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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李成栋两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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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岭南暗流

岭南之地,暑气蒸腾,万物仿佛都在一口无边无际的沸鼎中熬煮。广州城内外,木棉花早已谢尽,阔大的叶片蔫蔫地垂着,承不住那白晃晃、几乎要滴下火来的毒日头,边缘卷曲焦黄。珠江水面泛着油腻的、五色斑斓的光,密密麻麻的疍家船艇、悬挂着各色奇异旗帜的洋船、以及满载着象牙、香料、锡锭和广缎的货船,几乎塞满了宽阔的河道,桅杆如林,绳缆交错。腥咸的水汽、腐烂果皮的甜腻、劣质脂粉的浓香、还有船上牲口粪便的臊臭,被灼热的风一搅,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窒息作呕的、繁华而又腐败的氤氲,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两广总督衙门深处,花厅四角,从冰窖紧急运来的巨大藏冰在紫铜盆里嘶嘶作响,缓缓融化,沁出的丝丝凉气却如同投入烈焰中的几滴水珠,瞬间便被更浓重的、源自人心深处的燥热与焦虑吞噬殆尽。署理两广总督、总兵官李成栋一身暗紫色苏绸锦袍,并未着甲,歪在酸枝木嵌螺钿的太师椅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半开半阖,似在假寐。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念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目光却时不时地、锐利如刀地扫过面前酸枝木嵌大理石案几上那几份质地、内容截然不同的文书,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焦躁、权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最上面一份,是来自肇庆永历行在的谕旨,用的是内廷特制的龙纹暗花笺,泥金玺印鲜红刺目。措辞倒是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加封他为“惠国公”,食禄加倍,谆谆催促其速发精锐,“北上勤王,以御虏寇,挽狂澜于既倒”。可那华丽辞藻背后,透出的却是那个漂泊无定、朝不保夕、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小朝廷难以掩饰的虚弱、窘迫和绝望。那“国公”的虚名,换不来一粒米,一支箭。

第二份,是广西巡抚衙门转来的紧急军报,用的是粗糙的官府毛边纸,字迹潦草,带着汗渍和血污。浔州、柳州一带瑶民再次大规模啸聚作乱,攻陷州县,劫掠府库,围攻官军,其势猖獗,“烽火照夜,百里不绝”,泣血请求总督速发大军征剿。每一次征剿,都意味着巨大的钱粮消耗和兵力的无谓折损,胜了,功劳是那帮坐在桂林、肇庆指手画脚的文官的;败了,一切罪责都是他李成栋这个“流寇出身”的武夫来扛。

第三份,是他安插在濠镜(澳门)的线人送来的密报,写在一种西洋舶来的白纸上。葡萄牙人近来蠢蠢欲动,与一批从北面来的、行踪诡秘的商人接触频繁,似有大宗火器交易,甚至可能涉及雇佣兵事宜,“其心叵测,不可不防”。这广州城外,虎门炮台上那些老旧的、锈迹斑斑的弗朗机炮,还能镇得住这些红毛鬼日益膨胀的野心吗?

而最让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安的,是压在最底下的一份——一封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却用一种罕见的猩红火漆严密封缄的信函。火漆上,压印着一个狰狞咆哮、栩栩如生的狼头徽记,那狼眼仿佛透着嗜血的寒光,直刺人心。信使是乘着一艘快如鬼魅、船体漆黑、挂着奇异软帆的尖底快船,避开所有官卡巡检,于前日深夜,直接抵靠在他位于白鹅潭畔的私人码头送来的。送信人一身水靠,沉默寡言,交出信后便悄然离去,消失在珠江水道的夜色中。

李成栋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挑开那坚硬的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页薛涛笺,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杀气:

“公手握重兵,坐拥岭南富庶之地,然北有清虏压境,西有土司瑶乱,南有洋夷窥伺,朝廷远遁,饷械不继,公欲为忠臣枯骨乎?抑或为岭南之主乎?辽国公扫荡北疆,威加海内,求贤若渴。若公愿举义旗,输诚效力,则岭南总督之位,非公莫属。粮饷火器,旦夕可至。何去何从,惟公自决。知名不具。”

“辽国公…王磊…”李成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墨迹,喃喃自语,手指猛地攥紧了念珠,指节发白。这个名字,如今已如雷贯耳,响彻天下。扫平辽东、收服宣大、底定山东、慑服江北高杰、迫降宣府虎大威…其势如日中天,已成割据北方的庞然大物!这封信,是招揽,是诱惑,更是一份冰冷的、不容拒绝的最后通牒。那“知名不具”四个字,透着强大的自信和掌控一切的压迫感,仿佛一只无形巨手,已悄然扼住了岭南的咽喉。

“爹!”其养子、副总兵李元胤疾步而入,脸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未曾有过的惊惶,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压低声音道,“查清了!那日送信的快船,是…是‘飞剪船’!据咱们派往吕宋的探子回报,此种船型航速极快,逆风亦能疾驰,火炮犀利,只有…只有辽国公麾下‘海贸督办’郑家,才拥有这等海上利器!濠镜的葡萄牙人见了都眼红,曾想出重金购买图纸而不可得!”

李成栋眼皮猛地一跳,心底那丝侥幸彻底破灭。王磊的触角,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到了这南海之滨,其海上力量竟已让西洋夷狄都为之忌惮!

这时,参军袁彭年也匆匆赶来,额上全是汗珠,呈上一份密报:“军门!梧州八百里加急!此次瑶乱背后,似乎…似乎有前朝余孽(指李自成、张献忠残部)和倭寇浪人的影子!作乱瑶兵中,竟发现有精良的倭刀和铁炮!其战术诡谲,绝非寻常山匪!此事…此事绝不简单!恐有更大图谋!”

李成栋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乱响。内忧外患,错综复杂!这岭南,看似富庶天堂,实则是口沸腾的油锅,底下柴火熊熊,四周虎狼环伺!永历朝廷是指望不上了,那群老爷除了会跑会和,还会什么?靠自己?钱粮虽多,但强敌环伺,内部土司、豪强、洋夷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又冒出流寇和倭寇的影子!王磊的这封信,恰似一把锋利的刀,劈开了他所有的侥幸和犹豫。

“爹,辽国公的信…”李元胤试探着问,声音干涩。

李成栋沉默良久,眼中闪过挣扎、不甘、野心,最终化为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与决断。他猛地将念珠拍在案上,沉声道:“回信!告诉来人,李某感念辽国公厚意。然李某世受国恩(实则他原是流寇,后降明),岂能轻易背主?若要李某归附,须得朝廷明旨,许我实授两广总督,加‘征南将军’衔,赐专征之权,节钺一方!并…并先调拨新式自生火铳三千支,红衣大炮五十门,开花炮弹五百发,白银五十万两,以平瑶乱、御洋夷!否则,李某唯有据守岭南,玉石俱焚!”这是他狮子大开口,也是最后的试探。试探王磊的诚意和底线,也试探自己在这盘大棋中的分量。

花厅内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冰砖融化的水滴声和李成栋粗重的呼吸声。那封即将送出的回信,仿佛抽空了他全身的气力,却又点燃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野火。他挥退了李元胤与袁彭年,独自一人留在昏暗的厅堂内,对着那幅巨大的《两广舆地山海全图》怔怔出神。

珠江三角洲的肥腴之地、粤北连绵的矿藏群山、粤西漫长的海岸盐场、广西土司林立的广袤山区……这一切,他浴血拼杀多年才攫取在手,岂能轻易与人?即便那人是威震天下的王磊。可王磊开出的价码,又像毒蛇般钻入他的心窍:名正言顺的总督之位、足额乃至超额的粮饷、威震天下的辽东火器……还有那支泊于外海、如同洪荒巨兽般的铁甲舰队。那是足以碾压岭南一切势力的绝对力量。

他想起昨日接见濠镜葡萄牙人头目时,对方那闪烁其词、旁敲侧击打听“北方铁甲巨舰”的神情,那是一种混杂着贪婪、恐惧与极度渴望的复杂情绪。连素来眼高于顶的红毛夷都如此忌惮,他李成栋又能硬气到几时?

“玉石俱焚?”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这话能吓住肇庆行在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人,如何能吓住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王磊?那是一位连皇太极都能逼退、能让洪承畴和孙传庭都甘心效命的狠角色。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案几一角,那里放着一本辗转得来、书页都已卷边的《辽东军报》。上面详细记载着“辽式燧发枪”在百步之外洞穿三重铁甲的威力,记载着“一窝蜂”火箭覆盖半个山头的恐怖场景,更记载着一种名为“热气球”的器物如何让敌军动向无所遁形。这些闻所未闻的利器,才是王磊真正的底气。相比起来,他引以为傲的岭南健卒、那些从澳门购入的老式火绳枪和佛朗机炮,显得如此陈旧和不堪一击。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就像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蛾,朝廷的猜忌、土司的叛乱、洋夷的觊觎是那层层缠绕的丝线,而王磊,则是那只稳坐中央、耐心等待的蜘蛛。反抗?或许能扑腾几下,但最终结局早已注定。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亲兵队长高猛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色比上次更加怪异:“伯爷…门外又有一人求见,自称姓宋,从…从北面来,说是…说是沈先生的故交,有紧要口信带给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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