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新政的代价(1/2)
腊月二十,年关将近。
京城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终于在这一日清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琉璃瓦上积着的厚厚白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宫人们早早就开始扫雪,各宫各院的主道上都露出了青石板,但背阴处、角落里,那些积雪依旧顽固地堆积着,像人心头化不开的阴霾。
养心殿里,炭火烧得正旺。
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着几份奏报。他的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扫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
户部最新的统计已经呈上来——清查田亩推行三个月,共清出隐田二百三十万亩,追缴历年欠税一百八十万两白银。漕运改革初见成效,南粮北运的损耗率从三成降到一成半,仅此一项,每年可为国库节省五十万两。吏治整顿中,因贪腐被革职查办的官员已达七十六人,空缺的职位陆续由科举新晋或政绩清廉者补上。
数字是好看的。
可这好看的数字背后,是多少家族的倾覆,多少人的怨恨,多少暗流涌动的杀机。
“陛下,”高公公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参茶放在御案上,“歇歇眼吧,都看了快两个时辰了。”
景琰没有动,目光依旧落在奏报上:“林夙今日如何?”
高公公顿了顿,低声道:“程太医刚去诊过脉,说是……还是老样子。药倒是按时喝了,饭食也勉强进了一些,但精神头还是差。沈千户上午去汇报了永昌票号案的收尾进展,林公公强撑着听完了,还批了几份公文。”
“批公文?”景琰的眉头皱了起来,“程不识不是说了让他静养吗?”
“说是说了,”高公公叹了口气,“可林公公那个性子,陛下您是知道的。沈千户说,督主吩咐了,永昌票号案牵扯的官员,三品以上的由三司会审后依律处置,三品以下的,证据确凿的,东厂可直接定罪,不必再报。”
景琰的手指在奏报边缘摩挲着,指节泛白。
直接定罪,不必再报。
林夙这是在用最狠厉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清扫战场。他要把所有可能的阻碍、所有潜伏的敌人,都在秦岳回京之前清理干净。他要为他铺一条最平坦的路,哪怕这条路上,铺满的是他自己的鲜血和骂名。
“陛下,”高公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几日,宫外有些……不太平。”
景琰抬眼:“说。”
“被查抄的那些官员家眷,有的哭天抢地,有的悬梁自尽,还有的……在暗地里串联,说……说林公公是酷吏,是奸宦,是借着陛下的名义铲除异己。”高公公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有些茶馆酒肆里,开始流传一些……一些不堪入耳的童谣。”
“什么童谣?”
高公公面露难色,但见景琰目光锐利,只得硬着头皮道:“说是……‘阉宦当道,忠良尽倒;天子不明,江山将倾’。”
殿内陡然陷入死寂。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景琰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查到源头了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东厂已经在查了。”高公公道,“但流传太广,一时难以……难以根除。”
景琰沉默良久,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
阉宦当道,忠良尽倒;天子不明,江山将倾。
十六个字,字字诛心。
这就是新政的代价。这就是他要为这场改革付出的代价。不止是朝堂上的反对声,不止是暗地里的刺杀阴谋,还有这天下悠悠众口,这史笔如铁的评价。
而他身边那个为他承担了所有骂名的人,此刻正拖着油尽灯枯的身子,在为他清扫最后的障碍。
“传旨,”景琰睁开眼,眼中一片沉静,“命礼部筹备除夕宫宴,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需出席。另外,宣秦岳三日后觐见。”
高公公一怔:“陛下,秦将军的行程原定是腊月二十五抵京,这……”
“让他快马加鞭,”景琰打断他,“朕要在宫宴前见他。”
“是。”高公公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景琰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风夹杂着雪后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殿内沉闷的药味和熏香。
他望向司礼监值房的方向。
林夙,你再撑一撑。
等秦岳的事解决了,等这个年过了,等朝局彻底稳定下来……
朕带你走。
离开这吃人的皇宫,离开这沉重的皇位,就我们两个人,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时辰。
司礼监值房。
林夙坐在书案后,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狐裘,那是景琰前几日命人送来的。狐裘很暖和,毛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是难得的珍品。可裹在他单薄的身上,依旧显得空荡。
他正在看一份关于漕运的奏报。
自漕运改革推行以来,南方的粮食通过运河运抵京城,损耗大减,粮价也趋于平稳。这本是好事,可近日,漕帮那边却传来了不太和谐的声音。
“督主,”沈锐站在案前,低声汇报,“漕帮的几个把头私下串联,说朝廷新政断了他们的财路。从前漕运损耗大,他们可以从中克扣粮食,转卖牟利。现在损耗降了,他们能捞的油水少了,心生不满。”
林夙的目光没有离开奏报,只淡淡道:“不满?他们还想如何?”
“据说……在暗中囤积粮食,故意拖延运粮船期,想让京城的粮价再涨起来。”沈锐道,“还有传言说,他们和江南的一些米商勾结,想借机抬价。”
“江南的米商……”林夙放下奏报,揉了揉太阳穴,“查清楚是哪几家了吗?”
“正在查。”沈锐道,“不过督主,漕帮势大,在运河沿线根深蒂固,若是强硬镇压,恐怕会引起更大反弹。而且……而且朝中有些官员,和漕帮也有利益往来。”
林夙沉默了片刻。
头疼,一阵阵的钝痛。他知道自己该休息了,可这些事,一件比一件急,一件比一件棘手。
“先不要打草惊蛇。”他缓缓道,“派人盯着那几个带头的把头,查清楚他们和哪些官员有联系,和哪些米商有勾结。证据拿全了,再一网打尽。”
“是。”沈锐应下,又迟疑道,“督主,还有一事……秦岳将军那边,陛下今日下旨,让他三日后抵京觐见。比原定的行程提前了两日。”
林夙的眼睫颤了颤。
三日后。
秦岳要回来了。
那个他曾经敬重的将军,那个景琰信任的旧部,那个……麾下参将涉入代王案的人。
“知道了。”林夙的声音很轻,“那名参将的口供,都拿实了吗?”
“拿实了。”沈锐从袖中取出一份供词,放在案上,“他承认收受了代王五万两白银,并曾三次向代王传递边关驻防的兵力部署。这是画押的供词,还有银票往来的凭证。”
林夙拿起那份供词,一页页翻看。
字迹清晰,画押鲜明,证据链完整。
足以定罪,足以斩首。
可他知道,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秦岳不会坐视自己的人被东厂处决,那些对东厂不满的朝臣更不会放过这个攻击他的机会。
“先收好。”林夙将供词递还给沈锐,“等秦岳回京后,看陛下的意思。”
“督主,”沈锐接过供词,欲言又止,“属下听说……宫外现在对您……颇多非议。甚至有些不堪的童谣在流传。”
林夙的手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端起手边的药碗,将已经温凉的汤药一饮而尽。
苦,苦得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非议就非议吧。”他放下药碗,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可是……”沈锐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林夙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刺眼的白雪上,“沈锐,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明白,在这深宫里,有些路一旦选了,就注定要背负骂名,注定要……孤身一人走到黑。”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沈锐心头一酸。
“督主,”沈锐的声音有些发哽,“属下……属下只是觉得,您为陛下做了这么多,不该……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林夙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种近乎悲凉的笑意。
“委屈?”他轻轻重复这两个字,摇了摇头,“沈锐,你不懂。这不是委屈,这是……代价。”
他为一无所有的太子夺来了天下,他为根基不稳的新帝推行了新政,他为这千疮百孔的王朝清扫了积弊。
而他付出的代价,是健康,是名声,是……那条再也回不去的路,和那个再也无法靠近的人。
很公平,不是吗?
“你下去吧。”林夙重新拿起笔,“我还要批几份公文。”
沈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值房里重归寂静。
林夙握着笔,却久久没有落下。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白茫茫的雪景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在闪烁。
是阳光吗?
还是……幻觉?
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胸口那股熟悉的闷痛又一次翻涌上来,他死死咬着牙,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咽了回去。
不能倒。
现在还不能倒。
秦岳要回来了,漕帮的事要解决,新政的推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他必须撑住。
至少撑到……撑到景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腊月二十二,秦岳抵京。
这位戍边多年的将军风尘仆仆,一身戎装还未换下,就直接入宫觐见。养心殿里,景琰亲自起身相迎,赐座,赐茶,态度之亲切,让一旁侍立的高公公都暗自惊讶。
“秦将军一路辛苦。”景琰看着秦岳黝黑坚毅的面容,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欣慰,“北疆平定,边关安宁,将军功在社稷。”
秦岳起身抱拳:“臣不敢当。此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坐,坐。”景琰摆手让他坐下,沉吟片刻,道,“将军久在边关,对朝中之事,或许有所耳闻。朕推行新政,整顿吏治,触动了些人的利益,难免有些……不太平的声音。”
秦岳神色一凛:“陛下,臣虽在边关,却也知朝中有人借新政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东厂专权,滥杀无辜,朝野怨声载道。臣此次回京,沿途听闻不少……不堪之言。”
景琰的眉头微微皱起,但语气依旧平和:“秦将军所指,是林夙?”
“正是。”秦岳直言不讳,“陛下,林公公虽曾是东宫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但其手段酷烈,结怨甚多。如今更借代王案,大肆清洗朝臣,牵连无辜。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殿内的气氛陡然凝重。
高公公悄悄抬眼看了看景琰的脸色,心中暗自捏了把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