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7章 一一八五章 五国城外(2/2)
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二十三名士兵强忍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极度不适,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分散到山脊线的各个有利位置,拿出碳笔和小本子,开始用专业的军事眼光审视并记录下方这片巨大的、缓慢蠕动着的苦难之地。
夕阳的余晖如同血色,涂抹在浣衣院上空污浊的空气里,将那片巨大的人间地狱染上一种不祥的凄艳。
望远镜缓缓移动,掠过那些麻木的面孔,寻找着任何一丝熟悉的轮廓,或是守卫分布的规律。
其余队员也各自散开,从不同角度开始进行地毯式的侦察绘图。他们需要摸清这里的一切:守军的兵力、装备、作息,以及最重要的——撤离路线。
他们像最耐心的猎手,在浣衣院外的丛林和丘陵间潜伏,一动不动,忍受着湿冷和虫噬,只靠少量饮水和干粮维持,眼睛却像鹰一样记录着目标的一切细节。
夕阳如同一颗巨大的、熔红的铁球,缓缓沉入把忽岭连绵的黑色山脊之后,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五国城上空,却丝毫无法温暖这片土地上的寒意。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混合着随风飘来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尖刀排二班长王野,像一截枯木般匍匐在一丛高大的蓑衣草后,口中衔着一根草茎,冰冷的眼神透过草叶缝隙,死死盯着下方浣衣院栅栏的一处转角——那里是金兵巡逻队两次视线的交汇盲点,或许可以作为夜间潜入的备选路径。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计算着巡逻间隔,默记着地形细节。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晚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浣衣院内隐约传来的、永无止境的捶打声和偶尔的呵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淅淅索索的流水声,突兀地在他右侧仅约两丈远的地方响起。
王野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右手已按上了钨钢短刀的刀柄。他猛地转头,瞳孔在暮色中急剧收缩——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蹲在草丛里,身上穿着浣衣院女奴标志性的、破烂不堪的灰布衣服,显然正在小解。她面色蜡黄,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对近在咫尺的潜伏者毫无察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王野的脸「唰」一下红到了耳根。非礼勿视!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扭过头去,心脏怦怦狂跳,不是因为欲望,而是极度的尴尬和骤然升起的巨大恐慌——她发现我了?她会尖叫吗?一旦引来金兵巡逻队,整个雷霆行动,帝姬七年的等待,所有兄弟的舍生忘死,都可能在自己眼前毁于一旦!
杀意瞬间涌上心头。作为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特种战士,清除眼前一切可能导致任务失败的隐患,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他的手紧紧攥住了刀柄,指节发白。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干净」的处理方式。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呐喊:这是一个手无寸铁、饱受折磨的女人!为了任务,必须要灭口吗?对她下手,与禽兽何异?!道德和使命在他的脑中疯狂撕扯,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就在他内心激烈斗争,几乎要做出艰难决定的瞬间,然而,预想中的尖叫并没有发生。
那个女人似乎完事了,窸窸窣窣地站起身。王野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瞥着,随时准备暴起发难。却见那女奴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朝着他隐藏的方向,微微歪了歪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并非麻木的好奇光芒。
郝二娘确实感到好奇。在这人间地狱般的五国城,羞耻心早已被无数次的淫辱和「留种」磨得粉碎。男人们要么是施暴的畜生,要么是同样麻木待宰的羔羊。她早已习惯了在任何地方解决生理需求,也习惯了被无视或被窥视。但像这样明显因为「非礼勿视」而慌忙转头、甚至还似乎有点脸红的男人……真是稀罕物。王野那下意识的脸红和转头,在这片麻木绝望的土地上,显得如此突兀和……珍贵。
她甚至没有整理一下破烂的衣裙。她那双死寂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聚焦,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趴在草里的男人。他脸上涂抹了油彩,但轮廓是汉人无疑。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那件看起来脏污不堪的皮袍下,隐约露出的内衬裁剪方式,那种紧束利落的风格,绝非女真人或此地常见任何民族的服饰。还有脚上那双虽然沾满泥泞却明显制式统一的靴子……
七年了!靖康元年,百花营在河北井陉口血战突围被俘的场景如同梦魇,从未离去。她在这浣衣院里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屈辱,被强迫生下的六个孩子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就被抢走,送往那个据说专门培养「忠犬」的「赫赫珠营」。她之所以还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或许只是因为连自杀的力气和勇气都被磨灭了。
但这一刻,某种深埋心底、几乎被遗忘的东西,被王野那一个羞涩的转头和身上熟悉的服饰风格猛地触动了。那是……舟山军的影子?尽管细节已有变化,但那迥异于这个时代常见服装的功能性设计,她绝不会认错!
一个荒谬而炽烈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郝二娘早已死寂的心湖。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如同摩擦的枯叶,用一种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却又恰好能让王野听见的音量,轻轻哼唱起来。那是一段埋藏在她记忆最深处、支撑她度过无数绝望夜晚的旋律和词句:「狼烟起……江山北望……」
这微弱如丝的声音,听在王野耳中却如同惊雷!这是……这是当年还是宋朝定海郡主的方梦华带舟山军百花营和他所在的少年神机营河北抗金援宋时的军歌!虽然曲调有些走样,但歌词绝不会错!
他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女奴。只见她枯槁的脸上,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正燃起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炽热的光亮!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压低声音,接下了下句:「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短暂的死寂之后,王野看到那个女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在她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开两道清晰的痕迹。
就这一句对接,郝二娘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但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哭声,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七年了!七年的屈辱、绝望、非人的折磨……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真……真的是……自己人?」郝二娘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酸楚,「七年了……整整七年了……终于…等到你们了……」
她猛地抹去眼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变回了那个曾经在战场上厮杀的女兵。她语速极快,彷佛怕这唯一的希望转瞬即逝:「长话短说!这里是人间地狱!但还有姐妹心未死!孙三娘也在!我能试着串联几个人!今晚你们要动手?我们可以里面放火,制造混乱,接应你们!」
王野此刻再无怀疑,内心震撼无比。他依旧保持隐蔽,但语气急切而低沉:「大姐!妳究竟是?」
「百花二营…一连…五排…郝二娘……」她用力抹去眼泪,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彩,那是一种被绝望长期压抑后猛然燃烧起来的复仇火焰,「靖康元年,井陉口断后被俘……姐妹们死的死,散的散……老娘忍辱负重,苟活至今,就是等着……等着能有雪耻的一天!」
她不等王野回答,急速地低声说道:「关‘贵人’的地方…不在最中心的土屋…金狗狡诈…在东边…靠近马厩后面…有一排看起来更破的地窖…看守反而最多…吃的却送得少…有古怪!还有…西边棚区…有个老宦官…好像知道很多事…常偷偷记录什么…除了你们要救的贵人,内院最东头一个独立小院,关着岳将军的发妻刘氏!还有……听说韦太后(赵构母)和邢妃(赵构元配)身体极差,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若能救出,对南边那个狗皇帝也是个天大牵制!」
信息如同潮水般涌来,王野的心脏狂跳,既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狂喜于这意想不到的突破口!他迅速判断着信息的价值和她话语的真实性。
为了表示信任和承诺,他犹豫了一下,从贴身内袋掏出一个小巧的、黄铜制的「自来火」(燧石燃气打火机)——这是明国军工的最新产物,远非这个时代常见的火镰火折子可比。他小心翼翼地扔过草丛。
「拿着这个自来火!放火事半功倍,也可用作信物!事成之后,凭此物相认,我带你们回家!」他语速极快,「我是大明雷霆营尖刀排二班长王野!柔福帝姬…赵连长就在附近!我会立刻上报!计划可能会调整!等着我们!若能举事,以火光或巨响为号!」
郝二娘紧紧攥住那枚还带着王野体温的打火机,如同攥住了救命稻草,更如同攥住了复仇的火焰。她重重地点头,眼中再无半分死寂,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快走!巡逻队要过来了!」她急促地说了一句,随即迅速低下头,恢复那麻木空洞的表情,蹒跚着向栅栏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暮色和杂乱的人群阴影中。
王野的心依旧狂跳不止,但之前的挣扎已被巨大的振奋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离潜伏点,以最快的速度去向赵多富报告这意想不到的转机。
计划,必须改变了。这片死寂的绝望之地深处,竟然还埋藏着未曾熄灭的火种!
一张精细的进攻、营救和撤离地图,在赵多富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并被标注在随身的防水地图上。
行动前的最后侦察,完成。她收回目光,缓缓退入森林的阴影中,眼神已变得冰冷而锐利,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成了最纯粹的战斗意志。
「传令下去,全体集合。」她对身后的张壮低声道,声音平静无波,「最终行动方案已确定。休息最后四个时辰。今夜子时,『雷霆』行动,开始!」
夜幕缓缓降临,五国城死寂依旧,但一股暗流,已经开始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之下汹涌奔腾。希望的微光,第一次穿透了厚重的绝望,照亮了几颗未曾磨灭的复仇之心。森林沉默着,彷佛也感受到了那即将到来的、石破天惊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