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海瑞(上)(1/2)
陈恪听得入神,下意识往怀中摸去,想寻些银钱赏赐这两名多舌却也可爱的小吏,指尖却只触到几枚圆润微凉的物事——那是今早出门时,常乐怕他忙于公务又忘了进食,硬塞在他袖袋里的几枚香梨和一把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糕。
他微微一怔,随即失笑,索性将这点心果子尽数掏了出来,不由分说塞到两名小吏手中,语气温和带笑:“说得有趣,拿去润润喉。那海主事后来又如何?可曾得罪了上官?”
两名小吏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手还带着伯爷体温的瓜果点心,一时愕然,面面相觑,显是从未受过如此“接地气”的贵人体己赏赐,受宠若惊之余又觉几分滑稽,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正待躬身谢赏再续闲篇,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浑厚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却又不失正气的声音:
“百闻不如一见。名扬天下的靖海伯,竟也喜欢在背地里嚼人舌根,打听这些无聊琐事?”
这声音……
陈恪心念电转,只觉无比耳熟。
他倏然回头,但见午后略显斑驳的阳光斜照入院门,光影交界处,立着一人。
身形清癯颀长,如一株孤直的青松,旧官袍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衬得人格外瘦削硬朗。
面容黧黑,刻满了风霜与不苟言笑的坚毅,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正直直地望过来,不是海瑞海刚峰又是谁?
陈恪面上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旋即化为朗然笑意,起身拱手道:“我道是谁,原是刚锋兄!失迎失迎!这哪里是嚼舌根?分明是市井坊间皆传刚锋兄甫入京师,便已异于常人,铁面无私,名动户部。可见兄台无论身居何职,到何处,都是这般传奇人物,想不听闻都难啊!”
海瑞闻言,严苛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浅淡如波纹,顷刻便隐没于深潭般的肃然之中。
他拱手还礼,声音平稳无波:“伯爷说笑了。下官一介微末主事,何足挂齿。倒是伯爷,别来无恙?”
这一声“别来无恙”,语气平淡,却仿佛一道桥梁,悄然越过了当年杭州漕粮改银时,两人那并不算愉快的共事记忆——那时,他一句“下官不挡你的升官之路”,可谓斩钉截铁,将彼此划清界限。
然而,时移世易。
这些年,海瑞虽辗转地方,冷眼旁观朝局,却也听闻了陈恪镇倭寇、御北虏、乃至在扳倒严党这滔天巨浪中似有若无却又至关重要的身影。
无论他海瑞心中对权术二字如何警惕,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年轻的靖海伯,所做之事,件件桩桩,似乎皆与国与民有利。
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此次能调任户部主事这等紧要职位,或许是眼前之人暗中举荐之力,他绝不会想到这竟是严世蕃临倒台前“顺手”挖的坑。
这份猜测,加之对陈恪功绩的认可,早已悄然化解了昔日的些许芥蒂。
陈恪自是了然于心,只是侧身一让,含笑延客:“此地非说话之所,刚锋兄若不嫌弃,请移步值房一叙。”
海瑞微一颔首,并无推辞。
陈恪的值房就在工坊旁侧,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墨香、火药微尘与陈旧卷宗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堪称凌乱。除了一张宽大书案,两把寻常木椅,几乎再无他物。而此刻,那书案、椅背、乃至墙角空地,皆堆叠如山般摞满了各式文书图册——有新式火铳的构造详图、火药配比实验记录、物料采购清册、兵部往来公文……林林总总,几乎将房间淹没。
陈恪见状,也不尴尬,只笑道:“平日少有客来,疏于打理,刚锋兄见笑。”说着便亲自动手,将一把椅子上的图纸小心移开,清出一小块可落座的空间,又将书案一角腾出,动作熟练,显然平日便是如此。
海瑞静立一旁,默默看着陈恪清理文书时那专注而自然的神态,目光扫过那些显然被反复翻阅、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卷宗图纸,尤其看到几份关于“颗粒火药水力压制新法”、“燧发机括改良难点”的详细笔记时,他那双洞悉世情的锐利眼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欣赏。
这绝非寻常勋贵或清谈官员的值房。此处无古玩字画点缀风雅,无香茗瑶琴彰显闲适,有的只是最实在、最迫切的军国实务痕迹。
眼前这位靖海伯,并非仅凭圣眷与奇谋屹立朝堂,他是真正在俯下身、扎下根,做着最繁琐、最艰苦的夯实根基之事。
这一点,瞬间触动了海瑞内心最深处的认同。
他亦是此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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