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离京前夜(2/2)
“那个行商,可查到身份?”林夙问。
冯静摇头:“那人很警惕,谈完就走,老奴派人跟了一段,但被他甩掉了。不过……老奴记得他的右手手背有一道疤,像是刀伤。”
林夙看向景琰:“陛下,此事不简单。”
景琰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李阁老是清流领袖,一向以“忠君爱国”自居。若他真的与代王勾结,那朝中还有多少人不可信?京城又有多少暗桩?
“阿夙,”景琰停下脚步,“这件事交给你查。但要小心,李阁老树大根深,不要打草惊蛇。”
“臣明白。”林夙点头,“陛下出征后,臣会从那个行商入手,顺藤摸瓜。”
“还有,”景琰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手谕,盖上私印,“这道手谕你收着。若有紧急情况,可凭此调动禁军三营,先斩后奏。”
林夙接过手谕,手微微发抖:“陛下,这……”
“朕信你。”景琰看着他,“这京城,朕只信你。”
短短六个字,却重如千钧。
林夙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那道手谕,额头抵在手背上,许久没有起身。
景琰扶他起来时,看见他眼中闪动的泪光。
“陛下,”林夙的声音有些哽咽,“臣……定不负所托。”
“朕知道。”景琰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要好好的,等朕回来。朕还要和你一起,收拾这些蛀虫。”
林夙重重点头。
冯静退下后,夜更深了。
景琰真的该走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林夙站在烛光里,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阿夙。”景琰轻声唤道。
“臣在。”
“江南的桃花,明年春天就该开了。”景琰说,“等朕回来,等战事平息,朕带你去看看。”
林夙笑了,笑容里带着憧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好。臣等着。”
景琰也笑了,转身,推门走入夜色。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烛光,也隔绝了那个站在光影中的人。
林夙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他缓缓坐回椅中,看着手中那枚白玉棋子,看了许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小卓子冲进来时,看见林夙伏在书案上,手帕上全是血。
“公公!”小卓子吓哭了。
林夙摆摆手,示意他别声张。等咳嗽稍缓,他才直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轻声说:“把药拿来。”
“公公,您该休息了……”
“拿来。”林夙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小卓子哭着去拿药。林夙靠在椅背上,望着紧闭的房门,望着景琰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陛下,您一定要回来……”
一定要回来。
哪怕臣等不到。
景琰回到宫中时,已近子时。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高公公和几个心腹太监还在忙碌,检查明日出征要带的物品。铠甲、佩剑、地图、兵符……一件件清点,确保万无一失。
“陛下。”高公公迎上来,“一切已准备妥当。”
景琰点点头,走到御案前。案上放着一封密信,是半个时辰前边关送来的。他拆开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秦岳在信中说,边境部族这两日异动频繁,已发生数次小规模冲突。他怀疑代王与这些部族达成了某种协议,一旦朝廷大军与叛军交战,边境便会大举进攻,形成夹击之势。
“陛下,秦将军那边……”高公公小心问道。
“朕已派了援军。”景琰将信烧掉,“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关键还是速战速决,在边境局势彻底恶化前,解决代王。”
“陛下英明。”
景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远处,西校场的方向隐隐传来马嘶声和士兵的吆喝声,那是最后一夜的准备。
明天,五千精锐将随他离开这座城,奔向未知的战场。
五千条命,五千个家庭,都系于他一身。
还有京城的百万百姓,还有……林夙。
景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犹豫,只剩下决绝的锐光。
“高伴伴。”
“老奴在。”
“朕离京后,你要做三件事。”景琰转过身,声音低沉而清晰,“第一,每日向朕禀报京城动向,尤其是朝臣的言行。第二,照顾好林夙,他若有事,朕唯你是问。第三……”
他顿了顿:“若朕战败的消息传回,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守城,而是护送林夙离开京城。去江南,去蜀中,去哪里都好,总之要让他活着。”
高公公浑身一震:“陛下!这……”
“这是圣旨。”景琰盯着他,“记住了吗?”
高公公老泪纵横,跪倒在地:“老奴……记住了。”
“起来吧。”景琰扶起他,“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陛下也早些歇息。”
高公公退下后,景琰独自在殿中站了许久。他走到书架前,从最里层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十几封已经泛黄的信。
都是林夙早年写给他的。
那时他还在东宫,林夙有时奉命出宫办事,便会写信回来。信不长,无非是“今日到了何处”“见到了什么人”“一切安好,殿下勿念”。但每封信的末尾,都会画一朵小小的桃花。
林夙说:“等将来太平了,臣陪殿下去江南看真正的桃花。”
景琰一封封翻看,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那些小小的桃花。看了许久,他才将信重新收好,放回原处。
有些承诺,也许永远无法兑现。
但至少,他曾许诺过。
这就够了。
子时过半,景琰终于躺下。但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林夙苍白的脸,就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就是京城可能发生的种种变故。
辗转反侧间,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
景琰起身,走到殿外。高公公匆匆赶来:“陛下,是西校场那边,几个士兵斗殴,已经处置了。”
“为何斗殴?”
“好像是因为……有人说了不吉利的话。”高公公低声道,“说这次出征凶多吉少,有些人怕回不来……”
景琰沉默。
怕回不来。谁不怕呢?他也怕。
怕战死沙场,怕京城生变,怕回来时,物是人非。
“传朕口谕,”景琰缓缓道,“凡出征将士,无论官兵,每人赏银十两。若战死,抚恤加倍,子女由朝廷抚养至成年。”
高公公怔住:“陛下,这……国库恐怕……”
“从朕的内帑出。”景琰斩钉截铁,“他们为国出征,朕不能让他们寒心。”
“是……”
高公公退下传旨。景琰站在廊下,望着漆黑的夜空。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云层低垂,像要压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忽然想起林夙常说的一句话:“陛下,这世上的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但只要往前走,就总会有光。”
是啊,往前走。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都得往前走。
因为他是皇帝,因为他身后有千万人,因为他……答应过要回来。
回到殿内,景琰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四个字:
“必归,勿念。”
这是给林夙的,也是给自己的。
写完后,他将纸折好,放进那个装有林夙头发的锦囊里,贴身收好。
然后,他和衣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寅时将至,天快亮了。
而天亮之后,将是另一段征途的开始。
东厂衙署的小院里,林夙也没有睡。
他吃了药,咳嗽稍缓,便又坐回书案前,提笔写信。不是预案,不是情报,而是一封……遗书。
“臣林夙,罪该万死。蒙陛下不弃,侍奉多年,恩重如山,无以为报。今陛下亲征,臣本应随侍左右,奈何病体沉疴,恐成拖累,故留京中,以待陛下凯旋。”
“然臣自知天命不久,恐难等到那一日。若臣先去,请陛下勿悲勿念。江山社稷为重,陛下当保重龙体,励精图治,成一代明君,则臣虽死无憾。”
“臣这一生,得遇陛下,已是万幸。唯有一愿未了:江南桃花,臣不能陪陛下同看了。愿来世……愿来世能生于寻常百姓家,再与陛下相见。”
写到这里,笔尖颤抖,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林夙停笔,看着那团墨迹,许久,才继续写道:
“臣,林夙,绝笔。”
写完后,他将信折好,放进一个信封,用火漆封好,写上“陛下亲启”四字。
然后,他打开书案下的暗格,将信放进去。那里已经有一封了,是三个月前写的,内容差不多。
这大概是他写的第三封遗书了。
每一封都以为会是最后一封,但每一次,他都活了下来。
这一次呢?
林夙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撑下去,撑到景琰回来。
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撑下去。
窗外传来打更声,四更天了。
再过一个时辰,景琰就要出发了。
林夙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皇宫的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那里有一个人,也正望着这边。
“陛下,”他轻声说,“一定要平安回来。”
“臣……等着您。”
风吹过庭院,卷起满地落叶,也吹散了这句低语。
而远处的皇宫,灯火次第亮起。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