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恒楚立(2/2)
“立宗庙,建社稷,定都江陵……百官进位一等,有功将士,另行封赏……”
“减免荆、江诸州,今岁赋税三成,与民更始……”
诏书的内容,通过嗓门洪亮的礼官,一层层向外传递。
听到“赋税减免”,底层民众中响起了一些稀疏的、带着试探性质的欢呼声。
但很快,又被更大的万岁声淹没了。
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谁当皇帝,或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否活下去,能否少交些租税。
仪式进入了最后的高潮,象征楚朝法统的传国玉玺,被盛放在金盘之中。
由卞范之高高举起,呈到桓玄面前。
桓玄伸出手,指尖已触碰到那方,温润却又冰凉的玉玺。
就在他,即将握住玉玺的瞬间,异变突生!
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江风,猛地吹过圜丘。
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旌旗,哗啦作响,
甚至将桓玄冕冠上的玉旒,吹得剧烈晃动、彼此碰撞,发出杂乱的“叮当”声。
这声音,在庄严肃穆的仪式中,显得格外刺耳。
桓玄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伸向玉玺的手微微一顿。
卞范之脸色瞬间一变,但立刻稳住,将金盘举得更高,几乎要凑到桓玄手边。
桓玄迅速恢复了镇定,一把将玉玺,牢牢抓在手中。
紧紧握住,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肉之中。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躁动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这个小插曲,几乎无人察觉,但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却成了不祥的预兆。
王谧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那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默念。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永始’之年,恐怕未必能如其名啊……”
登基大典,就在这略带瑕疵的“圆满”中,宣告结束。
桓玄手持玉玺,在震天的万岁声,以及更加嘹亮的鼓乐声中,步下圜丘。
登上那辆装饰着金龙、由六匹纯色白马牵引的玉辂,启程返回他的“皇宫”。
车驾过后,尘土飞扬,只留下空旷的祭坛,还有一群心思各异的臣民。
第三幕:宫廷宴
楚王宫正殿,这里被匆忙装饰得富丽堂皇,烛台如林,照耀得如同白昼。
盛大的登基庆典之后,是更为喧嚣的宫廷夜宴。
殿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身着轻纱的舞姬,翩翩起舞,水袖翻飞,媚眼如丝。
空气中混合着酒香、肉香和浓郁的熏香气味。
桓玄已经换上了一套,较为轻便的赤黄色龙袍,高踞于御座之上。
头上的冕冠,换成了不带旒珠的通天冠。
使他那张俊朗且微微泛红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
他志得意满,手持金杯,接受着群臣,一轮又一轮的敬酒祝贺。
“陛下承天受命,开创大楚,功盖尧舜,臣为陛下贺!为大楚贺!”
卞范之满面红光,言辞恳切,仿佛这大楚江山,是他亲手缔造一般。
“陛下!昔日汉高帝不过泗水亭长,光武帝亦起于南阳,终有天下。”
“今陛下龙兴荆楚,必能克成帝业,混一四海!”
“臣等愿效死力!”郭昶之不甘示弱,马屁拍得震天响。
“有陛下统领,我西府雄师必能扫清寰宇,先定江南,再图中原!”
“臣庾仄,愿为陛下前驱!”掌管宫禁的庾仄也大声表态,引得一群武将纷纷附和。
桓玄听着这些谀辞,心中畅快,酒到杯干,笑声也愈发爽朗。
他指着殿下的舞乐,对身旁的卞范之道。
“卞卿,你看此情此景,可比得上当年洛阳、建康的宫宴?”
卞范之含笑回答:“陛下,新朝初立,气象万千。此间乐,远胜晋室暮气矣!”
“假以时日,待陛下还都洛阳,宴饮于太极殿中,方显我大楚煌煌气度!”
“说得好!还于旧都,方显朕志!”桓玄大笑,又饮一杯。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率领楚军,横扫江东,驱逐慕容。
甚至北伐中原,完成父亲未竟之业的景象。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浮华之下,暗流依旧在悄然涌动。
殿角,光禄大夫王谧独自坐在席位上,面前的酒菜几乎未动。
他听着那刺耳的风声,看着桓玄意气风发的样子,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悄悄环视四周,发现并非所有人都如卞、郭等人那般狂热。
一些原东晋的旧臣,虽然脸上挂着,应景的笑容。
但眼神闪烁,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目光。
更有几人,如被强行授予散骑常侍的荀逊,借口不胜酒力,早早离席而去。
王谧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却只是沾了沾唇。
他注意到,就连桓玄自己的班底中,也并非铁板一块。
那位以“锦袍将军”着称的桓谦,虽然也在大声谈笑。
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虚浮和不安。
与其他西府宿将,如吴甫之等人的沉稳形成对比。
吴甫之等人虽然也在饮酒,但更多时候,是沉默地观察着。
偶尔与身边同伴,低语几句,眉头微蹙。
似乎对眼前这过于浮夸的庆典,以及未来的局势,抱有隐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酣畅。
一些武将开始放浪形骸,言语间对未来的封赏和战功,充满了赤裸裸的渴望。
甚至有人开始大声讨论起,何时发兵东下,吞并三吴。
“陛下!建康伪帝,不过是冢中枯骨!给我三万精兵,必为陛下取之!”
“那冉闵,不过一介武夫,趁乱而起,若敢与我大楚抗衡,必叫他片甲不留!”
“还有慕容恪,胡虏而已,待我大军北上……”
这些狂妄的言论,让王谧等人,听得心惊肉跳。
新朝初立,根基未稳,北有强胡,西有匈患,内部人心未附,岂是妄动干戈之时?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悄悄走到卞范之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卞范之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起身走到桓玄身边,附耳低语。
“陛下,刚收到北面密报,慕容恪与冉闵在盱眙一带再次爆发激战,胜负未分。”
桓玄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旒珠的阴影,似乎再次笼罩下来,虽然他并未戴着它。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寒意。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御座附近几个心腹听清。
“跳梁小丑,待朕整顿内务,自有料理。”他挥了挥手,示意卞范之退下。
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对着殿下举杯,“诸卿,满饮此杯!愿我大楚,国祚永昌!”
“国祚永昌!陛下万岁!”万岁声再次响起,掩盖了刚才,那短暂的不和谐音。
但桓玄心中明白,脚下的龙椅,远不如看起来那么稳固。
外面的世界,强敌环伺,内部的隐患,也才刚刚开始显露。
这场盛宴,终究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宫殿。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无论如何,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无回头路可走。
这“永始”之梦,必须,也只能继续做下去!
第四幕:裂痕现
夜宴散后,子时已过,喧嚣了一日的江陵城,终于渐渐沉寂下来。
楚王宫内的灯火依旧通明,但宴饮的喧嚣已然散去。
只剩下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宫墙内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冷清。
桓玄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内,已经换上了常服。
案头堆放着,卞范之刚刚送来的、需要他“御览”的紧急文书。
除了北方的战报,还有关于荆襄动荡、粮草调配、官员任命等一大堆烦心事。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头上仿佛还残留着,那顶十二旒冕冠的重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拿起那方,仿制的传国玉玺,在灯下仔细端详。
玉质温润,雕刻精美,几乎可以乱真,但他知道,这是假的。
就像他今天这场登基大典,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基浅薄。
建康的冉闵还在,北方的强敌未灭,西方的匈人虎视眈眈。
就连这江陵城内,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拥戴?
他想起宴席上,那些原晋臣躲闪的眼神,想起桓谦那浮夸之下,隐藏的不安。
甚至想起那阵,不合时宜的、吹动他冕旒的怪风……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隐隐的不安,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陛下,夜深了,该安歇了。”内侍小心翼翼地,在外间提醒。
桓玄挥了挥手,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远处,是沉睡中的江陵城,更远处,是漆黑如墨的长江。
他的江山,目前只有,这荆襄数州之地。
而在这片土地之外,是无比广阔的、充满敌意的世界。
“冉闵……慕容恪……阿提拉……”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你们都给朕等着。这天下,终究会是朕的!”
“大楚的‘永始’之年,必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他猛地关紧窗户,将寒意隔绝在外。
转身回到案前,拿起朱笔,开始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
他知道,从戴上那顶冕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唯有向前,不断向前,用铁血和权谋,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帝位。
直到……真正地君临天下,或者在这条路上,摔得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江陵城的各个角落,登基之日的余波仍在扩散。
王谧并未入睡,而是在书房中,对着孤灯。
缓缓展开一幅,早已泛黄的、绘有晋室疆域的旧舆图。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建康、洛阳、长安……
老泪纵横,无声地滴落在图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北府旧将刘袭的营帐内,几个心腹军官聚在一起,气氛压抑。
“将军,难道我们,就真的认了这桓楚?”
“哼,称帝?他桓玄也配!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小点声!隔墙有耳!庾仄的‘楚宫卫’耳目众多……”
“怕什么!老子就不信,这江陵城,他桓玄能一手遮天!”
“等着吧,有他好看的时候!”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空荡荡的街道,嘴里习惯性地喊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偶尔有野狗,吠叫几声,更添几分凄清。
一些民居的窗户后面,或许还有未眠人,在讨论着白日的盛况和莫测的未来。
值夜的士兵抱着长矛,靠在垛口上,望着城外漆黑的旷野和远处长江上零星渔火。
一个新兵,低声问旁边的老兵:“队正,咱们这就算是……楚国的兵了?”
老兵吐了口唾沫,没好气地说:“管他晋国楚国,当兵吃粮,混口饭吃罢了。”
“只是这‘楚’字旗,也不知道,能打多久……”
新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夜色深沉,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险与变数。
这一夜,江陵无眠。
新生的桓楚政权,在“永始”年号的光环与暗流的双重包裹下,迈出了它的第一步。
这一步,踏出的究竟是,通往辉煌的阶梯,还是通向深渊的陷阱,无人知晓。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微微震颤。
时代的洪流,因桓玄这僭越一步,变得更加湍急、更加凶险。
而北方与西方的巨大变故,如同两片不断逼近的厚重乌云。
即将与江陵上空的这片新生的、脆弱的“皇权”云气,碰撞出难以预料的雷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