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海瑞(上)(2/2)
“伯爷此处,倒是与下官想象中大不相同。”海瑞缓缓开口,语气中那丝最初的疏离感已悄然消散,“案牍劳形,皆系实务,可见伯爷用心之深。”
陈恪清出一杯未曾用过、积了层薄灰的茶盏,闻言笑道:“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比起刚锋兄在地方任上,兴利除弊,造福一方,陈某这些,不过是匠作琐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甲之利,关乎社稷安危,岂是琐事?”海瑞正色道,目光扫过屋内,“能于此间潜心钻研,是真做实事者。下官,佩服。”
陈恪闻言,朗声一笑,声音在堆满卷宗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亮。
他随手将最后几卷绘有新式铳机结构图的宣纸仔细卷起,用一根普通的青绳系好,置于案角那摞最高的文书堆上,动作间不见勋贵骄矜,反带几分工匠般的熟稔。他姿态随意地在那清出的榆木宽椅上坐了,抬手示意海瑞也坐。
“刚锋兄说笑了。”陈恪眉眼间带着真诚的笑意,“你这‘佩服’二字,从你口中说出,份量可比陛下赏我十车金珠还重。我这人,就爱听实在话。不过,你今日总不会是专程绕过半个皇城,钻到我这儿满是硝磺味的杂乱值房里,就为了夸我一句‘用心’吧?”
他特意用了“在下”的自称,语气轻松熟稔,如同老友闲谈,无形中消弭了官阶的差距,只余志趣相投的意味。
海瑞面色沉静如水,依言在那张同样堆着几份物料清册的椅子上坐下,脊背自然挺直如松,仿佛这已是他刻入骨子里的姿态。
他双手抱拳,竟再次向陈恪微微一礼,动作一丝不苟,透着金石般的坚定:“伯爷取笑。下官此次前来,是奉部堂之命。恐怕……日后要多多叨扰伯爷清静了。”
“哦?”陈恪挑眉,身体微微前倾,肘部撑在案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此话怎讲?莫非户部那边,又有什么‘新奇’章程,要落在我这终日与铁砧火药为伍的火药局头上?是又要核减预算,还是改了拨付流程?”
海瑞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自顾自取过方才下人新奉上、却因陈恪不常待客而略显陈旧的青瓷盖碗。
他揭开杯盖,指尖轻轻撇了撇那几乎不存在的浮沫,动作沉稳得不像个即将谈论自身尴尬处境的人。
他品了一口那滋味寻常的茶汤,方才不急不徐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公务:“赵部堂或许觉得下官在部中稽核各省账目、诘问钱粮旧例,过于烦冗琐碎,碍了某些人的眼。除本部例行公事外,特命下官从即日起,卸去部分职司,专职负责与伯爷麾下神机火药局的一应银钱拨付、物料核销、账目稽考等专项对接事宜。言道,伯爷处所涉钱粮巨万,关乎军国重器,需得严谨之人方可胜任。”
陈恪先是一怔,随即几乎要哑然失笑,幸好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饰了过去。
这果然是赵贞吉的手笔!精妙又带着几分促狭的官场手段。
火药局的账目,因着杨继盛那块“铁面”和自己立下的规矩,向来清晰严谨,流程分明,苍蝇飞进去都得照着章程来。
与户部对接,原本派任何一位循规蹈矩的循吏前来都能办得妥帖。
如今特意点了海瑞这位以“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水泼不进”闻名的硬骨头来,其用意,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赵贞吉这手,一石二鸟,堪称教科书级的“难题转移”。
既将海瑞这枚“烫手山芋”从户部核心、牵扯众多的钱粮账目中暂时支开,免得他再刨根问底,查出些不该查的、牵连甚广的陈年旧账;又将这难题看似“重用”、“专业对口”地抛给了陈恪,仿佛在说:“你不是圣眷正隆、善用能臣、且衙门清廉如水吗?这位最讲规矩、最不通人情世故的海笔架,就交给你了。正好替你‘严管’账目,看他能不能从你这‘清水衙门’里也查出耗子来?”
其中未必没有一丝等着看两位“能臣”如何共事的好奇与揶揄。
海瑞何等聪明剔透,岂会看不出这层“明升暗调”、“疏远冷处理”的用意?
但他面色如常,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坦然接受了一项再正常不过的职分调整,甚至因其“关乎军国重器”而更添几分郑重。
陈恪摇头笑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赵部堂倒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也好,极好!有刚锋兄来掌这个眼,我火药局上下怕是连一枚铁钉的损耗、一两硫磺的配比都不敢有丝毫马虎了。日后账目往来,必是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刚锋兄,日后还请多多指教,若有不合规、不严谨之处,但请直言,在下必当督促他们立时整改,绝无二话。”
他语气诚恳坦然,全然不见丝毫抵触与为难,反而显得欢迎之至,甚至带着点“正合我意”的轻松。
海瑞见陈恪如此态度,黑瘦的脸上神情稍缓,紧抿的嘴角线条似乎柔和了半分。
他放下茶盏,声音也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务实的态度:“伯爷治军治工,素以严谨着称,下官在地方时亦有耳闻。杨继盛杨大人在此,更是铁面无私。此番前来,与其说是稽核挑错,不若说是学习观摩。但愿能不辱部堂之命,亦不负伯爷信任,将此事办好,使国库银钱每一文都用在刀刃上,不致虚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