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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征应十一(人臣咎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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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钧

乾符年间,汝州刚经历王仙芝大军过境,城墙残破,田畴荒芜。百姓白日闭户,夜里枕戈,生怕又有乱兵突至。太守李钧站在城楼上望着萧条街市,手中捏着薄薄的兵册——偌大一个州,竟只剩六百老弱残兵。

他回衙连夜写奏疏,字字如铁:“贼虽暂退,民惊未定。兵力单寡,若风云再变,汝州必覆。乞调精兵,以镇人心。”

快马将奏报送往长安。一个月后,诏书来了:拨昭义军三千五百人驻防汝州。

消息传开,汝州百姓总算松了口气。腊月里,军队到了,在城西扎下连绵营寨。那些昭义军士都是从潞州调来的边兵,甲胄鲜明,刀枪映着寒光。李钧设宴犒劳,将领们大口喝酒,说起在雁门关外杀胡人的旧事,声震屋瓦。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这日,李钧正在衙中处理公务,忽有上党来的杂报送到——朝廷命他节制上党军事。消息传开,驻扎城西的昭义军将领们整队入城,要在州衙前行礼。

正是辰时,长街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忽然间,天色暗了下来。

一阵怪风毫无征兆地卷起,源头正在军阵前方。那不是寻常的风,它裹着黄沙尘土,像一条看不见的巨蟒,从军门处向南盘旋而起。风声凄厉,吹得人睁不开眼。

“旗!大旗!”有人惊叫。

只见风沙中,十几面军旗被生生拔起,旗杆咔嚓断裂,帛面在风中疯狂撕扯。那风卷着旗,越升越高,竟朝南天而去,渐成黑点,最终消失不见。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功夫,留下满街死寂。

军士们面如土色,百姓窃窃私语。李钧站在衙门前,官袍被风吹得凌乱,心中莫名一紧。

次日,州北二十里外大牛谷的樵夫背着一捆破烂布帛进城求见。衙役展开一看,竟是昨日被卷走的军旗,只是帛面碎裂不堪,旗杆断成数截,像是被什么巨力反复拗折过。

李钧看着那些残旗,沉默良久。

几日后,他启程赴上党。三千五百昭义军随行,队伍出城时,百姓沿街相送。谁也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到了上党,军务繁杂。边境不宁,李钧奉令统兵出雁门关。那些昭义军士久驻边关,本就骄悍,离了中原约束,渐渐露出獠牙。行军途中,时有劫掠村落之事报来,李钧严令禁止,杖责了几个犯事的兵卒。

将领们表面顺从,眼里却藏着不满。

那日扎营在山谷,月色惨白。李钧在帐中读到汝州来信,说百姓渐安,春耕已始。他正欣慰,忽听帐外喧哗大作。

“什么事?”

亲兵慌张闯入:“大人,是猛虎军的人闹起来了!他们说……说我们昭义军的粮草克扣了他们的份例!”

李钧疾步出帐,只见火光晃动,两军士兵已扭打成一团。他登上高台厉喝:“住手!各自归营!”

一支箭破空而来。

李钧低头,看见箭镞从胸前透出。他踉跄一步,耳边轰鸣声渐起,那是士兵的吼叫、刀剑碰撞、还有远山传来的风声——和那日卷走军旗的风声一模一样。

他倒在血泊中,最后望向南天,忽然明白了那阵风的警示:有些力量一旦召来,就再也无法驾驭。

汝州百姓后来听说,李钧死于兵变,昭义军与猛虎军互相攻杀,死伤惨重。朝廷派了新官,重新整编军队,往事如烟散去。

只有老人们偶尔会谈起乾符五年春天那阵怪风,说起那些被卷到天际永不回还的军旗。他们说,李钧召来的不是救兵,是一群饿狼;他以为自己是执缰人,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狼群之中。

乱世里,以暴制暴如同引火御寒,火光映照的温暖幻觉背后,是更深的黑暗与更烈的焚烧。真正的安宁从不来自刀剑,而来自人心深处未曾泯灭的星火——那点星火,叫慈悲,叫节制,叫懂得何时该收鞘的智慧。

2、高骈

光启三年的扬州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压抑。镇守淮海的的中书令高骈,已许久不升堂议事了。这位曾大破南诏、收复安南的一代名将,晚年却痴迷于道术,将政务尽付于方士吕用之等人。节度使府深处,终日炉烟缭绕,符咒喃喃。

七月,怪事初现。

城西的护城河上,忽然浮起一层蠕动的褐色——是蝗虫,数不尽的蝗虫。它们并不振翅,只如一层厚重的油污,顺濠水漂流,沿着城墙根,无声无息漫入内城,最终汇聚于高骈修真的道院。道士们焚香诵经,挥帚驱赶,毫无用处。一夜之间,庭院内苦心培育的奇松异竹,绿叶尽失,枝干斑驳,如同被千万把看不见的剪刀细细修剪过。更悚然的是,殿内悬挂的诸神幡幢、彩绘神像,其上头部色彩竟被悉数啃噬剥落,留下一个个空洞的轮廓,仿佛一场沉默的斩首。

数日后,蝗群开始自相残食,窸窣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高骈端坐丹房,闻报只微微抬眼:“此乃浊气所化,吾以清气镇之,无妨。”他挥笔画下一道符,命人悬于院门。

九月,一场罕见的暴雨倾盆数日。雨霁初晴,城内沟渠、低洼处,竟凭空出现了无数小鱼,大不过手指,鳞片在积水里泛着微弱的光。街巷哗然,老儒面色惨白,喃喃道:“天雨肉,地出血,此‘雨鱼’之异,主刀兵与丧乱啊!”

流言如野火般蔓延。

十月,夜。延和阁前,一道刺目的光华撕裂夜幕,伴随着仿佛大地根基断裂的轰隆巨响,一颗大星陨落。碎光迸溅,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旋即陷入更深沉的黑暗。巨响在城中回荡良久,无数人从梦中惊醒,心惊肉跳。

自十一月起,扬州城被昏黄的雾霭死死包裹,直至来年二月,不见天日。雾浓得化不开,十步之外不辨人形,白日也需掌灯。坊间窃语:“此阴浊凝滞,蔽日遮天,是‘下谋上’的凶兆啊!”

与此同时,米价一日数涨,堪比金银。寒气裹挟着湿雾,成为索命的镰刀。每日清晨,都有数十具冻僵饿毙的尸首被板车拖出城外,抛于乱葬岗。长长的车辙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很快又被新雾掩盖。繁华的扬州,巷道日益冷清空寂,仿佛被那昏雾一口口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消息传来:浙西节度使周宝治下军变,周宝仓皇逃往毗陵(常州)。

道院深处,久不见笑容的高骈闻讯,竟拊掌大笑,眼中闪过锐利而快意的光芒。他当即亲笔修书一封,遣快马送往奔逃途中的周宝,信中云:

“听闻阁下骏马疾驰,已至奔牛(常州西堰名)。特附上齑(腌菜)一瓶、葛粉十斤,聊充旅途之需。”

齑,味酸涩;葛粉,乃寻常廉价之物。这哪里是馈赠,分明是淬了毒的讥讽——笑他落魄如丧家之犬,只配以此等粗食果腹。

使者出发后,高骈志得意满,踱至窗前。窗外昏雾依旧,他却似乎透过迷雾,看见了宿敌的狼狈,看见了自己权术的胜利。他看不见的是,送信的使者马蹄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响,而道路两旁幽深的门洞后,是无数双因饥饿与绝望而晦暗的眼睛;他更不曾去想,那啃尽画像头颅的蝗群、不祥的雨鱼、坠地的星辰与经月不散的昏雾,究竟是天灾的序曲,还是人祸已然结出的恶果。

历史的吊诡常在于,热衷占卜吉凶者,往往最先蒙蔽了自己的双眼。高骈精于算计他者之败,却算不到自己不久后亦将被部将囚禁、最终诛杀的结局。他将一切异象归于天道玄虚,却忽略了最深重的“兵丧之兆”,恰恰源于人心的离散与倾轧。当权者沉溺于术术机锋与权谋嘲弄时,那笼罩城池的昏雾,便早已不是天象,而是失去民心的统治本身所散发的沉沉暮气。真正的衰亡,从不始于星坠,而始于执权柄者,再也听不见人间哭嚎的那一刻。

3、钜鹿守

唐文德元年,戊申岁的春风里,钜鹿郡南和县的街北,有一处日日飘着纸香的作坊。

作坊的院墙不高,院里立着数十根丈许长的木垣,春日晴好时,垣上便密密匝匝晾满了新抄的麻纸。纸坊的主人姓陈,是个敦厚的中年人,领着七八个伙计,靠这纸坊养活了一大家子。南和县的人都爱用陈记纸坊的纸,说他家的纸绵韧,写字不洇墨,糊窗不透风。

这年入春后,天气格外和顺,连日的暖阳晒得人筋骨酥软。陈掌柜瞧着垣上一张张雪白雪白的纸,心里头比蜜还甜——这几日光顾的客商多,再过几日,这批纸就能装车发往州府,赚来的钱,正好能给伙计们添几件夏衣,再给自家小女儿攒些嫁妆。

四月末的一天晌午,日头正盛,伙计们刚把新抄的一批纸挂上木垣,忽然听得西边传来一阵呜呜的怪响。那声音不像风,倒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低吼,震得人耳膜发颤。陈掌柜正蹲在院角捆扎旧纸,闻声抬头,只见西边的天际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团灰云,灰云底下,一道黑沉沉的旋风正卷着尘土,朝着纸坊的方向猛冲过来。

“不好!快收纸!”陈掌柜的吼声刚落,旋风已裹挟着沙石扑到了院门前。那风势大得吓人,院门口的老槐树被吹得枝桠乱颤,叶子簌簌往下掉。木垣上的麻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一张接一张地离了垣,打着旋儿往风眼里钻。

伙计们慌了神,伸手去抓,可那风太急,指尖刚碰到纸边,纸就被卷走了。眨眼间,数十根木垣上的纸竟被卷得一张不剩。旋风卷着满院的纸,直直往天上蹿,那漫天飞舞的白纸,像是骤然落下的一场飞雪,又像是无数只白色的蝴蝶,盘旋着,越飞越高,最后穿进了云端,不见了踪影。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旋风便消散了,天边的灰云也渐渐散开,日头依旧明晃晃地挂着,可纸坊的木垣上,只剩下几片残留的纸屑。

陈掌柜看着空荡荡的木垣,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伙计们也都垂着头,满脸的沮丧——那可是他们熬了数个日夜的心血。

这事很快传遍了南和县。有人说,纸坊怕是得罪了风神;也有人说,这漫天飞纸不是吉兆,是老天爷给的警示。最懂门道的,是城里开私塾的老先生,他捋着花白的胡子,叹着气说:“纸者,文也;风者,变也。文卷于风,直上穿云,这是兵家大忌啊。”

这话传到了郡守的耳中。

钜鹿郡守姓王,是个刚正不阿的武将,出身行伍,靠着一身本事,从普通的兵士一步步升到郡守的位置。他到钜鹿上任三年,励精图治,劝课农桑,剿匪安民,把钜鹿郡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们都说,王郡守是个好官,是能为百姓遮风挡雨的父母官。

王郡守听闻纸坊的异事,心里也咯噔一下。他虽不信鬼神之说,却深知“民心”二字的分量。这些日子,边境不宁,常有小股胡骑滋扰,他早已暗中调兵遣将,加固城防,只是怕惊扰了百姓,才没有声张。

自那日后,王郡守更是寝食难安。他白日里巡查城防,查验兵器,与将领们商议御敌之策;夜里则挑灯夜读,研究兵法,常常熬到东方发白。他的亲兵劝他:“郡守大人,您要保重身体啊。”王郡守只是摆摆手,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百姓们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转眼到了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边境的战事骤然吃紧,一股数千人的胡骑突袭钜鹿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王郡守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守军与胡骑激战。战场上,他身先士卒,挥舞着长枪,斩杀了无数敌兵。胡骑的攻势很猛,战事打得异常惨烈,从清晨一直打到黄昏。

王郡守的战袍被鲜血染红,身上添了数道伤口,可他依旧屹立在城头,指挥着守军奋勇杀敌。最终,胡骑被击退了,钜鹿郡的百姓安然无恙,可王郡守却因伤势过重,加上连日操劳,在城头上呕出了一口鲜血,再也没能站起来。

消息传来,钜鹿郡的百姓无不痛哭流涕。人们这才明白,那日纸坊的旋风,卷走的不是纸,而是王郡守的心血。他用自己的性命,护住了一方百姓的平安。

陈掌柜得知王郡守的死讯后,带着伙计们,在纸坊里抄了上千张麻纸,全都送到了郡守的灵前。那些纸,洁白如雪,就像那日卷上云端的纸一样。

后来,南和县的人在城头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王郡守的名字,也刻着那日漫天飞纸的故事。

世间从无凭空而来的警示,唯有以身许民的担当。王郡守不曾因异象而退缩,反而将百姓的安危扛在肩头,用生命践行了“守土有责”的诺言。所谓的“大忌”,从来不是天地的惩戒,而是人心的考验——当一个人把他人的祸福放在心上,纵是面对千难万险,也能挺起脊梁,成为照亮一方的光。

4、陕师

乾宁三年的秋天,陕州城闷得像个蒸笼。

城南门洞的阴影里,几个守城卒子正靠着墙根打盹。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最年轻的那个——他叫陈七,刚补进守军三个月。

“什么动静?”陈七握紧了长矛。

老兵王老五眼皮都没抬:“耗子呗。这年景,人吃不饱,耗子倒肥。”

可那声音越来越响,竟夹杂着某种“嘶嘶”的鸣叫。陈七探头往门洞深处望去,这一望,手里的矛“哐当”掉在了地上。

门洞正中央,一条青黑大蛇正盘作一团,蛇头高昂,信子急吐。它对面,十几只硕鼠围成半圆,毛色灰褐,眼珠赤红,竟无半点畏缩之态。

“蛇鼠斗……蛇鼠斗啊!”陈七失声叫道。

这一喊,惊动了整段城墙上的守军。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南门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贩夫走卒、妇孺老幼,全挤在城门内外,踮着脚,伸着脖子,看着这百年难遇的奇景。

大蛇动了。它如一道黑色闪电,猛地窜向鼠群最壮的那只。可老鼠敏捷异常,侧跳躲过,反身竟咬向蛇尾。其余老鼠一拥而上,有的咬蛇身,有的抓蛇鳞。蛇狂怒翻滚,长尾扫得尘土飞扬,两只老鼠被甩出丈外,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人群中响起惊呼。有个穿长衫的老者喃喃道:“蛇者,地龙也,主阴;鼠者,宅虫也,主盗。二者相斗,不祥啊……”

陈七挤在人群最前头,看得真切。那蛇虽勇,终究寡不敌众。一只老鼠趁乱跃上蛇头,狠狠咬向蛇眼。大蛇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疯狂扭动,终于渐渐无力,瘫软在地。而鼠群也伤亡惨重,只剩下三四只带伤的,见蛇已死,竟不离去,围着蛇尸转了几圈,才蹒跚消失在墙缝阴影里。

“赢了!老鼠赢了!”孩童们拍手叫嚷。

大人们却面面相觑,脸色凝重。不知谁低声说了句:“蛇是守城之象,鼠是盗寇之兆……”

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都围在这儿作甚!”一声暴喝,守城门将骑马而至。人群慌忙散开一条道。

门将看见地上蛇尸,皱了皱眉:“晦气!陈七,王老五,赶紧收拾了扔城外去!”

陈七应声上前,正要动手,却被王老五暗暗拉住。老兵低声道:“慢着,你看这蛇……”

只见蛇尸周围,竟无一鼠尸。方才分明死了十来只老鼠,此刻全不见了踪影。

“怪了……”陈七脊背发凉。

“扔了就是,少废话!”门将不耐烦地挥鞭,“再聚众滋事,军法处置!”

人群散了。可蛇鼠斗的奇闻,像秋日野火般烧遍了陕州城。

陈七那夜值更,总觉城墙下有悉索声响。月光照着空荡荡的城门洞,白天那摊暗褐色的血迹还在。他忽然想起老家祖母说过:蛇鼠不同穴,若相斗,必有大变。

接下来几日,城里风声渐紧。先是粮仓莫名失窃,虽只少了十余石,但仓官被鞭笞三十,革职查办。接着是节度府夜间闹“鬼”,有人说看见黑影翻墙,追捕时却杳无踪迹。

第九日黄昏,陈七正在城头巡逻,忽见一骑快马疯也似的冲进城门,马上兵士背插三面红旗——这是八百里加急军报。

当夜,节度府灯火通明。次日清晨,全城戒严。

陈七被调入内城值守。他这才知道,陕师——也就是陕虢节度使王珙,三日前在府中遇刺。刺客竟是他最亲信的牙将刘崇,而刘崇行刺后并未远逃,反而在城东粮仓被围时,放火烧仓,趁乱自刎。

“听说是因为克扣军饷……”

“不止,刘崇的妹妹被王节度强纳为妾,上月投井了……”

兵士们窃窃私语,被巡哨官一声咳嗽吓得噤声。

陈七握着长矛,站在节度府外院的廊下。府内一片肃缟,哭声隐隐。他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官员,个个面色惶惶,忽然想起南门那场蛇鼠之斗。

蛇死了,鼠也不见了。如今这节度府,不正像那条死蛇么?而那些消失的老鼠……

“发什么呆!”王老五捅了捅他,压低声音,“这几日眼睛放亮些。蛇死鼠遁,大乱将至啊。”

“王伯,您说这真是天兆吗?”

老兵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什么天兆?不过是人祸到了头,连畜生都看得明白。”

三天后,朝廷的钦差到了。宣旨,缉凶,查办。一桩桩一件件揭出来,连街边孩童都能数出王珙的几大罪状:苛税重赋,强占民田,私加兵役……那刺杀他的刘崇,父亲原是陕州商户,因不肯“捐饷”被活活打死;妹妹被强掳入府,不堪受辱而亡。

陈七听着这些传闻,忽然想起蛇鼠相斗那日,人群中老者的低语:“内蛇死而郑厉入。”他不太懂文绉绉的典故,却模模糊糊明白:内部的蛇死了,外部的祸患就要来了。

果然,王珙死后第七日,邻镇兵马有了异动。陕州城人心惶惶,商铺关门,百姓闭户。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节度亲兵,如今都缩在营中,生怕被清算。

又是一个黄昏,陈七站在南门城楼上。夕阳如血,染红了整座陕州城。城门洞里,那摊血迹早已被尘土掩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王老五默默走到他身边,递过半个胡饼:“吃吧,明天还不知道怎样呢。”

“王伯,您说……那些老鼠去哪儿了?”

老兵啃着饼,含糊道:“鼠有鼠道。它们只是换个地方活着。这世道,人有时还不如老鼠。”

陈七忽然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老鼠咬蛇眼时那决绝的一跃,想起蛇死时最后那声嘶鸣。这不是天灾,是人祸——当蛇盘踞高位,贪噬无度时,鼠虽卑微,终有拼命一击之日。

一个月后,朝廷新派的节度使到任。陕州城渐渐恢复平静,只是街上多了许多孤儿寡母,多了许多空荡的宅院。

陈七还是守南门。有天夜里,他听见墙缝里又有窸窣声,举灯一照,见几只老鼠正在搬运谷粒。它们看见光也不惊,只顿了顿,便继续前行。月光下,它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说:我们只是要活着,仅此而已。

万物有灵,皆求生存。蛇踞高位,当庇荫一方;若反成饕餮,则最卑微者亦将舍命相抗。天地之间,从无永恒的威权,只有不朽的公理——那便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民心如镜,照见的从来不是玄虚的天兆,而是人间自己种下的因果。

5、严遵美

唐昭宗光化二年的一个黄昏,左军容使严遵美独自坐在枢密院的值房里。夕阳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出几道斜斜的光斑。值房狭窄得很,不过三间屋子,堆满了卷宗书柜,连个正式视事的厅堂都没有。

严遵美揉了揉眉心,继续批阅案上的“堂状”。这些都是各地报来的紧急公文,他需要在每份后面贴上黄纸,写上处理意见——这本该是宰相的职权,如今却握在他这个宦官手里。他提起笔,又放下,想起杨复恭当年首创此法时说的话:“天下事,岂能尽由南衙?”那时宦官权势熏天,连宰相都要看北司的脸色。

窗台上,一只花猫和一只黄狗正懒洋洋地晒着最后一点阳光。猫儿忽然开口:“严公今日心神不宁。”

狗儿眼睛都没睁:“朝廷大事,你我畜生何用管。”

严遵美笔尖一顿,墨汁在黄纸上晕开一团。他抬起头,窗台上一猫一犬安静如常,仿佛刚才只是自己的幻听。五十六岁的他轻轻叹了口气,也许真是老了。

他是宦官,自少年净身入宫,已在禁中侍奉了四十年。从最底层的小黄门做起,一步步做到左军容使,位列内侍省要职。同僚都说他运气好,赶上了宦官权势最盛的年代。可只有严遵美自己知道,这“好运气”背后是怎样的如履薄冰。

他见过太多得意忘形的同僚。那些身着胯衫、趾高气昂的供奉官,早忘了宦官本只是宫廷仆役,连持笏板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也忘了,五十年前的枢密院真的只有三间屋、几柜书,不过是替皇帝传传话而已。

“秉简之仪……”严遵美低声自语。简,是朝臣的笏板。宦官无资格持笏,这本是祖制,提醒着内外有别。可现在呢?连宰相的权都被夺了。

案头还有一份公文,是弹劾西门李玄的。李玄也是宦官,官居右军中尉,却以廉洁着称。严遵美与他是多年知交,朝中称他们“季孟之间”——像古代贤士季札和孟公绰一样,品德相仿。

“又一个不肯同流合污的。”严遵美苦笑。他在奏章上批了“查无实据”四字,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视线模糊起来,手脚不受控制地舞动。他听见自己在笑,笑声尖利刺耳,身体像提线木偶般在狭小的值房里旋转、跳跃。文书被扫落一地,墨台打翻了,乌黑的墨汁溅上宫墙。

猫儿跳到书柜顶上:“军容改常也。”

狗儿终于睁开眼,叹道:“这朝堂,正常人也要疯的,何况他憋了四十年。”

不知过了多久,严遵美大汗淋漓地瘫坐在地,呼吸急促。他茫然四顾,值房里一片狼藉。窗台上的猫狗静静看着他,阳光已经移走了,屋子里暗了下来。

那次“发狂”之后,严遵美告假三日。再回枢密院时,他递上了致仕的奏章。皇帝挽留,同僚不解——正是权势鼎盛之时,为何急流勇退?

只有严遵美知道,他看见了风暴将至。南衙的朝臣们对北司的怨恨已如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燎原。而宦官内部,杨复恭之流还在争权夺利,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奏章被留中不发。他继续每日点卯,批阅堂状,只是批注越发谨慎,凡有涉及党争、敛财之事,一律按下不表。同僚笑他胆小,他只在心中默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该来的终究来了。天复元年,宰相崔胤勾结藩镇朱温,奏请尽诛宦官。昭宗被迫下诏,长安城里顿时血雨腥风。北司宦官数千人,不论忠奸良莠,被屠杀殆尽。宫中惨叫之声,三日不绝。

那时严遵美已随昭宗播迁至凤翔。消息传来时,他正在整理行囊。“求仁得仁,”他喃喃道,“只是牵连太广了。”

他再次上表,这次不是致仕,而是请求徙居汉中。获准后,他带着简单行装悄然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年后,又辗转至剑南道青城山下,用毕生积蓄置了处小小别墅。

青城山的雾是温柔的。严遵美每日清晨拄杖上山,看云海翻涌;午后在檐下煮茶,整理这些年的笔记。他开始撰写《北司治乱记》,八卷书,记录四十年来亲历亲闻的宦官事迹。有忠有奸,有善有恶,他要告诉后人:北司之人,未必都是邪僻之徒。

“只是南班轻忌太过,”他在序言中写道,“以致怨怒累积,终成浩劫。此非独阉官之祸,实邦国不幸也。”

书写到第七卷时,西川的消息传来:节度使王建拒不奉诏诛杀宦官,蜀中成了乱世里唯一的避风港。严遵美放下笔,望向窗外连绵青山。他想起了西门李玄——那位老友已在长安之乱中遇难,至死保持着宦官最后的尊严。

猫儿跳上书桌,蹭了蹭他的手。当年他从宫中带出的那只花猫早已老死,这只是山民送的,却有着相似的花纹。

“你也觉得我该写下去么?”严遵美抚摸着猫背。

猫儿“喵”了一声,蜷在他手边。

书成那年,严遵美八十一岁。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在躺椅上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村民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八卷手稿,还有一枚左军容使的银鱼符——那是他唯一留下的宫中旧物。

青城山的雾依旧朝升暮降,掩去了所有痕迹。只有山涧流水潺潺,仿佛在诉说:在这世间,真正的智慧从不是非黑即白的屠戮,而是在混沌中看见个体的光芒,在洪流中守护细微的良知。历史会记住暴风雨的轰鸣,而山涧记得每一滴清水的坚持。

6、成汭

天复三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已经三月了,荆江的水还泛着刺骨的寒。成汭站在楼船甲板上,望着江面上自己这支浩浩荡荡的舰队——三百艘战船,三万将士,奉诏东进救援被围的江夏。

风很大,吹得帅旗猎猎作响。成汭紧了紧披风,四十岁的脸庞在江风里显得格外冷峻。他是荆州刺史,朝廷封的荆南节度使,坐拥荆襄富庶之地。这次出兵,朝野瞩目。

“大帅,前面就是公安县了。”副将上前禀报。

成汭点点头。公安县有座古寺,寺里供奉着两尊金刚神像,当地人称“二圣”,据说灵验得很。出征路过此地,按惯例该去拜谒,问问吉凶。

船队在公安码头靠岸时,已是黄昏。县令早率人在岸边迎候,战战兢兢地说:“二圣庙就在城西三里,下官已备好祭品……”

“不必铺张。”成汭摆手,“本帅只带亲兵前往。”

寺庙比想象中破旧。墙皮剥落,院中古柏虬结。正殿里,两尊金刚神像倒是威仪凛然——一尊怒目持杵,一尊蹙眉握锏,不知立在此处几百年了,彩漆斑驳,却自有一股森严气象。

老住持燃起香烛,青烟袅袅升起,在神像面前盘旋不散。

成汭整了整铠甲,上前跪在蒲团上。他并非特别迷信之人,但戎马半生,见过太多难以解释之事。此刻面对这两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二圣”,心中竟有些忐忑。

“弟子成汭,奉诏东援江夏。”他沉声道,“此战关乎荆襄安危,关乎三万将士性命。若神明有灵,请示吉凶。”

身后,孔目官杨师厚捧着签筒上前。成汭伸手摇签,竹签碰撞声在空寂的大殿里格外清脆。

“啪”一声,一支签落地。

杨师厚捡起,就着烛光一看,脸色微变。他不动声色,将签放回,低声道:“大帅,再求一次吧。”

成汭看他一眼,又摇了一次。

第二支签落地时,连旁边的老住持都轻轻“啊”了一声。

“如何?”成汭问。

杨师厚犹豫片刻,还是递过签文。昏黄的烛光下,只见上面四句诗:“逆水行舟力难支,狂风摧桅正当期。若问前程休前进,归去来兮莫迟疑。”

竟是下下签。

成汭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尘土,盯着那两尊金刚神像。怒目的依然怒目,蹙眉的依旧蹙眉,在摇曳的烛光里,仿佛真有生命一般。

“再求。”他声音很冷。

第三支签摇出来了。这次不用看签文——签刚落地,供桌上的一支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到签文上,瞬间烧出了一个焦黑的洞。

大殿里一片死寂。连外头呼啸的江风都似乎停了。

老住持颤巍巍跪下:“神意……不可再三啊。”

回船的路上,成汭一言不发。江风更急了,吹得火把明灭不定。杨师厚跟在身后半步,几次欲言又止。

直到登上帅船,进了舱室,成汭才开口:“你怎么看?”

杨师厚是成汭最倚重的幕僚,跟了他十二年。此人精明干练,只是有时太过急功近利。此刻他拱手道:“大帅,卑职以为,鬼神之事,可信可不信。”

“但三求三凶。”

“或是巧合。”杨师厚上前一步,“大帅请想,我军已行至半途,三万将士,三百战船,朝廷诏命在身,江夏危在旦夕。若因寺庙占卜而逡巡不前,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届时朝廷怪罪,军心动摇,才是真正的凶兆。”

成汭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黑沉沉的江面。远处公安县的点点灯火,像是星子洒在人间。

“你也看见了,”他缓缓道,“那蜡烛自燃签文。”

“春日干燥,烛芯老旧,常有之事。”杨师厚说得很快,“大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军新锐,兵甲充足,而围江夏者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此战若胜,大帅威震东南,朝廷必有重赏。若因疑虑坐失良机……”

成汭沉默了。他想起离荆州时,夫人为他整理铠甲,七岁的儿子抱着他的腿问:“爹爹何时归来?”他答:“桃花开时就回。”如今荆州城的桃花该开了吧?

“大帅!”杨师厚跪下了,“三军不可无主,战机不可延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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