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海瑞(下)(1/2)
两人间的气氛,因这小小的、略带荒诞的“任命”而悄然拉近了几分。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这具体的公务引申开去,渐渐聊到了刚刚尘埃落定、余波未尽的严党覆灭一事。
值房内,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工匠号子与锤击声作为背景。
海瑞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忽然正色道,语气变得极其郑重:“伯爷,提及朝局,下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严党盘踞朝堂数十载,结党营私,蠹国害民,罪孽滔天,罄竹难书!其能一朝倾覆,固然是陛下圣明独断,然追根溯源,伯爷当年在杭州,以新科进士之身,独闯龙潭,挫其锋芒;后又于京畿之战、乃至……乃至其后诸多关键处,力挽狂澜,居功至伟!此番雷霆扫穴,伯爷虽看似隐于幕后,然明眼人皆知,陛下圣意独断,其中多有倚重伯爷之处。此乃拨乱反正、再造乾坤之功!伯爷实有国士之姿,当得起无双之誉!”
他说这话时,语气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敬佩与激赏光芒,这是海瑞这等苛刻之人极少给予他人的极高评价,近乎推崇。
陈恪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连忙摆手,身子也坐直了些,语气变得深沉而谨慎,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刚锋兄此言过誉,万不敢当,万万不敢当!严嵩、世蕃父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其败也,实乃自取灭亡,势所必然。陛下圣明烛照,乾坤独断,明见万里,方有今日廓清宇内之局。陈某不过恰逢其会,略尽人臣之本分而已,如舟行水中,顺势而为,岂敢贪天之功,妄称国士?若论国之柱石,乃在上位之陛下,在朝中如刚锋兄这般秉公直谏、实心任事、甘守清贫之臣!非我等或仗陛下信重、或侥幸立得微功者可比。”
他这番话,既谦逊,又将功劳精准地归于嘉靖和“秉公直谏之臣”,既符合政治正确,也巧妙地捧了海瑞一下,暗合了其价值观。
海瑞闻言,深深看了陈恪一眼,灰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在细细品味他话中深意与分寸。
他未再继续执着纠缠此话题,但眼中的敬佩并未减少。
话锋一转,他的眉头却渐渐锁紧,如同拧上了一道沉重的铁箍,声音也低沉下来,带上了几分痛心疾首的沉郁:
“然则,伯爷,严党虽除,积弊未清!天下疮痍,何曾即刻痊愈?下官此番自云南、陕西调任入京,一路跋涉,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滇地偏远,陕西北旱,两处去岁今春,或地动山摇,屋舍倾颓;或大旱连月,赤地千里!灾情惨重之处,百姓流离,嗷嗷待哺,饿殍枕藉于道,易子而食……惨不忍睹!”
他声音微顿,指节因用力握着椅子扶手而微微发白,仿佛要捏碎那无形的苦难,“朝廷早有明旨拨付赈灾钱粮,陛下亦多次垂询,然……然据下官离任前暗中查访,直至下官启程,那号称‘浩荡’的皇恩,真正能落到灾民手中,救其性命的,十不足一!各级官吏层层盘剥,胥吏豪强从中渔利,上下其手!甚至以霉米陈糠充数,以沙土砾石增重!贪墨之狠,心肠之毒,令人发指!如今严党抄没家财亿万,充盈国库,白银堆积如山,下官却日夜悬心……却不知这些源于民脂民膏的救命银,何时能真正、尽速、丝毫不漏地抵达灾民之手?每思及此,下官便觉心如油煎,寝食难安!”
说到此处,这位以刚硬不屈着称的铁面汉子,语调竟有些微微发颤,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忧愤、无奈,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那是对民生疾苦最直接的感同身受,是对官僚积弊最沉痛的控诉。
陈恪沉默了。
他缓缓向后靠去,目光从海瑞激动而痛苦的脸上移开,投向窗外火药局工场上空那被烟尘染得灰蒙蒙的天空。
海瑞描绘的景象,他岂会不知?他甚至能透过这京师的繁华,清晰地想象到那笔巨款在离开京城后,将如何在庞大而腐朽的官僚体系中,经历怎样理所当然的“漂没”、“折耗”和“周转”。
他有心无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此刻的他,能牢牢握在手中、施加影响的,仅有这火药局一隅之地。
朝堂大局,天下钱粮调度,是徐阶、高拱、赵贞吉他们的舞台,牵一发而动全身,更是精舍里那位心思难测的皇帝最终权衡的领域。
他能说什么?
难道能对眼前这位满腔热血的海刚峰说,那笔钱,陛下要先稳稳拿走一份充盈内帑,徐阁老要用来平衡各方、安抚清流、巩固权位,各级官员视之为理所当然的分润和“常例”?
难道能说这早已是心照不宣、运行百年的规矩,非一人之力可顷刻扭转?
他不能。
这不仅会打击海瑞,更可能为他招来祸端。
良久,陈恪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察觉到的干涩与疲惫:“灾民之苦,闻之令人心恻。我虽身处京师,亦能想见其惨状,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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