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6章 常武(1/2)
夜色如墨,马蹄声声踏破沉寂。
转过眼前的土塬,杜畿勒住缰绳,任由坐骑在崎岖山道上喘息。
他抬手抹去脸上滴落的汗珠,指尖触到冰凉的兜鍪。
临行前,荀攸特意命人取来的制式盔甲,此刻正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骠骑军的盔甲。
杜畿原本是抗拒穿这一身的盔甲的……
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大汉子民』,而不是『骠骑下属』。
即便是他在骠骑之下担任了蓝田县令,杜畿依旧觉得自己只是在完成属于大汉臣民的责任。他不会抗拒斐潜政治集团的指令,并不是因为斐潜本人,而是因为斐潜取得了大汉西京尚书台的权柄。
这边是大汉的制度。
可是现在么……
夜风自土塬底部盘旋而上,带着土腥味的湿气和隐约的血腥气息。
杜畿看着周边,问身边的护卫,也是骠骑军的斥候,『距离伊阙关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六七里。』斥候回答。
杜畿远眺,远处的山体,在黑夜之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杜畿摸了摸胯下战马。
战马依旧在剧烈喘息着,泵动的血脉也宛如杜畿现在的心境。他同样也是一匹被滚滚浪潮而驱赶的马,即便是他原本的想法可能仅仅是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驰骋,也不得不戴上了羁辔。
或者说,从他接受蓝田县令的那一天起,走到这一步,便是已经无法避免了……
杜畿不由得回头而望,那边是长安的方向。
是杜氏世代居住的关中平原。
也是其他关中姓氏居住的土地。
只不过,前一段时间,少了一家。
当韦端的头颅被悬于长安城门示众时,杜畿他站在沸腾的人群中,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不仅仅是恐惧,更多的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在胸腔里震颤。
『王队率可知道天子现下在何处?』杜畿突然问道。
斥候王队率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关中名士会在此刻提起此事:『听说天子到了汜水关?被曹氏逼迫的……』
火把爆出一个火星,映亮杜畿沉静的侧脸。
杜畿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天子……
君王……
若是君王离开了王位,便是什么?
杜畿心中发沉。
他想起那日荀攸召他入府时说的话,『伯侯可知为何令你前往河洛?』
当时他跪坐在席上,只觉得荀攸书房里的坐席格外刺扎。
『盖杜氏最早向骠骑将军输诚?』杜畿当时如是回答。
荀攸却笑了,『因你杜氏懂得何时该伸手,何时该缩手。韦端错就错在既想取关中粮帛,又舍不得汉室官印。』
韦氏倒了……
死的死,亡的亡,还有剩余的一些人,被发往陇西。
或许百余年过后,还会有什么陇西韦氏,但是至少现在,关中没有韦氏的名头了。
夜风扑面,杜畿明白荀攸那笑容里的深意。
关中士族从来不是在选择君主,而是在权衡利益……
那么天下的士族呢?
他们嘲笑普通的百姓民众如同散沙,纯属乌合,而他们自己呢?
就不是散沙,也不是乌合了?
就像他们杜氏,在韦氏倒台时,也不是急切的吞下了原本属于韦氏的一处盐井、两处庄园么?
家族之中的族老却还在喊着『可怜韦氏』……
多么讽刺。
『杜从事,休息差不多了。』斥候王队率说道。
『驾!』杜畿点了点头,催马前行。
铁甲在夜色中铿然作响。
其余的骠骑斥候自是跟上,十余骑在狭窄的山道上拉成长列。
马蹄踏碎月光,杜畿的思绪却飘得更远。
他想起临行前族叔特意前来叮嘱,『此去河洛……天子尚在汜水关,骠骑虽强……当谨慎小心……』
这些老家伙……
这不就是和荀攸说的那意思一样么?
可是赌局早已开始。
当杜畿最先将蓝田的秋获亲自送到了长安之时,当杜畿从荀攸手中接过了骠骑制式盔甲之时,当他驰骋在这一条通往伊阙关的山道上之时……
杜氏早已经坐在了斐潜的赌桌上。
战马起起伏伏,思绪也上上下下。
『暂驻!』王队率突然低喝,所有人勒马,『左前方!王二,带两个人上去看看!』
一名斥候领命,带着另外两名斥候奔上了土塬,片刻之后朝着杜畿和王队率喊道,『安全!都死了!』
杜畿也登上了土塬。
眼前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
看衣着是曹军,但致命伤多数都在背后。
杜畿下马查看,他注意到这些曹兵尸首脚上的草鞋都磨破了,露出紫黑色的脚指头。
『再去周边查看一下!』
王队率发出指令。
斥候四散而开。
杜畿站在这些曹军尸体面前,心中微动。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他少年时读《史记》,最初曾不解为何范雎要劝秦昭王。
然后,他以为自己读明白了,但是现在发现,他之前的明白,不过只是明白了一个表面……
而更为深刻……
就像曹操明明拥立天子,却放任士卒饥寒;就像斐潜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帜,却将关中士族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王队率,』杜畿突然问道,『若天子此刻下诏,命骠骑将军交出兵权,你说关中将士会从否?』
王队率显然被这突兀的问题惊住,半晌才道:『在下只是个武人,只知骠骑将军带我们打胜仗,分田地……至于天子……』
王队率笑了笑,露出了几颗大牙,『嗯,天子么……说实在话,但若说要交出兵权,弟兄们怕是不答应。』
杜畿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了曹军兵卒尸体裸露的脚指头上。
很朴实的回答,却道破了这个时代的真相。
汉室四百年积威犹在,但当皇帝不能给士卒军靴,不能给百姓饭吃时,忠义就变成了空中楼阁。
大汉强大么?
强大。
大汉孱弱么?
孱弱。
『安全!』
『这里也安全!』
『没有异常!』
散出去的斥候此起彼伏的喊道。
『收队!』王队率下令,然后对着杜畿说道,『应该是之前的曹军溃兵……没什么事了……』
杜畿翻身上马。
他想起离西京之时,有些清流名士的嘲讽,说杜氏『背弃汉室,投靠武夫』。
可那些清流谁又知道,关中百姓如今能吃饱饭,不是因为天子在许县或是汜水关下了多少诏书,而是因为斐潜重修了郑国渠白渠,深耕了河东关中的田亩,还减少了百姓要缴纳的赋税征调……
或者那些清流其实知道,但是装作不知道。
就像是装作谁家没有五十万钱?
有意思么?
『走!』杜畿催动战马,『加快速度!』
十余骑再度奔驰起来,大地在马蹄下掠过。
前方,伊阙关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山风刮过耳畔,带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
『快!快!』
杜畿不由得打马向前。
杜畿他忽然明白,有时候并不是想走就能走,想停就能停,而更多的时候,是不得不走,甚至想要停下来,都是不可能了……
『来者何人?!』
关墙上传来喝问,箭垛后露出森寒的弩箭。
斥候王队率举起令牌:「蓝田令骠骑府参军从事杜畿,奉荀使君之令前来!」
验过令牌行文军令之后,关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杜畿策马而入,第一眼就看见关墙内躺倒在草棚内的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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