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征应六(邦国咎征)(1/2)
1、惠闿师
北齐邺城的那个秋天,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旧了的麻布。就在这年秋深,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和尚。
没人知道他打哪儿来,只看见他每日骑着一根青竹竿,从城南嘚嘚嘚地跑到城北,竹梢在地上点得飞快,仿佛真是匹急驰的骏马。他时常猛拉无形的缰绳,在街心打转,忽然厉声高喊:“东南追兵甚急!为何还不差遣援军?”喊罢又策“马”狂奔,扬起一路尘土。晨光里见他往南殿去,暮色中又见他从北城回。说来也怪,隔不了几日,他嚷过的地方,果然就有烽火急报传来。
这和尚自称法号惠闿。他有个更怪的癖好:但凡见到乌鸦、黑云、黑猪,一切黑色的东西,必躬身行礼,口称“伏嗢罗”,恭敬得如同见佛。路人见了,无不掩口窃笑。时日一久,满京城都认得他了。不知道他法号的,便唤他“骑竹马的疯僧”。
真正让王公贵人们开始留意这疯僧的,是武平六年初冬的事。
那日清晨,惠闿骑着竹马直闯入宫城西侧的骑省衙门。守卫要拦,他却像泥鳅般滑了进去,径直到中书侍郎唐邕等人面前,瞪着眼睛低喝:“速救东方!吴儿要大举北侵了!”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只当他又发癫。惠闿却整日守在那儿,从清晨到日暮,反反复复只说这一句:“吴儿要来了,吴儿要来了……”
到了第五日,八百里加急冲进邺城——南陈大将吴明彻率兵出广陵,连破淮北三镇,正朝彭城扑来。朝廷这才慌忙调兵遣将。而此时,惠闿已出城四十里,在白壁驿南边的官道旁,对着空荡荡的旷野比划指挥,仿佛千军万马已在麾下。
三日后,齐安王高敬德率前锋抵达白壁。惠闿迎上去,忽然换了副神情,肃然道:“殿下此行,务必当心饮水。”他指着远处一道溪流,“浆水之事,生死攸关。”高敬德将信将疑,还是派了斥候沿溪查探——果然在上游十里处,发现几具病死牲畜,尸身已泡得发胀。
消息传回邺城,惠闿顿时成了奇人。宫中那些因各种缘由出家修行的贵妇、妃嫔、内外命妇,每逢初一十五到寺中礼佛,车马华服,侍从如云。惠闿这时便会追在车队后,对着轿帘嬉笑:“待你还俗之日,给我做媳妇可好?”宫人气得要打,他边躲边笑,依然说个不休。贵人们知这疯僧受后主高纬纵容,只当他是胡闹,摇摇头也就罢了。
可他对同门僧众,却是另一副面孔。每逢见到和尚,必破口大骂,甚至捡起砖瓦就砸,毫不留情。嘴里总念叨着:“无用秃驴,早该除剪!”僧人们见他如见瘟神,远远就躲开了。
这般闹腾了数月,惠闿忽然消失了五六日。再出现时,他躺在佛寺茅厕边的草堆里酣睡,怀里还抱着那根竹马。偶尔惊醒,便喃喃自语:“官府文书堆积如山,兵马名册多如蝼蚁……造不完,造不完啊……”说完倒头又睡。
谁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直到隆化元年冬天,北周大军如铁流般涌向晋阳。城破那日,有人看见惠闿蹒跚走到太后寺的浮图塔前。他仰望着七级宝塔,忽然合掌,泪水顺着脏污的脸颊滚落。
“法轮倾矣……”
他伏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三个月后,北周武帝宇文邕踏平北齐。入城那日,他下令:前朝图籍文书,尽是虚妄,不必收纳。于是府库中的典章诰命,州县的户籍田册,洛京的旧档故牒,尽被军士付之一炬。火光烧了三天三夜,灰烬如黑雪飘满邺城。
又过了许多年,新朝要大举清查天下户口,重造籍册。官吏们对着焦土般的旧档愁白了头——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仿若开天辟地。
这时,才有老吏想起当年那个躺在茅厕边说梦话的疯僧。他说“图籍不得不造”时,眼神清明如寒潭,哪里有一丝疯态?
历史的拐角处,总有这样孤独的敲钟人。他们衣衫褴褛,言行乖张,在盛世笙歌里发出刺耳的警报。可沉迷欢宴的耳朵,只把那钟声当作疯癫的呓语。直到大厦倾颓、典籍成灰,人们才在废墟中蓦然惊醒——原来最深的智慧,常常披着最荒诞的外衣。真正的清醒,是能在众生沉醉时,听见那些被斥为“疯话”的箴言,并在为时未晚时,俯身拾起救赎的钥匙。
2、孙俭
唐睿宗景云年间,幽州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过七月,燕山的风就带上了铁锈般的寒意,刮得都督府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孙俭站在沙盘前,手指重重按在硖石谷的位置——那里是奚族骑兵上月劫掠的必经之路。
“都督,军书。”亲兵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信是左武卫将军薛讷从长安送来的,字迹刚劲如刀:“幽州诸将钧鉴:今岁太阴在卯,太白犯辰,季月行兵大凶。望慎之,待来春可图。”
孙俭将信纸揉成一团,冷笑声在空旷的军议厅里格外刺耳:“薛讷远在千里之外,也敢妄言天时?”他转身面对众将,声音陡然提高,“周宣王六月北伐,横扫猃狁;霍去病深秋出塞,封狼居胥!哪有固定的吉日凶时?”
裨将王焕忍不住上前半步:“都督,近日营中确有异象。昨夜哨兵见北斗第三星明灭不定,今日晨操时,辕门外那株百年老槐无故折断……”
“住口!”孙俭拔出佩剑,寒光映着他铁青的脸,“再有妄言天象、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三日后卯时出师,直捣硖石谷!”
出征那日清晨,异象终究还是来了。
寅时三刻,东方将白未白,一道惨白色的虹气自天际垂下,末端不偏不倚,正对着中军辕门。那白虹凝而不散,在秋风中微微颤动,像一柄悬在头顶的丧剑。整装待发的三万将士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孙俭跨上战马时,抬头看了一眼,腮帮的肌肉绷紧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挥下马鞭:“开拔!”
当夜,大军在蓟州以北八十里的野狼坡扎营。子时刚过,一道赤红火光撕裂夜幕,巨大的流星拖着长尾轰然坠落,正砸在后军粮草营三十丈外的山坡上。地动山摇间,战马惊嘶,火光映得半个天空血红一片。
孙俭冲出帅帐时,看见士兵们跪倒一片,对着还在燃烧的陨坑叩拜。他的副将脸色惨白:“都督,这……这是将星陨落之兆啊。”
“那是奚族的将星!”孙俭暴喝,手按剑柄环视四周,“传令:今夜值夜者,凡交头接耳者,皆以惑乱军心论处!”
可更诡异的事还在后头。自大军出幽州地界,沿途竟再不见半只飞鸟。往日秋日里成群的乌鸦、盘旋的鹞鹰,乃至林间的麻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偶尔抬头,能看见极高极远的云端,隐约有黑压压的鸟群,沉默地跟着军队向北,向北。
第七日,先锋部队在硖石谷口抓住了奚族斥候。那俘虏操着生硬的汉话说:“神鸦……都飞走了……我们的萨满说,要等吃肉的时候才回来。”
押送的士兵给了他一耳光。但当晚吃饭时,好几个老兵偷偷把干粮抛向空中——他们希望至少能引来一只麻雀,哪怕是秃鹫也好。可天空始终空荡荡的,只有越来越低的铅灰色云层。
第十日,大军完全进入硖石谷。
那山谷像被巨斧劈开的伤口,两侧峭壁如削,中间通道仅容五马并行。孙俭在谷口勒马片刻,秋风中传来某种气息——不是草木香,不是泥土味,而是一种铁器生锈混合着野兽巢穴的腥气。
“加速通过!”他下令。
三万人的队伍像一条长蛇,缓缓游进山谷的咽喉。当后军完全进入时,谷口突然滚下巨石,轰隆声在山谷间回荡如雷鸣。几乎同时,两侧崖顶竖起无数旌旗,奚族骑兵如蚁群般涌出。
那不是遭遇战,是屠宰。
箭雨从三个方向倾泻而下,谷中顿时成为炼狱。战马悲鸣,士兵在狭窄的通道里互相践踏。孙俭挥舞长戟嘶吼冲锋,却看见更可怕的一幕——
天空黑了。
不是夜幕降临的那种黑,而是无数翅膀遮蔽天日的黑。失踪了十几日的乌鸦、秃鹫、鹞鹰,此刻如乌云压顶,在峡谷上空盘旋成巨大的旋涡。它们不叫,只是沉默地盘旋,等待着。
奚族的屠戮持续了两个时辰。当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太阳刚好西斜,余晖如血泼在尸山血海上。这时,天上的鸟群动了。
它们一层层降落,黑压压地覆盖在那些尚未冷却的躯体上。啄食声沙沙响起,像秋雨打在枯叶上,绵绵不绝。一些重伤未死的士兵还在抽搐,乌鸦们就落在他们胸口,用喙精准地啄开甲胄的缝隙。
孙俭是被疼醒的。
他的战马早已毙命,左腿被压在马尸下,右胸插着半截断箭。一只秃鹫正站在他腹部,试图啄开他的青铜护心镜。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抓住了一块带血的石头。
秃鹫飞走了。但更多的鸟正围拢过来。
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孙俭突然想起出征前三天的那个深夜。他独自在沙盘前推演时,曾有一只乌鸦撞开窗棂,跌在案几上。那鸟挣扎着,黑色的眼珠直直盯着他,然后吐出半片带血的羽毛,才断气。
当时他只当是偶然。
鸟喙刺入皮肉的声音很近很近了。孙俭最后看见的,是峡谷上方那一线天空,和天空中仍在盘旋的、黑压压的等待者。
三日后,幽州境内各村的乌鸦陆续飞回。它们落在牲口棚上、枯树梢头,嗉囊鼓胀,羽翼油亮。有老人眯眼看了半晌,低声对孙孙说:“瞧,它们是从北边回来的。”
孩子问:“北边有什么呀?”
老人摸摸孩子的头,没有回答。只是那天傍晚,幽州家家户户都在庭院里烧了纸钱,灰烬乘着秋风向北飘去,飘向三百里外那个连野草都被血浸透的山谷。
历史的尘埃里,总有一些选择沉重如铁。孙俭的悲剧不在天象凶兆,而在那颗刚愎自用、拒绝聆听的心。真正的勇者,既有出鞘的锋芒,也有归鞘的敬畏;既敢挥师远征,也懂在迷雾前勒马审视。因为人世间的诸多征兆,从来不是天意的戏码,而是世界在向我们低语——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里,往往藏着命运的密码。
3、太白昼见
延和元年七月的那个正午,长安城像被扣在一口烧红的铜钟里。
就在这白晃晃的日头正当中,它出现了——太白金星,那颗本该在深夜出现的星子,此刻竟悬在太阳旁,亮得刺眼,像天幕上睁开了一只冰冷的银瞳。东西两市的行人全都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汗珠顺着脸颊滚进衣领。
“太白昼见……”西市卦摊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喃喃道。他是袁客师,神相袁天罡的孙子。此刻他手中那枚开元通宝正在龟甲上微微颤动,不是风吹的,是铜钱自己在抖。
徒弟凑过来,声音发紧:“师父,这兆头……”
“易主之兆。”袁客师闭上眼,“可这‘主’,是哪个‘主’呢?”
长安宫城深处,太上皇李旦正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出神。窗外炽烈的天光里,那颗星子清晰可见。他记得父亲高宗在位时,也有过太白昼见,不久武后就临朝称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玺的边缘——这方传国玉玺,从他父亲传到他哥哥中宗,又从他哥哥传到他,如今在他儿子手里,而自己仍坐在这太上皇的位子上,批着永远批不完的奏章。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太子……不,皇上求见。”
李旦沉默片刻:“宣。”
二十一岁的李隆基大步走进来时,殿内的光线似乎都亮了几分。他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可起身时目光扫过父亲案头的奏疏,那一眼快得像刀锋。
“父皇,太白经天,儿臣已令钦天监占卜。”李隆基的声音清澈有力,“儿臣以为,当改元以应天象。”
李旦看着儿子年轻而英挺的脸。这张脸像极了他年轻时,却又多了些他从未有过的东西——那是藏在恭敬下的锋利,是敛在袖中的锋芒。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去分辨那颗白昼出现的星子究竟应在谁身上。
“依你。”他说。
八月,太白星再次白昼现于东南。
九月,它第三次出现,悬在皇宫正南方的天空,一连七日。
改元的诏书颁下来了——“先天”。好一个“先天”,李旦在甘露台上看着诏书被快马送出皇城时,心想这年号起得真是妙极。是先于天时,还是先于天子?
新元年的朝局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宰相萧至忠与侍中岑羲时常联袂出入太上皇所居的百福殿,一待就是半日。而皇帝所居的武德殿前,羽林军换防的脚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重。
袁客师的卦摊已经半个月没开了。最后一次收摊时,他对着空荡荡的西市街口说了句:“二月雪,七月雪。”路过的行商听见了,笑问:“老先生,这大热天的说什么雪?”袁客师只是摇头,把那几枚不再颤动的铜钱一枚枚收进匣底。
先天二年七月,长安城的夜晚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袁客师那夜忽然从榻上坐起,推窗望去——太白星竟又在夜空中亮得异常,不是银白色,而是泛着淡淡的赤光,像淬过血的刀锋。他长叹一声,开始收拾细软。
同一时刻,武德殿内烛火通明。李隆基甲胄未解,正盯着沙盘上皇宫的布局。他身后站着宦官高力士,殿外是整整三百名屏住呼吸的龙武军将士。
“萧至忠、岑羲此刻在何处?”
“在尚书省值房,说是连夜审议漕运章程。”
李隆基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好个忠臣。”他转头,“崔湜呢?”
“在府中,今日称病未出。”
年轻的皇帝手指划过沙盘上代表宫城的木块:“让他们审吧。审完这最后一本账。”
四更天,马蹄声踏碎了长安的梦境。
当萧至忠听见撞门声时,他正在灯下写最后一份奏疏,写的是江南粮仓存粮的数目。笔尖一顿,墨迹在“太平”二字上氤开一团黑斑。他整了整衣冠,对破门而入的军士说:“容我写完这个‘年’字。”
剑光比他的笔更快。
岑羲是在家中祠堂被抓的。他跪在祖宗牌位前,听见脚步声时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牌位轻声说:“孩儿不孝,今日要来陪列祖列宗了。”
晨光微露时,血已洗尽。只有石板缝里还渗着暗红,很快被洒扫的宫人用水冲去,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急雨。
崔湜的处置晚了几日——流放岭南。诏书下达时,这位以文采风流着称的才子正在画一幅山水,画到远山处的留白。他愣了愣,蘸墨将那处留白染成了乌云压顶,然后掷笔大笑:“原来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白!”
他没能走到岭南。三个月后,赐死的诏书追上了他病倒在襄州的驿站。
消息传回长安时,李隆基正在新辟的梨园听曲。新排练的《秦王破阵乐》气势磅礴,鼓点如雷。当乐工唱到“扫清寰宇,荡涤妖氛”时,他抬了抬手。
乐声戛然而止。
“太白星,”皇帝忽然问身旁的钦天监正,“今夜可见?”
老监正伏地:“回陛下,今夜晴好,应当可见。”
“传旨,”李隆基起身,“自今日起,夜间宫门落钥后,各处多添明灯。朕要这宫城亮如白昼,让星辰只管去天上亮着,人间自有光明。”
他走出殿门,望向开始泛起星光的夜空。那颗曾经白昼现身的星子,此刻隐在渐浓的夜色里,不再刺目。
天象昭昭,人心幽幽。太白的辉光映照的从来不仅是天穹的轨迹,更是人世权柄的微妙移转。然而真正的“易主”,并非仅存于宫阙的宝座更迭,更在于是否能以苍生为念、以民心为天。那些白昼可见的异象终会隐入夜空,而长留人间的,唯有在历史的转折处,依然选择点亮灯火、照拂山河的清醒与担当。这或许才是星辰试图诉说的、超越吉凶的真谛。
4、大星
开元二年五月二十九日,长安的夜,黑得沉甸甸的。
更夫老徐刚敲过三更,忽觉头顶一片惨白。他一抬头,浑身的血都凉了——天裂了。
一颗流星大如陶瓮,拖着灼目的光尾,劈开夜幕,直贯北斗。那不是寻常的星坠,它身后追着无数小星,密密麻麻,仿佛天穹抖落了一袋银钉。紧接着,整片星空竟晃动起来,群星颤抖,光芒摇曳,像狂风吹乱的烛火。这诡异的颤动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渐渐止息。
老徐僵在街心,手里棒子掉在地上。活了五十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象。
不安像滴入静水的墨,在长安城里晕开。
七月,洛阳传来消息:襄王猝然薨逝,谥号殇帝。消息入京时,正是黄昏,西天的云红得像渗血。
到了十月,陇右急报:吐蕃铁骑破关,掠走牛羊马匹无数,边境尸横遍野。战报抵京那日,长安起了大风,卷着沙土穿过街巷,打得人脸生疼。
真正的风灾,却在来年六月。
那风来得毫无征兆。正午时分,天色骤然昏黑,接着便是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合抱粗的槐树被连根拔起,屋顶的瓦片如落叶般飞旋。长安街上,十之七八的树木倒伏在地,露出狰狞的根爪。最令人唏嘘的,是那些隋朝老匠高颎亲手栽下的槐树——它们在长安扎了三百年根须,见证过这座城的兴起,却在这一日,被狂风粗暴地拽出泥土,横陈街头。
风止后,满城疮痍。而终南山的异象,更叫人心里发毛。
终南山的竹子,开花了。
那不是寻常的竹花,是绵延整个山谷的、麦粒大小的竹实。竹子开花即枯,这是农人都懂的常识。可这样漫山遍野地枯死,还是头一遭。消息传来:岭南的竹子也同步开花、结子、枯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同一时辰,按下了南北竹林的生命终止键。
饥荒随之而来。竹实被饥民采食一空,聊以充饥。而后,醴泉一带竟天降“米雨”——细小的、白色颗粒如碎米般洒落,百姓惶恐地捧起,发现竟真的可以食用。
老徐坐在自家垮了半边的屋檐下,听着坊间的传闻。他想起年轻时听老辈人讲过的一则旧话,说是东汉襄楷曾言:“国中竹柏枯者,不出三年,主当之。人家竹结实枯死者,家长当之。”
他望着终南山的方向,那片枯黄已染透了山脊。
开元四年,太上皇驾崩的钟声传遍长安时,老徐正抚摸着院中一株劫后余生的槐树。新叶已抽出嫩芽,盖住了旧年的伤疤。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天象示警,星坠风狂,竹枯主丧……这些被记在《朝野佥载》里的异象,与其说是上天降罚,不如说是天地万物在巨大变迁前细微的震颤。星辰循其轨,草木依其时,人世间的兴衰更迭,不过浩瀚时序中的一道涟漪。那夜贯北斗的大星,或许只是宇宙间一次偶然的陨落;而终南枯竹,亦不过是生命轮回中一次集体的凋零。
人们总爱在异象中寻找因果,在无常中索求意义。可真正的启示,或许并非预兆本身,而是它照见的人心——对自然的敬畏,对未知的惶惑,以及对生命坚韧的渴求。
老徐站起身,拍了拍槐树粗糙的树干。三百年的树能被风拔起,但春风一渡,新苗又发。王朝有更替,星辰会陨落,草木会荣枯,但生生不息的力量,永远在泥土深处,在种子之中,在人们重建生活的双手里。
他走进屋里,点亮油灯。火光虽小,却稳稳地照亮了一方天地。
窗外,新的星辰,已悄然缀满夜空。
历史中的异象,常被解读为命运的暗示。然而比天象更值得铭记的,是人在动荡中的坚守,在废墟上的重建。万物有周期,人世有代谢,唯有人心中那份向光而生的韧性,能穿透所有黑夜,抵达下一个黎明。
5、火灾
开元五年的夏天,洪州热得反常。
午后,西市布庄的伙计最先看见的——一团赤红的东西,拳头大小,拖着一缕烟尾,低低掠过屋檐。它像有生命似的,在巷弄间游弋,忽明忽暗,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烧红的铁淬入冷水。
“火……火精!”伙计的惊叫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那赤红之物落在对街粮铺的茅草檐角上,“轰”的一声,火苗腾起,转眼吞没了半边铺面。
这已是洪州入夏以来第七起莫名其妙的火患。潭州的急报也到了:同样有赤色之物白日飞窜,所到之处,烈焰随起。百姓惶惶,称之为“火精”,说是灾年显形,专噬人间烟火。
洪州司马杜衡站在焦黑的废墟前,眉头拧成了结。他是务实之人,不信精怪之说,可眼前的痕迹却无从解释——火起突兀,无引火之物,且蔓延极快,扑救不及。
“定是有人不慎走水,或蓄意纵火。”他沉声道,“传令各坊,严查火烛,夜间宵禁,违者重惩。”
命令颁下,抓了几个夜里点灯赶工的匠人,打了板子,悬首示众。但火,还是起了。这次是在城东,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那赤红之物如鬼魅般穿街而过,点着了三户人家。哭喊声、劈啪燃烧声、铜锣报警声响成一片。
杜衡心中那点“人祸”的断定,开始动摇。
夜里,他翻检旧籍,烛火摇曳。一段东晋旧事,映入眼帘。
“王弘……”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晋时,这位吴郡太守也遭遇过同样诡事。白日见赤物如信幡,飞至即火起。王弘初时也认定是部属疏忽,严加鞭挞。直到一日,他坐于厅堂,亲眼目睹那赤色之物翩然飞过,精准落向远处民宅,顷刻烈焰冲天。他方才恍然,此灾“不复由人”。遂释免被罚之人,转而组织民众,储水于街,联防互救,火灾竟渐止息。
合上书卷,杜衡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史料冰冷,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连日来的武断与焦躁。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因“涉嫌纵火”被抓的老陶匠。老人跪在堂前,只反复说一句话:“大人,小民世代在此,烧了家,小民何存?”
是啊,失了家的人,何苦再烧别人的家?
次日,杜衡撤了宵禁严令,放了被羁押的百姓。他召集里正、乡老,效仿王弘旧事,在各坊广设水缸,组织青壮巡夜,约定见火即鸣锣,邻里齐出相助。他还请来几位老药师,翻阅医典杂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沉吟道:“《岭南杂录》有载,暑气郁积,地矿偶有磷火逸出,遇风则燃,其色赤红,状如飞焰……或类此物?”
是不是磷火,杜衡不敢断定。但有一点他明白了:天灾或许难防,人心却不可先乱。治下之民,不是待罪的嫌犯,而是共度时艰的袍泽。
改变悄然发生。街巷间,水缸沿墙排列,映着天光。巡夜的梆子声,沉稳而规律。人们见面,会互相提醒检查灶膛,收拾柴垛。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被一种紧绷却有序的戒备所取代。
七月最热的那天,午后,那赤红之物又出现了。
这次,它在城南一片密集的民居上空盘旋。无数双眼睛盯着它,紧张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杜衡也在人群中,手心沁汗。
只见那“火精”忽地一沉,朝着李姓皮匠家的后院落下。几乎是同时,邻近三四户人家,七八个汉子已拎着水桶、湿麻袋冲了过去。皮匠院中早有准备,一大缸水就放在墙角。那赤物刚引燃一捆鞣皮的废料,几桶水已兜头泼下,“嗤啦”一声,白烟冒起,火苗还未蹿高就被扑灭。
众人围上前,只见地上留下一小片焦黑痕迹,并无他物。那赤红之物,不知何时已消散无踪。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欢呼。不是欢呼捉住了什么精怪,而是欢呼他们合力,护住了家园。
杜衡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抬头望天,烈日依旧,但空气中那股焦灼不安的气息,似乎淡去了许多。
此后,那“火精”仍零星出现过几次,但再未酿成大灾。人们已熟知如何应对。秋天,第一场凉雨落下,这事便彻底成了洪、潭二州百姓茶余饭后,一段带着些许神秘,却又充满自家如何机智应对的谈资。
多年后,杜衡致仕还乡,途经洪州。城南李家皮匠铺还在,生意兴旺。老者已不识当年那位果断撤令、组织救火的司马大人,只当他是寻常过客,一边鞣皮,一边对学徒絮叨:“……那年夏天的火精啊,吓人哩!可咱街坊心齐,它也没讨到好。这世上啊,有些难处就像那无根的火,你不知道它打哪儿来。但你若自个儿先乱了阵脚,互相猜疑,那才是真给了它可趁之机。人心稳了,法子总比难处多。”
杜衡颔首微笑,饮尽粗茶,付钱离去。
他想起王弘,想起那个酷热的夏天。天行有常,亦有其异。灾殃或许突如其来,非人力所能尽解。但比灾殃更可怕的,是人心在恐惧中的离散与相互戕害。而应对无常最坚实的壁垒,从来不是严刑峻法下的恐惧,而是邻里相望、共担危难时,那份自发凝聚的灯火。
那灯火不耀眼,却足以照亮惶惑的暗夜,让不可知的神秘退却,让平凡的人们,稳稳地守住自己的屋檐。
这,或许就是穿越史册烟云,那份最朴素也最恒久的“正能量”——信人,而非独信神鬼;互助,而非彼此责难。如此,则无论面对的是“火精”还是其他任何世间的“莫测”,人间烟火,总能生生不息。
6、水灾
开元八年的夏末,关中大地上的尘土都带着焦渴的味道。
行纲抹了把额头的汗,混着沙砾的汗水渍得眼睛生疼。他所在的这支关中兵马正奉命急趋营州,驰援平叛。此刻,人马停在渑池缺门外的谷水河滩,依令扎营歇脚。长途跋涉的兵士们早已人困马乏,几乎倒头便睡,鼾声在闷热的夜色里连成一片。
行纲却睡不着。他是个押送辎重的小小行纲,肩头担子不轻。白日里路过市集,几个同乡硬塞给他一副陈旧的双陆棋,说是夜间无聊可打发辰光。此刻,他坐在远离河岸的一处高坡石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独自摆弄着那几枚骨骰。骰子落在石面,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夜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白日里,他看见上游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厚重得不似常态。谷水的水位似乎也比往年这时节低了许多,露出大片被晒得龟裂的河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鱼腥的土味。几个老兵也曾嘀咕,说这水色透着股不祥的暗沉。
子夜时分,起风了。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阴冷,卷过营帐,引得几面旌旗猎猎作响。行纲打了个寒颤,正待收拾棋子回帐,耳朵里却捕捉到一种声音——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轰鸣,仿佛从地底极深处传来,又像是无数巨石在远方翻滚摩擦。
他猛地站起身,望向谷水上游的黑暗。那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转瞬间已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水!大水来了——!”
不知是谁凄厉地喊出了第一声。紧接着,行纲看到了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景象:一道浑浊的、高达数丈的水墙,映着惨淡的月光,如同从黑夜中扑出的巨兽,挟带着断裂的树木、崩塌的土石,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河滩上的营垒席卷而来!
没有时间反应,没有机会逃跑。睡梦中的两万将士,绝大多数甚至来不及睁眼,便被那冰冷狂暴的洪流吞没。帐篷像纸片般被扯碎,车辆辎重打着旋儿消失,人与马的惊叫、哀嚎瞬间被洪水的怒吼淹没。
行纲所在的高坡,成了汪洋中的孤岛。他死死抱住一块突起的岩石,眼睁睁看着脚下的世界变成泽国。月光下,水面漂浮着无数模糊的影子,那是同袍的遗体,随着浊流沉浮、撞击,最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他的手指抠进石缝,直到渗出血来,巨大的恐惧和悲痛让他浑身颤抖,几乎窒息。
那一夜,谷水畔的营盘,连同附近几个村落,尽数被抹去。只有寥寥数人,因各种缘故未眠或身处高地,侥幸生还。行纲,因为那局无人对弈的双陆,捡回了一条命。
这仅仅是开端。
行纲随着残兵退回洛阳附近时,更惊人的消息传来:戒备森严的上阳宫,竟也夜间进水,溺毙的宫人多达十之七八。那高耸的宫墙,在自然伟力面前,似乎并未比谷水边的营帐坚固多少。紧接着,京兆府奏报,兴道坊一夜之间地陷成池,五百户人家就此消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浑不见底的水坑,像大地突然张开的绝望之口。
民间开始流传更诡异的见闻。邓州三鸦口的樵夫信誓旦旦地说,发洪水前,曾见两个衣着古异的小儿在溪边以水泼洒嬉戏,水花所及之处,草木皆诡异地低伏。紧接着,一条粗逾十围的巨蛇现身,昂首向天,似在吞咽云气。有胆大的猎户引弓射之,箭矢未及蛇身,天地骤然变色,乌云四合,暴雨如天河倒泻,顷刻间山洪暴发,冲走了沿岸两百余户人家。雨停后,小儿与巨蛇,皆无踪无影。
行纲听着这些传闻,疲惫的心里已无太多波澜。他见过那堵吞噬一切的水墙,人间的任何怪谈,似乎都难以超越那种纯粹毁灭带来的震撼。他沉默地协助安顿流民,修补被雨水泡坏的城墙,用繁重的劳作来抵抗脑海深处不时泛起的画面——那月光下漂浮的影子。
一日,他在洛阳城外参与疏浚一条淤塞的沟渠。泥土被一锹锹挖开,露出骨架。周围的人默默看着,无人说话,只有铁锹与泥土摩擦的沙沙声,和远处河水流淌的呜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河工蹲在一旁,抽着旱烟,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这地底下,埋着多少这样的沟、这样的村、这样的人啊……老子年轻那会儿,也遇过一次大水,比这小,也够受。那时就想,水这东西,柔时养人,狠起来,连帝王宫阙都敢吞。它才不管你是兵是民,是官是宦。”
行纲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老人。
老河工磕了磕烟锅,眯眼看着浑浊的渠水:“三鸦口的小儿和大蛇?嘿,咱没见过。可咱知道,大灾之前,天地是有兆头的。水味儿会变,虫蚁会逃,老畜会不安。只是咱人呐,要么太忙,要么太钝,要么……像那谷水边的军爷们,太累了,累得听不见地龙翻身的响动。”
他站起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开,留下的话却钻进行纲心里:“遭了灾,就想神仙鬼怪。要我说,管它是小儿泼水还是大蛇吞天,咱能做的,不就是耳朵灵一点,眼睛亮一点,住的地方,选得稳一点?大水过后,活下来的人,不还得一锹一锹,把这淤塞了的生计,再挖通么?”
行纲低头,看着自己磨出水泡的手掌,又看了看周围沉默却持续劳作的人们。是啊,洪水滔天,宫阙陷落,异象频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无可抗拒的巨力面前,生命脆弱如飘萍。但脆弱,并不意味着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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