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老约拿（1/1）

苗南拳来的路上割了下酒菜，又让女人炒了几个时令小菜，三个人就喝了起来。一直喝到二半夜才罢场。若是往常，约拿肯定不走了，如今有了道士，再说他已经有教堂栖身，约拿就趁着酒劲回了青石街。其实约拿憋着一口气，否则他也不会二半夜的回青石，虽然苗家庄离青石短短的三里多路。席间，道士不怎么说话，但是却准确地说出约拿二十岁的时候差点死于一次意外，这令约拿吃了一惊。

二十岁那年夏天，约拿因为哥哥的意外失手腿上挨了一枪，这事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但是眼前这个中国的道士怎么知道的，约拿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大夏天的，自己露着腿，凭枪伤可以推断出，或者蒙准了，问题是这是春天，约拿的裤腿捂得严严实实的，道士根本看不到，苗南拳透露的也不可能，因为苗南拳也不知道他的腿曾经受过伤。退一万步说，就是苗南拳看过他腿上的伤疤，也不可能知道那是自己二十岁受的伤。这个道士委实奇特。

道士的奇特不单是能掐会算，他还会给人看病，一般的病就简简单单一个方子，抓几副药完事。道士没有住到苗家，而是在苗家的墙外搭了一个小窝棚，饮食也极其简单，不像苗南拳嗜茶如命。道士每天不打拳，打坐，一坐半夜。苗南拳不管他，照旧天天早上去南河打拳，打完拳挑一挑子河水回来烧茶喝。有时候道士也出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回来时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除此之外，道士倒没什么出奇的举动。苗家庄的人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道士，就跟当初慢慢喜欢上那个老外约拿一样。跟约拿熟了之后，苗家庄的人就不好意思喊约拿洋鬼子了，而是跟着苗南拳喊他老约。约拿起初不同意别人喊他老约，弄得跟中国人一个姓似得，再纠正了无数次，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约拿接受了老约这个中国化的称呼，喊苗南拳老苗，喊拿他开玩笑的人黄子。

一个百事通约拿就足以令苗家庄的人稀奇的了，不想又来个完事能老道，苗家庄的人惊奇之后更多的是欢喜，因此对苗南拳的崇敬又多了一层，也因着苗南拳的原因，苗家庄许多人跟着约拿信了主，而他的儿媳妇苗褚氏，也早已成了忠实的基督徒。

褚青山让女儿喊大鼻子老外叔叔，香草当然不愿意喊，在她心里，认一个洋鬼子当叔叔太丢人。可香草还不能不喊，这可是爹的救命个恩人。第一次，爹宴请洋鬼子，香草躲在里屋听，洋鬼子的彬彬有礼令香草很吃惊，这跟传说中的洋鬼子不一样么。传说中，洋鬼子是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咔咔响，单吃活孩子。约拿在敏河待了几天，再见到约拿竟然是在苗家庄，那时候她刚成为苗南拳的儿媳妇。

老约拿走了，小汉斯来了，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外国人，苗褚氏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这又是一个撇家舍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好人。在苗褚氏的心里，单身的约拿叔是个值得敬重的人，这个年轻的继任者也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做完祷告出了教堂，苗褚氏邀请汉斯没事的时候去苗家庄坐坐，告诉他家里有书可看。这个小汉斯跟老约拿不同，烟酒不沾，除了爱好看书之外就是爱好爬山。青石街的好多早起的人都能看到汉斯竹竿一样的身影。雷打不动，天天如此。因为跟老约拿的关系，苗褚氏第一次看望汉斯时给拎了好些吃食，其中就有一坛窖藏了好些年的陈年老酒。想一想，还是男人活着时留下的。汉斯不喝酒，言语诚恳地表示了感激之外，又亲自拎着那坛酒送回了苗家庄。苗褚氏吃惊之余不由想起好喝的老约拿。那个除了模样不像中国人之外哪里都像中国人的老约拿。

老约拿走的时候没想到会有好多人给他送行。对于这个在青石街待了这么多年的老外，青石街的人打心眼里舍不得。从最初的排斥到从内心里接纳，青石街的人经历了许多事情才改变了固有的敌视的观念，并用心真诚地接纳了这个异国的好人。青石街的人不会忘记，就是这个高鼻子蓝眼珠的洋人，一下子拿出五百块大洋帮助新建了青石街小学，而在学校竣工的庆祝宴会上却不肯上台说一句话。学校建成后，老约又掏钱给学校添置了一些用具，甚至那上下课敲击的那截铁轨都是老约从外边带回来的。至于老约的种种为人称道的事迹青石街的人数都数不过来，用小学校长的一句话归纳，老约是个好人呐。青石街的人都觉得校长的这句归纳实在贴切，更能显出老约的本真品质。众人听说老约家里有上万亩土地时，青石街的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大张了嘴巴，这样的大地主家的少东家这么有钱，那他到底图的什么么？这话没有答案。

老约走了，来了个年轻的老约的同乡，看着汉斯年轻的脸庞，青石街的人心头再次浮起一个问题，这老外咋这么多死心眼子。历数约拿的种种行为之后，青石街的人得出一个世俗的结论，这人是个死心眼子。死心眼子的老约从不为自己着想，那么有钱的少东家，一日三餐也不见多丰富，当然更谈不上铺张，至于穿着，老约很快把自己穿成了一个地道的青石街的庄户人，要说区别，也只是干净而已。这么多年过去，太阳底下逮虱子的男人数不胜数，可是也没见过那个老约拿太阳底下逮虱子。为此，有人说，外国人的血跟中国人的不一样，中国人的血热，容易招虱子，外国人的血冷，不容易招虱子。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信的是那些一年到头生虱子的人，不信的是那些教徒，他们知道，这纯粹胡扯，约拿不生虱子的主要原因是爱干净，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那么冷的天，人家约拿都敢砸了冰冰游泳，没有一丝布条的虱子能生出来才怪。

苗南拳不相信约拿有钱，曾经趁他喝晕了追问过，谁知道老约拿眉飞色舞地告诉苗南拳，当然还有坐在一边倒酒的苗肇庆说，我家里寄来的，当然不是你们的袁大头，是美钞，噢，美元，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美元抖了抖，就是这玩意。苗南拳接过来看了看，不就是一张花花绿绿的纸么，可是不得不承认，人家这张纸可比铜板好用，还值钱。

苗肇庆接过去看了又看，甚至对着灯光看，也没看出这东西到底值钱值在哪里，要他说，这玩意还不如草纸，擦屁股都不好用。但是心里那样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事实明摆着，人家的钱就是值钱，据说还稀罕，不是谁都能拥有。到这时苗南拳才知道这个美国农民的儿子是个有钱的主，更知道了约拿这个农民的后代跟自己这个农民的后代完全不是一回事。约拿说，他家的地比五个苗家庄的地都多。我的乖乖，苗南拳起初以为约拿吹牛皮，那得是多大的地主，五个苗家庄的地，五个苗家庄的地不下一万亩，一万亩那是什么景象，苗南拳想不出，整个山南也没有这么大的地主，最有名气的潘二麻子最多才千把亩地，这个约拿竟然说他家有上万亩地，真能吹。

直到有一天，约拿去了一趟济南，回来时带回来一辆崭新的洋车子，苗南拳才相信了约拿果真是个有钱人。苗南拳知道，这一辆两个轱辘的洋车子的价钱能抵五头大犍牛，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自己这个家有一顷地的小财主跟人家比简直就是要饭的跟富人耍宝，太可笑了。苗南拳一直弄不明白，这个约拿这么有钱，为什么却偏偏跑到中国来受苦，实在想不通。老约拿晃着手指对苗南拳说，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没那么多花花绕。

半年后，一处异国情调的教堂就矗立在沙河西岸了。

自从大病一场，意外捡了一条命之后，苗南拳的诸多想法跟以前大不一样，他甚至做过许多假设，假如自己不在去京城的路上意外得病，而是跟着那些师兄弟们杀到京城，那结局基本上会跟那些师兄弟一样，死的死逃的逃，甚至还被官府通缉。如今自己衣食无忧，过着太平的日子，理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积些阴德，以利子孙后代。躺在病榻上的苗南拳想了很多，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却是那个男不过四十的魔咒。若是寻常，面南拳断不会有那个想法，毕竟自己还年轻，而且身子骨棒得很，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让他知道，那个流传甚久的魔咒一样的东西还是如影附随，不肯放过自家，否则怎能解释这毫无征兆来势汹汹的这场病灾。

苗家庄人的眼里神一样存在的苗南拳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时间里做了许多善事，而他认识的各色人等更是增加了苗家庄人的见识，尤其那个叫约拿的外国人，简直就是个百事通，似乎人世间就没有他不懂的事。约拿每个月总要来苗家庄一回，有时候过夜有时候不过夜，当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苗家庄的时候，村里人欢快而又亲切地称呼他老约。若是老约手里拎着东西，那就说明他不打算走了，晚上肯定会跟苗南拳喝得晕晕乎乎。

青石街的教堂盖好之后，在一个大集的日子，苗南拳去了河边的教堂。看着这个跟中国的建筑完全不一样的厚重的石块垒砌的房子后，苗南拳得出一个结论，这家伙比中国的房子可结实多了。苗南拳站在河岸边，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想了又想，也没弄明白这些外国人不远万里抛家舍业到中国来图的什么。就说约拿吧，都过三十了，也不想着娶个媳妇传宗接代，在自己国家过小日子多好，偏偏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受罪，还经常被人骂洋鬼子。一次喝多后，苗南拳实在憋不住，就把困扰多日的问题说了出来，谁知道约拿就一句话：这是神的旨意。神的旨意？神的旨意也不能不娶妻生子吧，那样的话不得绝后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了后你还传什么神的旨意？这是苗南拳唯一跟约拿说不一起的地方。

按习俗，女孩十一天，男孩九天送朱门，可是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当然女孩为大，男孩为小，若是分开送，必定女孩为先男孩为后，问题是女孩十一天，就是先送也落后女孩一天，何况一起生的龙凤胎，分开送朱门似乎说不过去，可是按男孩的九天办，还是按女孩的十一天办，苗褚氏拿不定主意，问过几个执喜的，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因为他们也没经过这样的事，没经过的事又没有可搬的经验，他们只好笑笑说，咋办都行，反正都是喜事。这几乎就是废话的话让苗褚氏喜不自禁又进退两难，永昶取笑母亲，不行你就各办各的，还能收两份礼。苗褚氏喝止了永昶的玩笑，认真地让梅兰拿个主意，梅兰想了一下，提议说，永昶那主意不行，别弄得人家说咱孬，一胎生俩有的事，分开办喜宴没听说，要我说干脆两好就一好，十天送朱门，不偏不倚。

梅兰的话正中苗褚氏的心意，她一拍巴掌说，还是俺儿媳妇主意好，俩好就一好，大好。永昶故意一脸的嫉妒，你看看，拿儿子不当儿子了，什么都是您儿媳妇好，您孙子孙女好。永昶的话引得那婆媳俩笑了好一会，止住笑，苗褚氏一脸的自豪，梅兰一下子给我了生了孙子孙女，我能不高兴？梅兰说的就对，在理，就按她说的办，我要给我的铃铃铛铛好好的送朱门，让老少爷们看看，俺苗家后继有人了，再说了，我这个奶奶也不能让我的孙子孙女寒酸不是，我要热热闹闹的办，让大家伙都吃红鸡蛋，一家四个，永昶到时候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