓缓道:“听过。”

“那曾祖害怕吗?”

老人沉默良久,才说:“他不是害怕歌谣成真。他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配不上百姓用歌谣为他记下这一程——无论吉凶,那都是他走过的路。”

乌鹊振翅,飞向高远的天空。而历史正如长江水,带走了一段段往事,只留下那些真正活过、奋斗过、在命运预兆面前依然选择前行的人的身影,在时光的涟漪中,化为不灭的印记。

命运的歌谣或许会预示终局,但生命的价值从不在于结局是否辉煌。真正重要的是在预兆面前,依然选择振翅飞向应许的责任之地;在已知的归途上,依然每一步都走得无愧于心。那些穿越时空的吟唱,最终铭记的从来不是宿命,而是人在宿命轨迹里镌刻过的、光的痕迹。

6、白狗记

河南缑氏县的主簿王仲文,是在永初三年的那个秋夜,第一次遇见那条白狗的。

那夜他刚从府衙值宿归来,车行至县北大泽边的小道时,月亮正好从云层里挣出来。月光惨白,照得泽中芦苇一片银灰,风过处,苇穗起伏如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王仲文撩开车帘透气,一眼就看见了它——在马车后方十余丈处,一条通体雪白的狗,正不紧不慢地跟着。

起初他并未在意。泽边野狗多,许是闻见了车里干粮的气味。可车又行了半里,回头再看,那白狗仍在同样的距离跟着,步伐轻盈,四爪落地无声。月光把它照得格外清晰,白得没有一根杂毛,白得像刚落的雪,白得……有些不真实。

“倒是条好狗。”王仲文自语。他素来爱犬,家中便养了两只细犬,见此犬神骏,心中生出几分喜爱,便朝车夫道:“慢些,我唤它过来瞧瞧。”

车速缓下。王仲文探出身子,朝后招手:“嘬嘬——过来。”

白狗停住了。

它站在路中央,抬起头。那一瞬间,王仲文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狗的眼睛在月光下太亮了,亮得不像反光,倒像自己会发光似的,是两簇幽幽的青白色。

然后,它开始变化。

先是身形拉长,像一团被无形之手揉捏的面团。白毛褪去,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四肢扭曲、伸展,前肢抬起,后肢直立。整个过程不过三五个呼吸,却让王仲文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条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像人的东西。

它高约五六尺,通体苍白如蜡,脸庞扁平,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几个凹陷的窟窿算是眼鼻口。最骇人的是它的姿态:微微佝偻着,双臂垂在身侧,手指奇长,指甲在月光下泛着乌光。王仲文曾在年节雩祭时见过方相氏驱傩,那扮相已够狰狞,可眼前这东西,比方相氏更僵硬,更……空洞。

它动了。

不是走,是“滑”。双脚似乎不沾地,朝马车飘来,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轨迹诡异难测。王仲文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喉咙发紧,想喊车夫快走,却发不出声音。

那东西越来越近。五丈、三丈、一丈……王仲文甚至能看见它“脸”上那些窟窿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走!”他终于嘶吼出声,声音劈了岔。

车夫早已吓傻,闻言猛抽一鞭。马儿吃痛,扬蹄狂奔。王仲文死死抓住车窗,回头看去——那苍白的身影站在路中央,没有再追,只是“望”着马车远去。月光把它投在路上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变形,不像人,不像兽,像某种不可名状的、蛰伏在黑夜里的东西。

回到宅邸,王仲文瘫在榻上,浑身冷汗浸透了中衣。管家端来热汤,他手抖得接不住,汤碗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点、点灯,”他牙齿打颤,“所有的灯都点上。”

整个宅子亮如白昼。王仲文又命家仆持火把将院落内外搜了三遍,连墙角狗洞都没放过。什么都没有。只有秋风卷着落叶,在石板上打旋。

“许是老爷眼花了?”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王仲文摇头。他亲眼所见,怎会是眼花?那苍白的皮肤、诡异的移动、还有那双……不,那根本没有眼睛,只有窟窿。

那一夜他不敢合眼。只要一闭眼,就看见那东西在窗外“望”着他。直到鸡鸣时分,他才昏昏睡去,却做了个怪梦:自己又回到大泽边,白狗蹲在芦苇丛中,开口说话,声音像破风箱:“你看见我了……你看见我了……”

惊醒时,日头已高。

接下来半月,王仲文称病未去衙署。他派人暗中去大泽附近打听,可乡民都说从未见过什么通体雪白的野狗。有个老渔夫听了描述,脸色一变,压低声说:“主簿说的,莫不是‘泽魅’?老辈人讲,大泽深处有种东西,能化狗形,专诱夜行人。见了它,便是被标记了……”

“标记?”王仲文心中一凛。

“就是它记住你了,”老渔夫眼神躲闪,“会再来的。”

王仲文赏了钱,打发人走。独自坐在书房里,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时他刚到缑氏县任职。县西有户姓陈的佃农,欠了田租,被他命衙役捉来打了二十板。那陈佃户是个倔脾气,当堂嘶喊:“王主簿,你今日屈打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后来听说,陈佃户回去后伤势恶化,没熬过那个冬天。家里穷,连口薄棺都买不起,一张草席卷了,就埋在大泽边的乱坟岗。

王仲文当时并未在意。为官这些年,他打过的板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个个都要做鬼来索命,衙门早该被鬼挤破了。

可此刻回想,那陈佃户被拖出去时,回头瞪他的那双眼睛,血红血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不会的……”王仲文喃喃,却觉得书房里忽然冷了几分。

又过了些时日,风平浪静。王仲文渐渐放下心来,许真是那夜疲累,看花了眼。官务堆积如山,他不得不重新理事。

这天,他需去邻县递送公文,带着一个叫阿贵的年轻奴仆。阿贵是新买来的,才十六岁,手脚勤快,就是胆子小,听说要走泽边过,脸色都白了:“老爷,能、能绕路吗?”

“绕路要多走两个时辰,”王仲文板起脸,“大白天的,怕什么!”

话虽如此,车近大泽时,他自己的手心也在冒汗。正是午后,秋阳暖融,湖面水光粼粼,芦苇金黄一片,怎么看都是寻常郊野景象。王仲文稍稍安心,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马车驶上那条小道。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阿贵还小声说:“这花开得真好,采些回去给夫人插瓶……”

话音未落,拉车的马忽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车夫拼命勒缰,马车险险刹住。王仲文掀帘厉喝:“怎么回事——”

他看见了。

就在前方十步开外,路中央,蹲着那条白狗。

阳光下,它白得刺眼,周身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它静静地蹲坐着,头微微歪着,像是在打量马车。这一次,王仲文看得更清:这狗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沾一丝尘土,干净得像才从雪堆里刨出来。

“老、老爷……”阿贵声音发颤。

“掉头!”王仲文吼道。

来不及了。

白狗站了起来。和那夜一样,它的身体开始拉伸、变形。毛褪去,苍白的肢体伸展,站起……但这一次,它没有停在那个人形。它的脸开始变化,扁平的五官逐渐清晰——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皱纹深刻,眼睛圆睁,嘴角向下撇着,是那种饱含怨怒的神情。

王仲文如遭雷击。

这张脸,他记得。三年前公堂上,那个嘶喊着“做鬼也不放过你”的陈佃户,就是这张脸!

“你……”王仲文喉咙发紧。

那东西咧开嘴,没有声音,却有一个嘶哑的话语直接撞进王仲文脑子里:“王主簿……三年了……我来讨债了……”

阿贵尖叫起来。他跳下马车想跑,才奔出两步,忽然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双手在空中乱抓,脸涨成紫红色,直挺挺向后倒去,“砰”地摔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王仲文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他看着那东西一步步“滑”近,苍白的脚不沾尘土,所过之处,野菊迅速枯萎、焦黑,像被火烧过。

“当年……二十板……”那东西的声音直接在颅腔内回荡,“我断了三根肋骨……内出血……疼了七天七夜……我娘跪在衙门外求你请大夫……你不见……”

“我……我不知道……”王仲文瘫在车辕上,语无伦次。

“不知道?”那东西笑了,笑声像碎玻璃摩擦,“是啊,你们官老爷……打死了人……一句不知道……就完了……”

它伸出手。那手指枯瘦苍白,指甲乌黑,慢慢探向王仲文的额头。

王仲文想闭眼,眼皮却合不上。他眼睁睁看着那指尖触到自己的皮肤——冰凉,彻骨的冰凉,像寒冬腊月把额头贴在冰上。

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日后,有樵夫在泽边发现一辆空马车,拉车的马在路边安静吃草。车里无人,只有一份公文散落在座。顺着车辙寻去,在二十丈外的芦苇丛中,找到了两具尸体。

王仲文仰面躺着,眼睛圆睁,望着天空,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惊恐上。阿贵趴在一旁,双手前伸,像在爬行中猝然断气。两人身上无伤,仵作验了又验,只说“似惊悸而亡”。

缑氏县议论纷纷。有说遇了强盗,有说中了瘴气,只有那个老渔夫,听到消息后叹了口气,对儿子说:“是泽魅索命。那王主簿,定是欠了阴债。”

没人知道三年前公堂上那二十板,没人记得那个姓陈的佃户。一切都被秋风吹散,只有大泽依旧,芦苇枯了又荣,荣了又枯。

后来县衙来了位新主簿,听说了前任的死因,特意绕开大泽走路。有次酒后,他对友人说:“王仲文那人,我打听过,能力是有的,就是手段太硬。为官啊,可以严,但不能酷。你今日种下的因,谁知明日结什么果呢?”

友人笑道:“你也信那些神神鬼鬼?”

新主簿摇头:“我不是信鬼,是信理。天地之间,自有杆秤。你看不见,它也在那儿称着。”

窗外,夜色渐浓。远处大泽方向,隐约有几点磷火飘荡,绿幽幽的,忽明忽灭,像是谁提着灯笼在走,又像是永远无法安息的魂魄,在茫茫夜色中,寻找着回家的路——或者,寻找着讨回公道的方式。

世间的债,有形或无形,终究需要偿还。真正的敬畏并非源于鬼怪,而是源于对生命的尊重、对职责的清醒、对权力的克制。每一份轻蔑都可能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每一次不公都在人心深处刻下烙印——这些烙印或许沉默,但从不消散。

7、玄武之兆

东晋太和六年的建康城,秋雨下得缠绵。雨水顺着乌瓦沟槽淌成细线,在尚书仆射诸葛侃的府邸檐下挂起一道透明帘幕。这夜他批阅公文至三更,正要歇息,忽听内寝传来妻子张氏低低的惊喘声。

诸葛侃搁下笔,穿过回廊。妻子高平张氏正倚在窗边,脸色在烛光中有些发白。

“听见没有?”张氏指向窗外,“像雏鸡叫,又不像……”

夜雨淅沥,诸葛侃凝神细听。果然,在雨声间隙,有一种细弱的声音,啾啾啾啾,断断续续,确似初破壳的鸡雏在呼唤母鸡。可这深宅内院,哪来的鸡雏?

他推开半扇窗。雨丝斜飘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庭院里那棵老槐树在风中轻摇,树影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晃动如鬼魅。声音似乎来自假山石后。

“许是野猫。”诸葛侃安慰道,自己却蹙起了眉。这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不安,像胸口压了块湿冷的石头。

正要关窗,那声音忽然变了调——从细弱的啾啾声,转为一种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嘶嘶声,其间还夹杂着甲壳摩擦石板的刮擦声。

张氏抓紧了丈夫的衣袖。

诸葛侃提起墙角的灯笼,推门走入雨中。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只能照出三步远,地上的积水映着光,碎成无数晃动的金片。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假山,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绕过最后一块湖石,他看见了。

灯笼的光圈里,两只生灵正在对峙。

左边是一只龟,龟壳有脸盆大小,暗褐色,纹路在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它缩着头,四肢紧扒地面,只有那双豆大的眼睛露在外面,目光沉静如古井。右边是一条蛇,青黑色,约莫三尺长,蛇身盘成三圈,蛇头昂起,信子吞吐,发出嘶嘶声响。

这本不稀奇。龟蛇都是寻常之物。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诸葛侃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那龟忽然伸长脖颈,发出“啾啾”之声——正是刚才听到的鸡雏叫!而蛇随之应和,嘶嘶声里竟夹杂着类似雏鸟的啁啾。两种声音交织,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更怪的是,龟与蛇开始移动,不是攻击,也不是逃窜,而是以某种规律的轨迹绕行,龟走方步,蛇走弧线,渐渐在地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那图案,像极了大庙壁画上的玄武之象:龟蛇交缠,首尾相衔,阴中有阳,静中有动。

灯笼“哐当”落地。火苗在积水里挣扎两下,灭了。

黑暗吞没一切。只有雨声,和那持续不断的、龟蛇合鸣的啾啾嘶嘶声。

“夫君?”张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哭腔。

诸葛侃摸索着拾起熄灭的灯笼,踉跄退回檐下。关窗的瞬间,他最后瞥了一眼假山方向——黑暗中,似乎有两对幽光一闪而逝,一对沉静,一对阴冷。

那一夜,夫妻二人都没睡实。张氏梦见自己走在迷雾里,脚下踩着的不是路,而是龟背纹路,纹路忽然裂开,她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诸葛侃则梦见自己站在朝堂之上,身穿紫袍,腰佩金印,可低头一看,手中捧着的不是笏板,而是一个龟壳,壳上裂纹纵横,每道裂纹里都渗出血来。

次日天晴,诸葛侃命人彻底搜查庭院。假山石缝、池塘淤泥、花木根丛,翻了个遍。别说龟蛇,连只癞蛤蟆都没找着。只有老园丁嘟囔了一句:“怪了,昨儿雨前我还扫过院子,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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