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出售变现(2/2)
赵掌柜那双巧手所复制的,并非仅仅是器物,更是这个时代腐烂核心的一道精致幻影。
而郑孝胥,正是这幻影最重要的投放者与共谋者。
郑宅的夜色比紫禁城更沉。
当郑孝胥的马车在大门前落下时,郑二已提着角灯候在影壁旁等候。
穿过第二进院子的门廊时,他瞥见紧闭门窗的书房。
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
书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檀香与陈纸的气息裹挟而来。几盏带玻璃罩的洋油灯被他依次点燃,光线如手术台般精确地剖开黑暗:
左侧紫檀多宝阁:最上层,一尊商周时期的青铜兽面纹方鼎静立,鼎腹内壁的铭文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青黑。这是一个月前醇亲王亲手交给他的“第一件东西”,鼎足上还沾着乾清宫的暗红色灰泥。
正中花梨木大案上:一幅北宋佚名《秋山行旅图》卷轴半展,绢本上宋徽宗“宣和”连珠印鲜艳如血。画旁搁着一对雍正斗彩梅瓶,瓶底“大清雍正年制”青花楷书在灯下清晰无比——它们本应是永镇宫苑的“库神”,如今却像等待标价的货物。
右侧南墙的整面墙被改装成带暗格的博古架。
一格内,十余枚田黄石御章按年代排列,从康熙的“敬天勤民”到光绪的“涵煦春和”,印钮上的蟠龙在阴影里张牙舞爪。
旁边锦盒中,一串串形似东珠朝珠的一颗颗珠子泛着濒似月光般的惨白。
郑孝胥在大案前坐下,打开那只德国造的四钥保险箱。
最上层是汇丰银行与德华银行的汇款凭证,金额栏的英镑与马克数字密密麻麻;中层是古玩行掌柜们按过手印的收货单据,其中黄伯川的签名出现频率最高;最底层,一本蓝布面账册静静躺着。
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随意的搁置其中。
他翻开账簿,墨迹记录的不仅是交易:
“六月初三,售《赵孟頫临兰亭序》卷(原藏重华宫),经尊古斋转手法国公使参赞。得鹰洋两万,汇醇亲王指定皇室户头。
备注:画心‘神品’二字乃乾隆御笔,已命裱工王七巧剔去,另补旧绢作‘项子京’伪鉴。”
“六月初八,售‘康熙五彩海兽纹大捧盒’一对(原藏寿康宫),由天津贾巨川引介,售予上海怡和洋行大班。得英镑汇票。
备注:盒内原藏孝庄文皇后护甲三枚,已单独取出,送还醇亲王福晋收存。”
“六月初九,紧急支取,售‘明代嵌百宝黄花梨文具箱’(原藏养心殿)及内贮唐寅、文徵明扇面十二柄。得现银八万两,通过钱庄转兑,后存入外国银行皇室户头。
备注:箱底暗屉内发现咸丰帝密折草稿,事关曾国藩,已焚。”
每一行字都在纸上烧出窟窿。
他想起见醇亲王时,那位曾威风八面的摄政王搓着手,眼神躲闪:“……郑先生,这些东西搁在库里也是生霉,不如……变通了,也好让皇上体面些。”
体面。
这个词如今闻起来像当铺柜台后的灰尘味。
郑孝胥起身走到多宝阁前,手指悬在那尊青铜鼎上方。鼎腹内壁的铭文他早已拓下研究,那是三千年前某位诸侯祭祀先祖的祷词:“子子孙孙永宝用”。
永宝用。
郑孝胥忽然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在堆满珍宝的房间里迅速被吸收。永宝用的是子子孙孙,还是他这个为爱新觉罗氏“善后”的汉臣?
书案上摊着明日要处理的清单:一页宋版《礼记》(书页间有同治帝童稚的朱笔圈点),两件乾隆仿汝窑三足洗(其中一件釉面有慈禧太后当年失手磕出的微痕),还有一套完整的明代“宣德”款鎏金铜编钟(钟体内壁刻着历代皇帝检视此钟的年号,从万历到道光)。
郑孝胥吹熄所有灯,只留案头一盏绿玻璃罩台灯。在那一小圈光晕里,他展开一张空白信笺,提笔蘸墨却久未落下。最终写下两行《诗经》,墨迹在安徽宣纸上慢慢洇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写完却用笔尖狠狠将这些字涂成一团墨污。墨团在灯下像一口深井,井底倒映着保险箱铁门上那四把德国锁的寒光。
——那里面锁着的数十万两白银凭证,正在各家外国银行的金库里滋长利息,而换走它们的“王土”,正一件件消失在这间书房的黑夜里。
打更声从远处传来时,他将那张涂黑的纸就着灯火烧了。灰烬落进一方乾隆官窑粉彩莲瓣形水盂中。
——这水盂也在明日出售清单上,底款“大清乾隆年制”六个字,将在某个巴黎收藏家的壁炉架上,成为关于“东方神秘王朝”的谈资。
郑孝胥锁好书房门,穿过院子时仰头看了看天。月亮依旧明亮,映衬着一颗颗星子像散落的珍珠钉在黑丝绒上。
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尊古斋,黄伯川压低声音说:“郑大人,盛京那边来人了,问有没有‘太祖太宗遗物’……价钱,可以翻倍。”
夜风吹过廊下,带着夏日的凉意。
郑孝胥下意识扬起脑袋享受这股凉风,明日,那对雍正梅瓶将被仔细打包,连同它们曾经守护过的帝国春天一起,运往东交民巷的某个地下室。
而此刻,书房里的青铜鼎、东珠朝珠、御玺、古画,都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彼此。
它们比任何人都更懂得何为“永恒”,也更能沉默地接受,自己终将从历史的见证者,变为账册上一行无体温的数字。
琉璃厂的夜,在打烊的幌子落下后才真正开始。
三更梆子响过,论古斋后院的门无声滑开。黄伯川(尊古斋)、孙桂瀓(式古斋)、韩士怀(韵古斋)等六七位琉璃厂头面人物,陆续闪身而入。
屋里只点了一盏羊角灯,光影将众人的脸切割得明暗不定,墙边条案上,赫然搁着一件尚未处置的“烫手山芋”——一只明黄绫袱半掩的紫檀匣,匣中透出雍正官窑胭脂红玉壶春瓶那抹惊心动魄的玫红。
“都瞧瞧吧,”黄伯川打破沉默,声音干涩,“昨儿郑大人亲自送来的,养心殿旧物,底款带着‘雍正年制’青花双方框,宫里档案记载得明明白白。”
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孙桂瀓用指尖极轻地触了下瓶身,像碰一团火:“这成色……比咱们过去经手的王府货,精气神足足高出三丈。寻常富贵人家,镇不住这等器物。”
各家古董店老板们的盘算,有恐惧、贪婪亦有其生存智慧。
韩士怀(韵古斋)率先开口,带着惯常的谨慎:“郑大人这路子,是通了天了。东西是真好,可这来路……就像捧着个没盖儿的滚油锅。宫里万一哪天清查,或是有民国政府闻着味儿,咱们就是现成的替死鬼。”
“韩爷未免太过小心。”接话的是宝文斋的张掌柜,性子活络:“您还没看明白?这岂止是郑大人一个人的买卖?这是上头默许的!内务府、王爷们,乃至宫里那位小皇上,怕是都指着这个换银子花销呢!咱们不做,自然有天津的、上海的洋行买办抢着做。到那时,银子流到外人田里,咱们琉璃厂的脸往哪儿搁?”
一阵沉默。道理谁都懂,但恐惧真实可触。
李掌柜(永宝斋)咳嗽一声,压低了嗓子:“说到王府贝勒府,那倒是‘寻常’了。左不过是子弟们斗鸡走狗、吸芙蓉膏(鸦片)亏空了,偷摸拿出些老祖宗的玩意儿来填窟窿。那些东西,多半有王府库房的印记,或者配套的织锦套子、原装匣子,虽也珍贵,但总有个‘流传有序’的谱系可查,价格也就在那儿摆着。”
“至于那些破落户的旗人老爷,”他啜了口茶,语气略带讥诮,“就更‘寻常’了。拿出来的多是些妇人首饰、日用摆件、泛泛的书画,真假掺半,急着换现钱。那叫‘淘换’,是散货,成不了气候。”
“可眼前这路货色,”黄伯川的手指重重敲在紫檀匣上,“是‘龙鳞凤羽’!是直接从禁宫里飞出来的!它没有‘流传’,是‘流出’!每一件都带着宫里的胎记,每一笔交易都可能在未来的史书里记上一笔——是功是罪,可就难说了。”
众人争论持续了半个时辰,羊角灯里的油都耗了一截。最终,一份不成文的“共识”在压抑的气氛中艰难达成:
之后众人只要是从郑孝胥手中获取的物件,要绝对保密,出售时单线联系,只由在场这几位根基最深、门路最广的大掌柜亲自经手,绝不假手伙计。
交易地点不固定,或在密室,或在城外隐秘别墅。
更是确定了“洗白”三道工序:
所有宫内标签、特有的包装、甚至器物上某些过于明显的宫廷使用痕迹,需由顶尖高手谨慎去除或改造。
为每件器物精心编纂一个合情合理、难以查证的“流传故事”,如“早年赏赐某功臣后裔,家道中落流出”。
成对或成套的珍宝,尽量拆开,分批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售予不同背景的买家,避免过于扎眼。
优先考虑有实力、有背景、且远离政治中心的买家,如南方的豪商、有收藏癖的军阀、或与皇室关系微妙的海外藏家。
洋人买办需格外谨慎,因易引发外交关注。
众人形成了利益捆绑与风险共担,谁都不想放过郑孝胥这一大口的肥肉,凡重大交易,几家可暗中“伙货”,共同出资、共担风险、利润分成。形成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各家需秘密留存一份最核心的交易记录与凭证,用只有自己懂的暗语记载,妥善藏匿。这不是为了告发,而是万一东窗事发,或许能成为一份换取脱身的“投名状”。
“记住,”黄伯川最后环视众人,目光如鹰,“咱们经手的不是器物,是‘劫灰’。是这末世崩塌时,溅出来的火星子。接得住,是泼天的富贵;接不住,就是焚身的业火。”
聚会散去时,已是四更天。
那只胭脂红玉壶春瓶被黄伯川用一床普通棉被裹好,放进一个毫不起眼的旧食盒里提走。
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凄清的驼铃声。
琉璃厂沉睡的表象下,一场无声的、贪婪而又恐惧的盛宴,正在历史的阴影中缓缓铺开。
这些古玩行的掌门人深知,他们正在参与一场空前绝后的“文物迁徙”,而他们的店铺、地窖、账本,都已成为这座帝国最后遗产的临时中转站与加密档案馆。
未来是福是祸,无人能料,但在白银清脆的碰撞声中,时代的车轮正不可逆转地碾过旧日辉煌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