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7章 一一八五章 五国城外(1/2)
天会十一年九月十六,姑里甸外围晨霜重如雪,压弯了枯黄的草尖。二十三道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分散隐匿在牡丹江北岸茂密的灌木丛与乱石滩中,与江面升腾的薄雾融为一体。一夜的严寒几乎将人的血液都冻僵,但没有一个人生火,甚至没有大幅度的活动,只有警惕的目光穿透缝隙,监视着对岸那个沉睡的、微不足道却又代表着重重危险的姑里甸小村。
赵多富嚼碎最后一点压缩干粮,冰冷的碎屑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热量。她小心地收起所有包装碎屑,不留任何痕迹。望远镜再次举起,仔细扫过江面。一条简陋的独木舟正从对岸划出,舟上的渔夫缩着脖子,对抗着清晨的寒意和江流,似乎并无异常。
「出发。」她的命令低得几乎只剩气息。
队伍再次无声地移动起来,如同渗入沙地的水银,沿着牡丹江北岸,借着地形起伏和植被的掩护,向下游潜行。他们的速度必须加快,距离最终目标越近,暴露的风险呈几何级数增长,每一刻停留都是危险的累积。
这一次,他们不能再依赖双脚翻山越岭。时间紧迫,且顺流而下是更快捷的方式。但乘船意味着更大的暴露风险。他们利用在姑里甸外围潜伏时秘密搜集的材料——原木、皮囊、甚至拆解了一些不重要的装备获取绳索——在极端隐蔽的条件下,连夜赶制了数艘简陋的木筏和皮筏。这些筏子吃水浅,灵活性高,更重要的是,看起来与江上偶尔出现的土著渔猎筏子并无二致。
「记住,我们现在是靺鞨猎户,顺流去下游部落交换皮货。」赵多富再次强调伪装身份,队员们早已换上破烂的、混合了兽皮和粗麻布的衣物,脸上涂着泥灰,将精良装备藏在筏子底部的暗格或包裹在防水的油布包里。
他们选择在黄昏时分下水,利用夜色掩护航行。
牡丹江在此段江面宽阔,水流平缓,两岸时而山岭陡峭,时而出现小片的冲积平原和村庄。与绥芬河流域相比,这里明显能感受到金国统治的痕迹。江面上偶尔能看到载着女真兵丁的小型巡逻船,虽然陈旧,但旗帜鲜明;岸边每隔二三十里,便能望见矗立着简易望楼的小型哨卡或屯垦的旗庄。
九月十八,牡丹江中游金人哨卡下游五里处。
「趴下!」前方尖兵猛地打出手势。
整个队伍瞬间扑倒在地,滚入旁边的深草丛中。赵多富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扣住了腰间的左轮。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透过草叶缝隙,可以看到一支小小的车队正沿着江南岸的道路缓慢行进。几辆大车,载着粮食或皮毛,由十余名穿着号服的金兵押送,懒散地走着。
他们所在北岸,暂时安全,但这说明南岸的道路上有金兵定期活动。
「等他们过去。」赵多富压低声音。队伍静静蛰伏,直到那支车队消失在视野尽头,才重新起身。
越往下游走,人类活动的痕迹越发明显。江面上偶尔能看到载货的平底船,船夫哼着听不懂的号子。两岸时而出现小片的农田和散落的村舍。他们不得不更加频繁地规避,有时为了绕开一个可能有人的江湾,需要多花半天时间翻越荆棘密布的山丘。
夜晚变得愈发难熬。不敢生火,只能挤在背风的石缝或密林深处,依靠体温互相取暖。压缩干粮即将耗尽,他们不得不冒险在夜间设置陷阱捕捉小动物,生饮江水(幸好携带了少量净水药粉),体能和精神都逼近极限。
每一次看到巡逻船或哨卡,都是对神经的极度考验。赵多富总是提前下令,筏子迅速靠向岸边植被茂密处,队员们如同石化般静止,与环境融为一体,直到威胁远去。有时不得不弃筏登岸,抬着筏子从陆路绕过较大的哨卡或人口密集区,耗费数小时乃至半天时间。
他们昼伏夜出,白天寻找江心岛、悬崖下的凹洞或密不透风的柳条通躲藏,忍受蚊虫叮咬和湿冷天气,队员轮流警戒,其他人则抓紧时间休息。夜晚则凭藉微弱的星光和对水流的感知,沉默地划桨前行。饮食尽量靠捕鱼和采集解决,压缩口粮能省则省。
沿途他们也近距离观察到了金国统治下的景象:岸边旗庄里,女真屯民驱使着汉人、渤海人奴隶劳作;小型码头上,税吏呵斥着缴纳实物税的土著渔民;甚至看到过一队金兵押解着一串新抓来的奴隶沿江而行,哭喊声被兵士的鞭挞声淹没。这一切都让队员们胸中憋着一股怒火,却只能死死压抑,更加坚定了完成任务的决心。
六天的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缓慢流逝。根据水流速度和沿途地标判断,他们距离目标越来越近。空气中的气氛也似乎变得更加压抑和污浊。
空气中的气息似乎都变了。江面变得更加开阔,水流平缓。北岸的林地依然茂密,但南岸的景象逐渐不同。出现了更多人工修筑的土路,甚至能看到远处地平线上有土木结构的瞭望台轮廓。
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气氛开始笼罩下来。空气中似乎隐隐飘来更多的人声、牲畜的叫声,甚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污秽与绝望的气味,随着风向的改变偶尔传来,令人作呕。
赵多富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冰冷,眼神深处却燃烧着幽暗的火焰。她知道,他们正在接近核心区域。
她下令队伍再次放缓速度,采取最极致的隐蔽前进方式。每次移动前,都派出最得力的尖兵前出至少一里侦察确认。
在第六天的后半夜,江风带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的气味——是万人聚集产生的污秽气息、大量浆洗衣物使用的皂角和草木灰碱水味、若有若无的腐败臭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赵多富打了个手势,所有筏子悄无声息地靠向北岸一处地势较高、林木异常茂密的丘陵地带。这里已经是地图上标注的五国城区域边缘。
队员们迅速而无声地将筏子拖上岸,进行最高级别的伪装,并布置了警戒陷阱。
赵多富则带着张壮和另外两名最精干的侦察兵,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丘陵的顶端,拨开浓密的枝叶,向下望去——即使早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然让这些身经百战的尖兵感到一阵窒息。赵多富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胃部因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愤而剧烈抽搐起来。
眼前根本没有什么「城」。所谓的五国城更像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奴隶聚居区。坍塌的土墙残骸杂乱地散布着,围绕着中心区域一片低矮、肮脏、密密麻麻的窝棚区。而在更远处,靠近江边的一大片平坦洼地上,景象更是令人头皮发麻。
下方,是一片巨大得超乎想像的、被粗糙原木栅栏围起来的区域,沿着牡丹江岸铺开,一眼望不到头。其规模远非「院落」可言,更像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充满苦难的巨形露天监狱。数以千计低矮破烂的窝棚和土坯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其间点缀着少数几座稍显坚固的砖石建筑(可能是看守居所或仓库)。
栅栏内,人影绰绰,但大多佝偻着身躯,动作迟缓。即使在凌晨,也能看到一些区域亮着微弱的火光(可能是彻夜劳作的工棚)。靠近江边的地方,搭建着无数的晾晒架和洗衣石台,无数苍白的身影已经开始在冰冷的水中劳作,捶打声隐隐传来,单调而压抑。
浣衣总院。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用简陋木栅栏和土坯围起来的巨大院落群。里面是成千上万间如同蜂巢般挤在一起的破败棚屋,烟雾缭绕,污水横流。无数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身影在其中缓慢移动,如同行尸走肉。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在这里变得无比浓烈,那是数万人聚集、缺乏卫生条件的可怕气味,混合着泪水、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这就是金人口中的「浣衣院」!一个被美化的、实则容纳了数万女奴的巨型集中营!
空气中那股复杂的恶臭在此地变得无比浓烈。木栅栏外,有简易的了望塔,上面有金兵的身影。还有巡逻队沿着栅栏外围定时走动。
而在这片巨大监狱的更深处,地势稍高的地方,隐约可见另一圈更独立、守备似乎也更森严的栅栏区域。
「那里……应该就是关押二圣的内院。」赵多富的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七年了,她终于再次如此接近她的至亲,却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举起微光望远镜,开始仔细记录:巡逻队的间隔时间、换岗规律、了望塔的视线死角、栅栏的结构和可能突破的薄弱点、内部道路的走向、水源地、以及那座内院的具体位置和守备情况……
赵多富的手指死死抠进了身下的泥土中,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脑海中闪过父皇和皇兄可能身处的境遇,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让她失控。
但她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她是指挥官,她必须冷静。
「分散!建立观察点!记录!哨塔位置、巡逻队路线、换班时间、栅栏薄弱点、可能的潜入路径……所有细节!」她的声音因极度压抑而变得嘶哑扭曲,「重点是中心区域那些看起来稍好一点的土屋!还有……寻找任何可能是重要人物被单独关押的地方!」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