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京中疑云(2/2)
连他这个首辅,都在犹豫,都在观望。
“老爷,”老管家犹豫着开口,“咱们……咱们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方敬之抬眼看他,“该去李阁老府上表个态?还是该写折子参林夙一本?”
老管家不敢说话了。
方敬之站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那株老梅树还没开花,光秃秃的枝干在秋风中颤抖。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入翰林院的时候。那时先帝还在,朝局清明,他和李阁老同榜进士,也曾把酒言欢,畅谈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后来,他成了首辅,李阁老成了清流领袖。两人政见渐有分歧,但面上总还过得去。
再后来,林夙崛起。这个年轻的太监以惊人的手腕和智慧,帮太子站稳脚跟,又在夺嫡之争中立下大功。陛下登基后,他执掌东厂,推行新政,手段雷厉风行,得罪了太多人。
李阁老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痛斥“宦官干政,国将不国”。他也曾附和,也曾忧虑。
可平心而论,林夙这些年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大胤。新政虽急,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整顿吏治,虽手段酷烈,却也确实扫除了一批蠹虫。
只是……太急了,也太狠了。
急到让人跟不上,狠到让人害怕。
所以现在,当有人举起“清君侧”的旗子时,才会有那么多人响应。他们未必都信那些谣言,未必都真心想扳倒林夙。他们只是累了,怕了,想回到从前那种按部就班、安稳度日的时光。
可这世道,回得去吗?
方敬之长长叹了口气。
“备轿。”他说,“去刑部大牢。”
“老爷?”老管家一惊,“您要去现场?”
“我不去,怎么知道真相?”方敬之苦笑,“不去,怎么知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
轿子很快备好。方敬之换了常服,只带两个贴身随从,悄悄从后门出府。
街上比早晨更冷清了。许多店铺关了门,行人匆匆,脸上都带着惶惶之色。偶尔有巡街的兵丁经过,铠甲碰撞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方敬之掀开轿帘一角,看见几个百姓聚在巷口低声议论。见他轿子经过,立刻散开,眼神躲闪。
他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民心已失,这比什么都可怕。
刑部大牢设在城西,离方府不远。轿子走了两刻钟就到了。远远就看见冒起的黑烟,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
现场围了不少人,有刑部的官吏,有顺天府的差役,还有看热闹的百姓。见首辅轿子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刑部尚书严正正在指挥清理现场,见方敬之来了,忙迎上来:“首辅大人怎么来了?”
“来看看。”方敬之下轿,望向那片烧得焦黑的牢房,“情况如何?”
“很糟。”严正脸色铁青,“六间牢房全烧毁了,关在里面的七名犯人均已死亡。初步查验,起火点在丙字号牢房,疑似灯烛倾倒引燃稻草。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但丙字号牢房关的是重犯,按规定不准有灯烛。而且,牢房的门锁是从外面锁上的,钥匙在狱卒长手里。可狱卒长说,昨夜子时查房后,他就把钥匙收在柜中,再未动过。”
“钥匙还在?”
“在。”严正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钥匙,“完好无损。”
方敬之接过钥匙看了看,又递回去:“所以,是有人用其他钥匙开了牢门,进去纵火,然后又锁上了门?”
“应该是。”严正点头,“而且此人熟悉牢房结构,知道哪里容易起火,哪里烧起来最难扑救。也熟悉狱卒巡逻的时辰,选在了后半夜人最困乏的时候。”
“有怀疑对象吗?”
严正沉默了。
方敬之看着他:“李阁老那边,你去过了?”
严正浑身一震,抬起头:“首辅大人……”
“不必解释。”方敬之摆摆手,“我只问你,严尚书,你为官三十载,以刚正闻名。今日之事,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真的相信是林夙杀人灭口?”
严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艰难道:“下官……不知道。”
“不知道?”
“下官查验现场,所有证据都指向有人精心策划纵火。”严正的声音沙哑,“可动机呢?林公公若真想灭口,有一百种更隐蔽的法子,何须如此大张旗鼓,引人怀疑?但若不是林公公,又会是谁?谁有能耐潜入刑部大牢纵火?谁又需要杀这几个已经定罪的盐道官员?”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和痛苦:“首辅大人,下官办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案子。表面证据指向一处,情理逻辑却指向另一处。下官……下官真的不知道。”
方敬之看着他,忽然有些同情。
严正是个纯粹的官员,只认证据,只讲法理。可这朝局,早就不只是证据和法理了。这里面掺杂了权力、派系、恩怨,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和恐惧。
“继续查吧。”方敬之拍拍他的肩,“把你能查到的,都查清楚。真相未必能大白于天下,但至少,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说完,他转身要走。
“首辅大人!”严正忽然叫住他,“如果……如果查到最后,真的是林公公所为呢?”
方敬之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那就依法处置。”
“那如果……是李阁老呢?”
方敬之沉默了。
秋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飞上半空。焦糊味更浓了,呛得人想咳嗽。
“也一样。”他终于开口,“依法处置。”
可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依法处置?这朝堂之上,这宫闱之中,有多少事是真正依法处置的?
轿子离开刑部大牢时,方敬之忽然想起林夙那句话:“三日后,水落石出时,请首辅大人务必站在岸边,莫要湿了鞋。”
他现在明白了。
这潭水太深,太浑。站在岸边,或许还能保全自身。一旦涉水,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未时,方敬之回到府中,闭门谢客。
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理清这团乱麻。可还没坐稳,老管家又来了,这次脸色煞白。
“老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谁?”
“高公公。”老管家声音发颤,“带了陛下的密旨。”
方敬之猛地站起:“快请!”
高公公很快被引进来。他穿着常服,没带随从,孤身一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首辅大人,”高公公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卷轴,“陛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旨,请大人即刻阅览。”
方敬之跪下接旨。展开卷轴,上面是景琰的亲笔,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军中所写。
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句话:
“京中流言,朕已知悉。林夙忠心,朕从不疑。朝局维稳,首辅担之。三日后,朕必破敌,凯旋之日,一切自明。”
落款是“景琰手书”,盖着随身小印。
方敬之捧着密旨,手在微微发抖。
陛下知道了。陛下不仅知道了,还如此明确地表态信任林夙。这封密旨,是给他的定心丸,也是给他的尚方宝剑。
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在京中流言最盛、人心最乱、李阁老即将发难的时候。
“高公公,”方敬之收起密旨,“陛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高公公摇头:“陛下只说,京中诸事,托付首辅与林公公。望二位以江山社稷为重,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同心协力。
方敬之苦笑。他现在连林夙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同心协力?
“林公公他……”他试探着问,“今日真的身体不适?”
高公公看了他一眼,忽然压低声音:“首辅大人,咱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林公公不是身体不适,是在布一盘大棋。这棋太大,太险,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您。”
“包括我?”方敬之一怔。
“因为您太正。”高公公叹道,“您若知道了,必会拦他。可这局棋,不这么下,就破不了。所以林公公只能把您蒙在鼓里,等棋下完了,您自然明白。”
方敬之沉默了。
他想起林夙这些年做的事。每一次险棋,每一次绝地反击,看似毫无章法,最后却总能收到奇效。那个年轻人,有着超越年龄的智慧和魄力,也有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
这一次,他又在赌什么?
“高公公,”方敬之缓缓道,“请您转告林公公一句话。”
“您说。”
“就说——”方敬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三日后,老夫会站在该站的地方。但也请他,务必……活着下完这盘棋。”
高公公浑身一震,深深看了方敬之一眼,躬身:“咱家一定带到。”
送走高公公,天色已近黄昏。
方敬之独自坐在书房里,将那封密旨看了又看。烛火跳动,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想起很多年前,先帝驾崩那夜。他也是这样坐在书房里,面对即将到来的夺嫡风暴,彻夜未眠。
那时他选择了景琰,因为景琰是嫡长子,因为景琰仁厚,也因为……东宫里那个聪明绝顶的小太监,让他看到了希望。
这些年,他见证了景琰从隐忍太子到铁血帝王的蜕变,也见证了林夙从卑微太监到位极人臣的崛起。他曾欣慰,也曾忧虑,但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
可如今,这江山,这朝局,又到了一个关口。
李阁老要“清君侧”,林夙在布险棋,陛下在前线苦战。而他这个首辅,必须在这三方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能让大胤安然度过此劫的平衡点。
太难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三更了。
方敬之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两个字:“忍”和“等”。
忍一时风浪,等三日之期。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也是他必须做的。
他吹灭蜡烛,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点月光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凄清的影子。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是巡夜的兵丁,还是传递消息的信使?
方敬之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而三日后,一切都会见分晓。
到那时,是雨过天晴,还是狂风暴雨?
他不知道。
他只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