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荒原(2/2)
“阿六,你这跑得可够远的啊?这地方,啧啧,可真不是人待的。”
她向前走了两步,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呵出一口白气:“我说,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这眼看天都要黑了,又冷得邪乎。我出来前可只跟崇文院告了几天假,安正字这身份虽说清闲,可架不住我这三天两头‘突发恶疾’、‘家中急事’啊。”
她故意掰着手指头算起来,语气活像个斤斤计较俸禄的小官吏:“按咱大宋的规矩,我这崇文院正字,月俸统共也就十五贯,外加春冬绢各五匹,绵二十两,还有禄粟每月三石。听着不少是吧?可架不住开销大啊!请假超了时日,不光俸钱按日扣减,年底吏部考课磨勘的时候,‘勤’这一项就得记个下等!一连几年考课不佳,别说升迁无望,弄不好还要降等、罚俸,甚至罢黜!我这辛辛苦苦在皇……咳,在外头风吹雨打,回去还得操心考核过不过,俸银够不够花,我容易么我?”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李畴的反应,试图从那冰封般的脸上找到一丝裂痕。
“所以啊……”
她摊了摊手,语气更加“恳切”:“咱别在这儿喝西北风了行不?赶紧跟我回去。汴京再不太平,好歹有热汤热水,有瓦片遮头。你瞧瞧你这身衣裳,好看是好看,可它挡风吗?回头冻出个好歹,太医院那帮老头子开的药,可又苦又贵!”
李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絮絮叨叨地抱怨俸禄、考课、天气、衣裳,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她说的这一切,都与己无关,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琐碎噪音。
直到荣安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寒风猛烈,他才终于动了动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入耳中。
那声音也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清冷,平稳,没有起伏。
“荣安,回去。”
四个字。
不是商量,不是命令,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告知。
荣安的心咯噔一下,脸上的“轻松”几乎维持不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和一丝恼怒,决定换个策略。
“回去?你说得轻巧。”
她收起那副抱怨的模样,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司里的人说你叛国,偷了图纸给辽人。这话你信吗?我反正是不信!陇西李氏,满门忠烈,五代戍边,血染黄沙!你怎么可能叛国?这摆明了是有人构陷!”
她向前又逼近一步,声音也提高了些,带着“义愤填膺”:“我知道你可能有苦衷,或者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但你现在这样不声不响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境来,不是坐实了那些污蔑吗?跟我回去,咱们一起查!把那个构陷你的王八蛋揪出来!皇城司的弟兄们都信你,师父也亲自出马了,阿修罗他……”
她顿了顿,想起阿修罗断后时那决绝的背影,喉咙有些发堵:“阿修罗为了让我能追上来找你,现在还……还生死未卜!你不能让他寒心啊!”
她观察着李畴,试图从他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动容。
然而,没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平静无波。
她咬了咬牙,继续她的“劝说”,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掏心掏肺”和“设身处地”。
“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你真有什么别的想法,觉得大宋……气数将尽……”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别国那边就更不是好去处了!辽现在被金人打得抱头鼠窜,国势日颓,朝不保夕,你去投奔他们,图什么?图他们给的官大?还是图他们那儿更冷?”
她掰着手指,开始“分析利弊”:“金人倒是势大,可那是虎狼之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辽降臣的?就算一时用得着你,等你没了利用价值,下场能好到哪里去?而且金人那边,苦寒之地,饮食粗糙,规矩还大,哪有咱汴京城十分之一的繁华舒适?你可是在汴京长大的,受得了那种罪?”
她越说越“恳切”,简直像个苦口婆心劝浪子回头的家人:“听我一句劝,别犯糊涂!有什么难处,咱们回去一起想办法!凭你的本事,凭皇城司的能耐,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背个叛国的骂名,去那蛮荒之地受罪?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风雪呼啸,将她的话语时而吹散,时而清晰地送到李畴耳边。
她说了这么多,从个人利益到家族荣誉,从同袍情谊到国家大义,从现实处境到未来展望,几乎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劝说角度,演足了一出忠心下属苦心规劝迷途上司的戏码。
然而,李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面容如冰。他的目光掠过荣安那张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泛红的脸,掠过她眼中那复杂的、真假难辨的情绪,最终,又落回到荒原北方的地平线。
他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激动,说那么多话,脸上那么多表情……
都是为了他吗?
不……
沉默,如同这荒原本身,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过了许久,久到荣安几乎以为李畴不会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淡漠,也更加……决绝。
“荣安,我再说一次,回去。”
他缓缓地转回身,重新面向北方,只留给荣安一个孤绝而疏离的白色背影。
“此地凶险,非你久留之所。今日之事,与你无关。速离。”
他的语气平静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通牒般的意味。
荣安僵立在原地,寒风灌进她的领口,冰冷刺骨。她看着那个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荒芜天地的白色身影,心中那点残存的“演戏”的兴致,彻底冷却下来。
劝说无效。
看来他是去意已决。
而且,他似乎……真的不想对她动手,所以才一再让她离开。
可是,为什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是什么让他不惜背负叛国污名,抛下一切,独自来到这绝地?
荣安握着短刃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含沙射影也在随时待命。
眼下,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动摇或制服的“目标”。
眼前的李畴,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似乎比她认知中更加深沉,更加莫测,也更加……危险……
是继续纠缠,冒着彻底激怒他、乃至生死相搏的风险?
还是……就此退去,带着满腹疑窦和可能永远无法得知的真相,返回汴京?
她能交得了差吗?
荒原的风,吹得她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