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没倾家荡产保住性命 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1/2)
每年例行体检,全局范围内都有几个癌症患者浮出水面,有的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有的被判死缓,死里逃生者凤毛麟角。马明捷老师和吕明导演,都是在每年例行体检中查出罹患癌症,都没活过一年。癌是残酷无情的冷面杀手,潜伏在正常细胞内,一剑封喉让你措手不及。各种不良生活、饮食习惯、生存环境、情绪变化等,都是滋生癌的温床。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一个个癌消息癌噩耗此起彼伏铺天盖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抽烟不喝酒吃得香睡得着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缘无故被癌魔绑架一同跳崖。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人的另一半是癌。人人自危谈癌色变,大祸临头在劫难逃。人是癌的帮凶也是杀死自己的杀手。没有人哪有癌?人就是癌。
父亲和老叔都被癌夺去生命,我哪敢侥幸。我除了血糖稍高,其他正常。去年体检,我的彩超结果“膀胱占位”。我只知道“占位”是医学名词,不知道概念。今年体检,体检医生升为主任,我的“占位”升为“东西”。所有体检人员走完,主任仍让我喝矿泉水继续憋尿,进一步检查。他怕我不耐烦,说:“我是为你负责。”再次检查之后,主任说你的情况很不乐观,要到定点医院复查。
我“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欺欺人,直到血尿,刘萤逼我去医院。做完彩超,专家说百分之百是肿瘤,需做膀胱镜检查。我问怎么做,他说用油笔粗的管子,从尿道口打进去。这个“打”,让我想起用锤子砸钢钎打炮眼。吃蒜喝醋锻炼等方术已回天无术,“愈挫愈坚”纸上画符。保守治疗与癌共存不如说同归于尽。
自从搬到侯一小区,单位每次召集,我都从住院部大楼在大门内进进出出。我是一位路人,也把自己当成局外人,只同情这些患者和患者家属,从没想过这里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也成了病人,住进十二楼癌症病房。我平生第一次住院,不幸也荣幸。
记得父亲在瓦房店住院时,感慨地说:“爹这辈子值了……”他说的值,一是有儿女照顾,二没在家里等死,有尊严住进医院。我有医疗保险,定点医院,妻子女儿陪护。没有病多好,疑似膀胱癌。晚上,我和刘萤母女去吃涮羊肉。我说当我“万一”之后,你们俩晚上去海边抛骨扬灰海葬,不告诉任何人。
我不想说这些话,现在不得不说。她们更不想听这些话,不听也得听。
第二天下午做膀胱镜,我躺在床上扭扭捏捏解裤腰带,女护士等得不耐烦,一把扯下裤子。
我赤条条仰躺在床上像根蜡,护士手里的器械让我眼熟,当年在公社兽医站见过。她在尿道口滴几滴类似“风油精”的液体,我感到下半身被撑裂。我想起小时候在西沙岗子用树条子拧叫叫,董云华使坏就是这种情景。再联想女人被强奸,也不过如此。这种有创检查使黏膜受到重创,仅次于宫刑,应该用来惩罚贪官和色魔。主任顺管子伸进窥镜,指导几个男女实习生在膀胱内变换角度窥探,像打捞一艘沉船。等待护士止血上药止疼呢。护士说你躺着干什么?我说结束了吗?她说,你还想干什么?
我尴尬地起来,穿裤子下床。明天休息,后天做手术。切除“东西”化验后,才能确定良性恶性,进行下一步治疗。我下身刀割般疼痛,血溅小便池,就差没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我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病友们无比羡慕,以为我免除做膀胱镜、少遭罪了呢。我咨询邻床老张:“是不是得送钱?”他变成董太水赶紧捂住我的嘴,严厉地说:“你不懂吗?在这种地方你能问这种事情吗?”
他接着又自相矛盾,说:“看样子你真的不懂,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这种事情还用问吗?”那位陪护父亲的姑娘告诉刘萤,给主刀医生二千元钱,病房主治医生一千元钱,麻醉师几百元钱即可。她父亲做微创手术,在膀胱内取出了五十六块结石。父亲刚刚被宣布脱癌,她欢天喜地去办理出院手续。
位于十二层病房窗口,正对楼下几家寿衣店,“殡葬一条龙服务”条幅醒目。曾让爷爷临终前恐惧的穿灰布衫的“长脸子”,蹿上窗口对我嬉皮笑脸。我的前床蒙了白床单,从重症室里推出去,经过走廊,伴随亲属撕心裂肺的嚎啕。顿时,我眼前浮现自己被推进抢救室、再送往太平间的一系列流程。老张已经做完手术,等待定性“良恶”。他到处溜达,对医院里的内情如指掌,不再做董太水,对我揭发种种黑幕,渲染手术的恐惧。我反倒坦然了,既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
我和刘萤按护士提供的单子,到楼下专卖店购买若干手术用品,包括尿壶、尿不湿、手纸、浴巾等,仿佛来生孩子。刘萤签完“不得送钱、相互监督、举报”等一叠具有法律效用的“承诺”,匆匆到走廊里,听“主治”谈病情。他每星期安排两天手术,某日下午坐班两个小时,为患者家属提供方便。谈完了,“主治”就下班了。手术之前不谈病情,手术后没有谈的机会也没有谈的必要。没有任何人强迫患者必须谈,即使不谈,“主治”也不敢把患者杀死在手术台上。
约谈结束的患者家属把心放回肚子里,仿佛已经成功地把亲人从死神那里拉回一半。刘萤诚惶诚恐进了办公室,把一只信封递给“主治”。他把信封放进抽屉,说给你爱人做微创手术,只在肚皮上打个窟窿取出肿瘤,创面小不用缝针,一个星期即可出院。刘萤连声感谢。医院对农村患者收费优惠,“主治”对农村患者“谈”也优惠。一位农村大娘陪儿子做手术,说农村政策就是好,不但免除农业税,这种事也为农民着想,要写感谢信。有人告诉她,这等于把“主治”推进火坑。她倒吸一口冷气,幸亏没写,否则儿子肯定被害死在手术台上。
“国宝”是位老革命,经历过枪林弹雨多次负伤,对膀胱镜表示极大的蔑视。在做膀胱镜之前,他还和我争论敢不敢击沉进入黄海的美国航母。大儿子陪他做完膀胱镜回来,他一言不发。他往尿盆挤血尿终于忍不住,和受了伤的老狼一样哀嚎。他大儿子经商,送给主治一万元钱,雇护工。“国宝”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不吃大儿媳买的饭,说小儿子一会儿给他买烧鸡。小儿子一进来就虚张声势地喊:“爸爸明天手术,必须吃好晚上这顿饭增加体力!爸你猜猜,我给你买什么了?”“国宝”眉开眼笑:“烧鸡。”小儿子说:“我特地给你买了葱花面,还有矿泉水”对走廊大声,“护士晚点灌肠,让我爸先吸收点营养!””国宝”不顾大儿子和大儿媳在眼前,如何感受,如饥似渴地喝矿泉水,狼吞虎咽吃面条。
护士送来手术袋,里面有做“CT”的片子、光碟、长长的塑料管子,像练功束腰的宽带子等。护理员送来一套绿色手术病号服,叮嘱我明天早上赤身穿上,上衣倒穿。护士“蛇精”用屏风挡在床边,用剃须刀为我备皮,说包皮稍长。我以为她要顺便给我做环切手术,吓得赶忙说功能一切正常,一紧张竟有了反应,连说不好意思。“蛇精”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刘萤和女儿回家,明天早上六点前来医院。晚上,实习生喊我到处置室灌肠,把热乎乎的液体挤进去,往地上铺几张报纸扔过一卷手纸,让我就地解决。我不相信来得这么快,刚跑到病房门口就有了反应。我进卫生间刚坐上马桶就一泻千里,从竹筒里往外倒豆子。顿时,从脖子往下空如旷野。八十岁的曲老爷子做完手术叫了一夜,婴儿般喊“妈”。
我还有更大的牵挂,没想到电话一打就通,仿佛对方知道我要交代后事。村妇嘴脸冥顽不化,我低三下四赔礼道歉,做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妈妈在姐姐家刚把腰养好,弟弟非要接回自己家。村妇在炕上躺着,妈妈做饭喂猪做家务。妈妈从后园往家里抱草下不来,爬进屋里。妈妈的腰累坏了,他再闹得天翻地覆,姐姐再把妈妈接回去。弟弟让我明天打电话和他岳父“唠唠嗑”,无非让我尴尬、出丑、赔礼道歉。他说找岳父和舅哥当说客,劝说媳妇收留婆婆。我越焦虑、尴尬、无奈,他越感到惬意。在他眼里,我还不如扔掉的一筐臭鱼烂虾。我刚要和他说点别的什么,他说:“小叔来了。”挂了电话,再不接电话。他和小叔为了后园场院边子好几年断绝来往,怎么半夜三更来串门?我要有所交代,给妹妹打电话。电话接通没说半句话,她借口“孩子老师来电话”,电话挂断。家人的绝情,让我战胜了对癌的恐惧,甚至以为,真走那一步是多么幸运。曲老爷子又叫了一夜“妈”,我躺在病床上一夜没合眼,明天手术,会增强麻醉效果。
我沉沉地睡过去,醒来后没等换上绿色病号服,护士已为给我挂好吊瓶。刘萤和女儿来了,护理员一边埋怨,一边穿过吊瓶为我换衣服,换了新床单新被套,看样子没打算我能活着回来。死刑犯行刑之前,也不过如此。护士推着轮椅进来,撤了挂了一半的吊瓶。我坐进轮椅,和同室病友们告别。刘萤、女儿和护士,把我推进电梯间。我和十几位手术患者,被推进宽大的走廊里,移到一张齐胸高的移动床上。护士长喊着序号,一群群穿绿衣服戴绿帽子的护士各就各位。
她们就像焚尸工,把我们并列排成一长串,等待进入“焚尸间”。我对应的手术室十八号,护士把我推进去,挪到手术台上。头顶一架如同锅状天线的无影灯,不怀好意般面向我。几个护士把我脱的精光,把我的手脚缚在手术台上。
我看见主任坐在旁边休息室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手指头不住捻动,不知道是不是谈的太多形成习惯。记得小时候三爷来我家杀年猪,将猪捆在案子上动刀之前,也气定神闲地坐在板凳头上,不紧不慢地抽完一袋烟,在凳子腿上“邦邦”地磕烟袋锅。奶奶听见信号,出来给他两元钱。三爷起身,操起镢头“呼通”一声,狠狠砸在猪脑袋上,将猪打懵扯住栓嘴绳扣,一刀刺进喉咙……
此时此刻,我也成了一头被捆绑在案的年猪,一部“撕开胸膛给人看”的讽刺喜剧。当年我在沙岗后给克朗猪做手术的情景再现,只不过角色互换罢了。
护士们摆好手术刀剪子镊子止血钳等,在钳头上夹好纱布。女麻醉师进来,在电脑上登记,核实个人情况,以注射麻药代替镢头。她让我弓起身子侧躺,用粗粗的大针管子刺进我的脊椎。我疼的一跳,她急忙拔出针头,说太危险了!她完成注射,问我右脚麻不麻,我说麻。她问到哪儿我哪儿麻,在我嘴上罩了氧气罩。我全身麻木腾云驾雾,主任喝完茶进来。恍恍惚惚中,进入无比舒适惬意的境遇中。如果濒死状态是这种感觉,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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