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9章 一一七七章 胡里改路(2/2)
她们生下孩子,被称为「旗生子」。孩子一旦断奶或稍大些,便会被强行带走,送入专门的营地抚养,成为未来的「小巴图鲁」。母亲甚至来不及记住孩子的模样,只留下空胀的乳房和更深的空虚与痛苦。许多女子因此精神崩溃,投河、自缢者时有发生,但很快又会有新的女俘被补充进来。
郝二娘曾冷冷地对孙三娘说:「他们夺走我们的孩子,养大了再来打我们的故国。好狠的计策。」
孙三娘只是更用力地捶打着衣服,水花四溅。
夏季是疾病高发的季节。湿热的环境,恶劣的饮食,过度劳累,让痢疾、疟疾等疾病轻易地夺走生命。尸体被简单地用草席一卷,抬到栅栏外的乱葬岗草草掩埋,很快就被野狗或狼刨出。
也有极少数例外。偶尔有女真低级军官或小头目看中了某个女子,可能会将其长期占有,待遇稍好一些,但地位依旧是奴隶和生育工具。刘氏似乎就曾被这样一个管营小头目指名过几次,这让她在其他宋人女俘中的处境更加微妙和孤立。
河流依旧日夜不停地流淌,带走了污浊的肥皂水,却带不走这里的罪恶与苦难。胡里改路的这个夏天,和过去的每一个夏天一样,充斥着捶衣声、女真兵的呵斥声、女子的哭泣声、疾病的呻吟声,以及无数个在黑夜里无声碎裂的灵魂。
希望,在这里是一种比夏日更奢侈的东西。郝二娘和孙三娘依旧在等待,尽管她们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或许是一个渺茫的信号,一个来自南方的消息,或者只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机会。七年过去了,她们还能等得到吗?河水汩汩,不作回答。
远处的松花江依旧奔流,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它见证过一个帝国的陨落,也冷漠地冲刷着失败者们最后的牢笼。五国城的夏天,没有诗意,只有绝望,在蚊蝇的嗡嗡声中,一点点腐烂下去。
过了三江交汇口后的混同江(黑龙江)已变得无比宽阔,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森林的腐殖与泥沙,以一种近乎沉默的、无可阻挡的力量,奔向间宫海峡。空气粘稠而湿热,混合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岸边沼泽蒸腾出的瘴疠,以及远方北海吹来的、依然带着寒意的咸风。这里是世界的边缘,是文明舆图上模糊的空白,唯有最坚韧的生命方能存活。
乌底改(伯力)与吉里迷(庙街)等野人女真部落便散居在这片广袤的森林、河岸与海岸地带。他们不同于已经高度组织化、开始沾染「汉俗」的上京或燕京女真,仍保持着近乎原始的生活方式。男人们渔猎为生,驾着桦皮船在江上叉鱼,深入山林追踪熊罴虎豹,信奉着古老的萨满教,以鹰羽、熊牙、貂皮为饰。他们的部落规模小而分散,彼此间时而有血亲联盟,时而为猎场仇杀。
夏日是他们食物相对充裕的季节,但也伴随着更大的危险——「天使」(金国使者)的到来。
沉重的牛角号声并非来自部落的祭祀,而是从江面传来。几艘明显带有金国制式风格的大木船,在披甲兵士的护卫下,逆流而上,打破了河谷的宁静。船头飘扬着代表猛安谋克组织的旗帜。
部落的萨满敲响了皮鼓,声音急促而惶恐。男女老少纷纷从低矮的「地窨子」或窝棚里钻出,聚集到江边,眼神中充满了敬畏、恐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来自完都鲁山合里宾忒猛安驻地的「征丁使」登岸了。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面带刀疤的镶黄旗女真谋克详稳,身着皮甲,腰佩弯刀,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身后跟着通晓当地土语的吏员和如狼似虎的甲士。
「合里宾忒猛安奉都勃极烈之令,征召善射勇健之士,补充巴牙喇纛(亲军)!」谋克官的声音洪亮,压过了江流声,「尔等乌底改、吉里迷各部,凡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男丁,皆需应召!这是尔等的荣耀,为大金皇帝效力,赏赐丰厚!」
翻译用土语高声重复着。人群一阵骚动。荣耀?赏赐?对这些远离权力中心的部落民而言,这些词汇遥远而空洞。他们只知道,被征走的人,很多再也没有回来。有的死在了南方的战场上,听说对手有会喷火的可怕武器;有的即使回来,也往往带着伤残,或者心性大变,再也无法融入部落的生活。
征丁的过程粗暴而直接。谋克官的部下们如狼似虎地闯入人群,强行将符合年龄的青壮年男子拉出来,检查他们的体格、臂力,让他们演示射箭或搏斗。如同挑选牲口。
一个乌底改青年试图反抗,他舍不得刚订婚的姑娘和年迈的母亲。一名金兵挥起刀鞘狠狠砸在他的背上,将他打倒在地。他的家人发出哭喊,却被其他兵士用长矛逼退。
「能选入巴牙喇,是天大的造化!别不知好歹!」谋克官冷喝道,「尔等一身猎熊伏虎的本事,难道只想老死在这山林里,与麋鹿为伍吗?」
也有少数年轻人眼中闪烁着野心。加入强大的金军,或许是一条走出这片苦寒之地、获取财富和地位的途径。他们主动站出来,展示着自己的勇武。
最终,一批最强壮、最敏捷的青年被选中,他们的手腕被系上代表合里宾忒猛安的彩色绳索,如同被标价的货物。他们与家人含泪告别(或许就是永别),然后被驱赶上船。
船只离去,留下江岸上一片死寂和压抑的哭声。部落仿佛被抽走了脊梁,剩下的老弱妇孺,将面临一个更加艰难冬天。萨满开始吟唱古老的祷词,祈求山神与水神保佑那些被带走的孩子们。
而在黑龙江北岸,完都鲁山合里宾忒猛安驻地,则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是一座森严的军事堡垒,木栅与土墙依山而建,扼守着水道要冲。驻地的女真军人并非来自核心的「旧女真」,多是早期归附或被征服的「野人女真」部族后裔,他们比南方的同胞更保持悍勇,但也更被核心女真阶层视为「蛮子」和消耗品。
他们负责镇守这片极边之地,监视、弹压土著部落,并最重要的——定期执行这种「抓丁」任务,为金国最精锐的巴牙喇亲军提供源源不断的新血。这些来自黑龙江下游的「野人」青年,天生就是最好的战士和射手,只需经过严酷的军事训练,便能成为战场上最可怕的突击力量。
驻地的校场上,新一批刚被送来的乌底改、吉里迷青年,正惊恐而不安地接受着初步的编队和操练。女真教习的皮鞭和呵斥声,取代了山林间的自由。他们将被灌输对金国皇帝的绝对忠诚,学习严格的军纪,磨炼杀戮的技巧。
夏天的完都鲁山,林海苍茫,看似宁静。但在这宁静之下,是强权对原始部族的系统性汲取,是用血亲离散换来的帝国兵源。黑龙江依旧奔流不息,见证着岸上的悲欢离合,也默默将这一切带入北海,仿佛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