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征应五(邦国咎征)(1/2)
1、池阳小人
王莽建国三年,池阳县出了件怪事。
那日清晨,城南卖烧饼的老张头第一个瞧见。他推着车往市集去,晨雾里隐约听见细细的声响,像小娃娃玩耍,却又不太像。走近了看,老张头手里的饼铛“哐当”掉在地上。
一队小人儿,统共十来个,正从城隍庙的台阶上下来。
他们高不过成年人的手掌,穿着用不知什么布料裁的小衣裳,有青有褐。为首两个骑着老鼠般大的马匹——后来看清是田鼠驯的,后面跟着步行的,手里拿着各式物件:小锄头、小篮子,甚至有个捧着本指甲盖大的书简。
最骇人的是他们说话。
“李三哥,今日往东市去?”骑鼠马的小人声音细如蚊蚋,却字字清楚。
“去得去得,昨儿个西市王掌柜欠我三粒黍米,该讨了。”步行的答话。
老张头僵在原地,眼瞅着小人队伍绕过他掉在地上的饼铛,朝着东市方向去了,才扯开嗓子喊:“妖、妖怪啊!”
池阳县乱了。
起初只有零星几人能看见,后来目击者越来越多。小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县城各处活动:有在酒楼后院帮工的——扛着米粒进出;有在布店门口讨价还价的——用草叶当钱币;最奇的是县衙门前,竟有一队小人模仿衙役升堂,审一只犯了偷油罪的耗子。
县令慌了神,一边上报朝廷,一边请来道士做法。符纸贴满城门,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小人却照旧出现。他们不怕人,也不伤人,只是自顾自地生活,仿佛池阳县里又叠着个小小的池阳县。
消息传到长安时,王莽正在改制币制。
这位新朝皇帝听完奏报,脸色阴沉。他信祥瑞,也信灾异。登基以来,各地报过白虎现身、甘露降世,他都欣然记入史册。可这“小人横行”,听着就不吉利。
“多高?”王莽问。
“约一尺余。”使臣伏地答。
“可曾伤人?”
“未曾,只是……”
“只是什么?”
使臣颤抖:“他们自称自话,似有社稷。”
王莽摔了手中的玉圭。他刚把“匈奴”改为“恭奴”,“高句丽”改为“下句丽”,天下却似乎越来越不服管教。如今连三尺孩童都不算的小人,也敢在他的江山里“自称自话”?
“妖孽。”王莽吐出两个字,“着令池阳县,三日之内肃清。”
皇命传到池阳,县令苦了脸。怎么肃清?刀砍不着——小人灵活得很;火烧不了——他们钻墙缝;水淹不成——全县人还要吃水。最后师爷想出个法子:全县百姓一齐敲锣打鼓,震也要震死他们。
于是第三日,池阳县上演了奇景:万人空巷,男女老少拿着锅碗瓢盆,从早到晚敲打不停。小人们起初还探头探脑,后来渐渐不见了踪影。
到日落时分,最后一个躲在米缸边的小人,被主妇用筛子扣住。那小人穿着褐色短衣,仰头望着巨大的人脸,说了句:“要变天了。”然后化成了一滩清水。
消息报往长安,王莽松了口气,重赏池阳县令。
可事情并没完。
小人消失后第七天,池阳县第一起盗案发生。不是寻常偷窃——县里最大的米商陈老爷家,仓库门锁完好,三千石米却不翼而飞。紧接着,邻县传来兵营哗变的消息,十几个兵卒杀了长官,遁入山中为寇。
接着是瘟疫、蝗灾、河水倒灌。坏消息像约好了似的,从新朝的四面八方涌来。各地起义的旗号一个个竖起,今天这边称“汉室后裔”,明天那边说“天道不允”。
王莽更忙了。他改官制、改地名、改礼法,甚至重新分配天下田地。可越改,天下越乱。有时深夜批阅奏章,他会突然想起池阳县报来的那句“要变天了”,然后惊出一身冷汗。
池阳县的百姓也渐渐回过味来。
茶馆里,说书先生不敢明说,只隐晦地道:“那小人若真是妖孽,怎不见吃人害人?他们耕地织布、买卖交易,倒像在提醒什么……”
“提醒什么?”听客问。
说书先生压低声:“提醒咱们,社稷不在大小,而在民心啊。”
满座寂然。新朝建立以来,王莽的改制太多太快。币制改得百姓手里的钱成了废铁;官制改得官吏无所适从;连匈奴的名字都要改,惹得边境战火重燃。那些小人儿自耕自食、自称自话的小小世界,反倒比长安城发下的无数诏令更井然有序。
老木匠赵四那天喝多了酒,红着眼说:“我瞧见那些小人最后一日……他们在城隍庙前摆了小桌小椅,像是……像是在审案。审的什么?审一只糟蹋庄稼的田鼠,判它劳役三日,赔偿粟米两粒。你们说,这比咱们县衙是明是昏?”
无人答话。池阳县的县衙上月刚按新律判了个偷馒头的孩子黥面流放,而那孩子偷馒头,是因为家里粮被新税征尽了。
三年后,绿林军攻入长安。
王莽死前最后一刻,也许想起了池阳的小人。他的头颅被悬挂城头,身体被百姓分食——这个曾相信改制能解决一切的人,最终被没改掉的“人心”吞噬。
池阳县倒没遭受大兵灾。说也奇怪,起义军过境时,听说这是“小人现世之地”,竟绕道而行。后来东汉建立,光武帝刘秀还特意下诏,免了池阳三年赋税,说是“此地有异,当顺天意”。
县志里,关于小人的记载只有短短几行。但茶馆说书的总爱添上一段:小人消失那晚,有起夜的老汉看见,城隍庙顶站着个小人身影,对着满天星斗作揖,然后随风散了。那方向,朝着长安。
很多年后,池阳县重修城隍庙,匠人在梁上发现一行小字,刀刻的,字迹工整如蚁:“社稷不在高堂,在匹夫匹妇之生计。”没人知道是谁刻的,也没人敢说是那些小人刻的。
只是自此,池阳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县令上任,必先访三日民间,听农人如何种地,听商人如何买卖,听妇人如何持家。这个规矩传了十几任县令,池阳县竟慢慢成了附近最太平的县。
老人们有时还会说起那段奇事,结尾总是一叹:“那些小人儿若真是灾异,怎么他们一走,真正的灾祸才来呢?也许天道示警,从来不是用妖异吓人,而是用镜子照人——照见那不该小的被压得太小,不该大的胀得太大。”
庙堂之高,未必见微尘之动;江湖之远,常能察天地之机。世间灾异,有时不过是颠倒的常态在说话;而所谓常态,常需俯身才能听见大地的脉搏。池阳的小人消失了,但他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诘问:衡量天下的尺度,究竟该握在谁的手中?
2、背明鸟
黄龙元年的武昌城热得像个蒸笼。
越巂使者团进城那日,全城百姓挤在道旁踮脚张望。南蛮之地来的车队裹着湿热的山林气息,笼车上蒙着黑布,隐约能听见里面扑翅的声响和奇特的鸣叫——似笛非笛,似箫非箫。
朝堂上,孙权刚听完荆州水军的奏报,眉头还未舒展,就听传报越巂献瑞。他抚着紫髯,看着使者掀开黑布。
笼中之鸟让满朝文武都怔住了。
它立着有半人高,形似白鹤却非鹤。羽色是种说不清的灰白,在殿内光影里泛着珠贝似的色泽。最奇的是它的姿态——明明殿门大开,天光倾泻,它却偏过头去,将整个身子转向北面阴影处。
“此为何鸟?”孙权问。
使者伏地:“禀陛下,此乃背明鸟。生于越巂南麓云雾之中,终年不见日头。巢必筑于北崖,食山间夜露滋养的芝菌,故不向明光。其声能效百音,尤喜丝竹——”
像是印证他的话,殿角乐师不慎碰响了编钟。
“叮”的一声清鸣。
那鸟倏然转颈——不是转向钟声,而是更往北偏了半分,同时双翅一振,长颈随着余韵微微摇动,竟似在合着节拍起舞。满殿响起低低的惊叹。
“吉兆啊!”太史令抢先出列,“背北而向阴,乃归附之象;闻乐而振翅,是礼乐将兴之征。陛下新都武昌,南疆即献此瑞,可见天命所归!”
群臣纷纷称贺。孙权脸上露出笑意,当即赐名“归音”,命养于宫苑北林,专设乐师为它奏乐。
那是武昌城最热闹的夏天。百姓们虽不能进宫观鸟,但“背明祥瑞”的故事已传遍街巷。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把鸟儿的姿态说得活灵活现:“那羽啊,是月光染的;那眼啊,是寒潭浸的;一声鸣叫,连宫廷最好的乐师都自愧不如……”
只有饲鸟的老宦官察觉些许异样。
这鸟不吃寻常鸟食,只吃北坡采来的阴生菌菇。给它筑的巢朝南,它愣是一根根衔到北面重搭。正午日头盛时,它会焦躁地扑翅;到了阴雨天,反而舒展长颈,发出流水般悦耳的鸣唱。
“真是个古怪性子。”老宦官嘟囔,却还是尽心照料。毕竟这是祥瑞,是吴国初都的吉兆。
转年开春,迁都之议起。
武昌地势险要,却偏居上游。江东老臣们思念故土,江南物产丰饶,水网纵横,才是立国之本。争论数月后,孙权终于下诏:迁都建业。
迁都是项浩大工程。宫阙要重建,百官要安置,连那笼“归音”也要千里迢迢运往新都。启程那日,老宦官特意将笼车布置得阴暗舒适,可鸟自出武昌北林,便不再鸣叫,只是静静望着北方——如今车队向南,它望的已是来路。
建业的新宫苑气派恢宏。可不知从哪天起,“归音”的名字在宫人口中变了调。
或许是吴语腔调的缘故,或许是南迁后人心浮动,不知谁先叫岔了——那鸟不叫“归音”,成了“背亡”。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起初还只是私下嘀咕,直到那年冬至大宴。新殿落成,百官齐聚,孙权想起祥瑞,命人将鸟笼悬于殿侧助兴。乐起时,那鸟果然又振翅摇头,姿态翩翩。
可这次没人称赞了。
席间有大臣窃窃私语:“你们看它头朝哪儿?”
“北……旧都方向。”
“背亡背亡,背向而亡啊。”
“听闻此鸟在武昌时还进食,近来日益消瘦……”
低语如毒蔓蔓延。太史令早已换人,新任的是个年轻官员,见状起身谏言:“陛下,此鸟形貌虽美,然习性诡异。背明向阳乃天道,此鸟逆天而行;闻乐而舞本是雅事,可它只闻钟磬便动,岂非暗合哀乐?昔年‘归音’之称,怕是误读了天机,依臣之见,实为‘背亡’之兆啊!”
孙权脸色沉了下来。
他想起武昌的酷暑,想起迁都时江上连绵的阴雨,想起近来荆州、交州传来的不安消息。再看那鸟——它确实更瘦了,羽毛失了光泽,转向北方的姿态在烛火下竟显出几分固执的凄怆。
“撤下去。”皇帝挥挥手。
背亡鸟的传说却收不住了。它从宫苑流到市井,添了无数枝叶:有人说此鸟夜哭似小儿;有人说它羽落之处草木枯黄;最骇人的说法是,此鸟现世,百年内必有“丧乱背叛流亡之事”。
恐慌如野火燎原。商人开始囤粮,农户不敢远行,连军中都有兵卒私下议论:“咱们从武昌来,是不是也算‘背亡’?”
老宦官尽力维护着他的鸟。他仍每日采北坡的菌,仍在天阴时为它奏一曲《幽谷》。鸟偶尔会应和几声,声音却日渐沙哑。
“你呀,”老宦官叹息,“明明是同一只鸟,怎么在武昌是祥瑞,到建业就成了灾星呢?”
鸟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日复一日地望着北方,望着那片它从未见过的、更远的北方。
时光流逝。孙权去世,诸葛恪辅政,孙亮即位,朝局如江上浪涛翻涌不休。背亡鸟还活着——它活得比所有人预计的都久,但已无人关心。新帝有新的祥瑞要庆贺,新的忧患要应对。只有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还记得每日送食,尽管鸟已吃得极少。
直到那天清晨,老宦官发现笼门开了。
不是被人打开——锁扣完好,栅栏也无损。可鸟不见了,只在笼底留下几片灰白的羽,和一朵早已干枯的、只有北山才有的小灵芝。
几乎同时,宫外传来急报:魏军三路伐吴。
后来的史书,记下了吴国最后几十年的风雨飘摇。皇位更迭如走马灯,叛乱此起彼伏,北方强敌压境,江南世族各自为计。确实有人背主逃亡,确实有城池墟无烟火,确实应了“丧乱背叛流亡”六个字。
可那时,已经没人提起背亡鸟了。
倒是很多年后,有个云游道士路过武昌旧宫遗址。断壁残垣间,他听当地老人说古,说起黄龙元年那只奇鸟。
“哪有什么吉凶啊,”老人坐在荒草间,“鸟就是鸟。它向北,是因为故巢在越巂北麓;闻乐而舞,是山中多泉,水声叮咚惯了;多肉少毛,是南疆雾重需保暖——都是它活下来的道理。”
道士问:“那为何在建业就成了凶兆?”
老人笑了:“人心里怕什么,就看什么都是征兆。迁都本是大事,人心惶惶,总要找个由头安放不安。那鸟只是面镜子,照见的是人自己的彷徨。”
道士沉吟良久,在笔记里写下:“世之吉凶,不在异兽奇禽,而在人心向背。以己度物,则物皆着己之色;以平心观世,则世间本无祥妖之分。”
夕阳西下时,道士仿佛听见一阵极远的鸣叫,似笛非笛,似箫非箫,从北边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传来,随风散了。
而建业故地的渔歌里,还偶尔能听见这样的词句:“莫问吉凶问本心,人心安处处是春。当年误读背亡鸟,岂知亡背不在禽。”
那鸟最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或许它终于飞回了终年云雾的北麓崖壁,在无人命名的深山里,继续它的、与人间吉凶无关的、自然而然的生活。
3、王琬
太康七年的洛阳郊外,祭天的祭坛在秋阳下泛着青白色。那是九月末一个清晨,薄雾还未散尽,骑督王琬例行巡防至此,忽然勒住了马。
坛侧卧着一团白。
初看以为是遗落的素帛,细看却在微微起伏。王琬下马按刀,缓步靠近。十步之外,那团白骤然立起——是只狗,通体雪白无杂色,站着竟有案几高,皮毛在晨光里流转着绸缎般的光泽。最奇的是它的眼睛,琥珀色的,静静看着王琬,没有寻常野狗的惊惧,倒像在审视。
王琬驻守京畿七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狗。他向前一步,白狗不叫不吠,转身便走。步子不疾不徐,保持着十步距离,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系在人与狗之间。
“站住!”王琬翻身上马。
骏马撒开四蹄,黄尘扬起。可怪事来了:白狗仍是那般闲庭信步的姿态,马却怎么也追不近。距离始终是十步,不多不少。王琬狠夹马腹,坐骑已喷吐白沫,前方那抹白影依然不慌不忙,绕过田埂,穿过疏林,甚至偶尔回头一瞥。
追出三里,王琬挽弓搭箭。箭矢破空,白狗似未卜先知,轻轻一跃便避开,落地时连步调都未乱。再射,再避。三箭落空,王琬停下马,看着白狗在百步外也停住,侧身回望。
那一刻,王琬忽然觉得不是自己在追狗,而是狗在引着自己去某个地方。
他调转马头。回头望时,白狗已回到郊坛原处,重新卧下,仿佛从未离开。
这日回营,王琬向校尉禀报此事。校尉听罢皱眉:“郊坛乃祭天重地,岂容畜牲盘桓?明日多带几人,务必驱走。”
可次日、再次日,白狗总在那里。五六兵卒围捕,它便从缝隙悠然穿出;布下绳网,它总能先知先觉般避开。更奇的是,它只待在坛侧三丈之内,从不去别处,也从不伤人。有胆大的孩童靠近,它还容许对方摸摸头——虽然一触即退。
消息传开,洛阳城里议论纷纷。太学生们引经据典,说白狗乃“兵象”;道士们掐算,称是“星精下凡”;百姓们则编出各种故事,说那狗是前朝守坛将军的魂魄,守护着什么东西。
真正让王琬不安的,是十日后听到的另一桩传闻。
那日他在酒肆歇脚,邻桌几个幽州来的商贾正压低声音说话:
“……千真万确,我们县里老赵亲眼见的。那狗毛色灰黑,鼻子贴着地,就这么‘哧溜哧溜’走了三百多步,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沟!”
“鼻行地?”
“可不是!县里请巫师看了,说是‘地气逆行,犬类应之’……”
王琬放下酒碗。他想起前几日朝中同僚私下议论:太子司马衷年已十八,智力却似孩童,近日在朝堂上竟问出“百姓饿死,何不食肉糜”的浑话。侍中和峤屡次进谏,请武帝另择贤能,武帝却总是摇头:“太子纯孝,当以德行教化。”
纯孝。王琬默念这两个字。他见过太子一次,在东宫春宴上。那少年眼神茫然,对着满案珍馐不知所措,全靠身边宦官指点。这样的人,将来如何执掌这刚刚一统、百废待兴的江山?
郊坛的白狗还在。
王琬渐渐养成习惯,每日清晨必去郊坛看看。有时白狗不在——它神出鬼没,不知何时来何时去;有时在,便与他对视片刻,然后别过头,望向北边宫城的方向。
深秋某日,王琬终于忍不住,在它十步外坐下,自言自语般说:“你究竟想告诉人们什么?”
白狗自然不会回答。它只是起身,绕着祭坛慢慢走了一圈,每一步都踏在坛基边缘,分毫不差。走完,它停在正北位置,前爪轻轻刨了刨地面。
王琬跟过去看。土是新翻的,
“骑督!”身后传来呼声。是宫里的传令官,“陛下明日驾临郊坛祷冬,命你部清场警戒,一应活物不得留。”
王琬看向白狗。白狗也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秋日苍白的天空。然后它转身,不疾不徐地走了,这次没有再回头。
翌日,武帝驾临。仪仗煊赫,礼乐庄严。王琬带队在外围警戒,目光扫过坛侧——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枯叶打着旋。
祭祀顺利。回城途中,王琬听到銮驾旁几位大臣的低语。有人提到幽州鼻行狗的奏报已到中书省,有人说起和峤昨日又谏太子事,被武帝当庭斥退。
“和侍中也是执拗,太子事乃陛下家事……”
“家事?将来便是国事!你我没见东宫那几位师傅,个个愁眉不展?”
议论声渐远。王琬回头望郊坛,暮色中它只是个灰色的剪影。
白狗从此再未出现。
太康十年,武帝病重。王琬奉命守宫门,夜半常听殿内传出争吵声——多是和峤等人苦谏,声音急切如杜鹃啼血。有次他甚至听到老臣的哽咽:“陛下!为江山社稷计啊!”
回答总是武帝虚弱的、固执的声音:“朕意已决……太子仁厚……”
次年春,武帝崩。太子司马衷即位,是为惠帝。皇后贾南风干政,朝局开始诡谲的倾斜。王琬看不懂那些党争倾轧,只觉得京城的气氛一日日紧绷,像不断上弦的弓。
元康元年,他终于明白白狗那日刨地的意思。
那是个血色的黄昏。楚王司马玮带兵入宫“清君侧”,实际是场政变。王琬奉命守朱雀门,眼见着昔日同袍在宫墙内厮杀。太尉、司空、尚书令……一颗颗头颅挂上城门时,百姓在
混战中,王琬被流箭所伤,退到废弃的郊坛暂避。坛周荒草没膝,石缝里钻出野蒿。他靠在冰凉的坛壁上,忽然想起那只白狗。
如果……如果当年更多人读懂了征兆?如果幽州鼻行地三百步的怪闻被认真对待?如果和峤的谏言被采纳?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大景?
伤口汩汩渗血。王琬恍惚看见,坛侧那团白影又出现了,依旧卧在那里,依旧用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他伸手,影子散了,只是月光照在石上的反光。
后来天下如何,王琬亲眼目睹。八王之乱,宗室相残,胡骑南下,中原陆沉。他晚年流落江南,常对孙辈讲起太康七年的秋天。
“那只狗啊,”他总是眯起眼,仿佛在穿透岁月回望,“它不是妖异,它只是个征兆。就像乌云聚了要下雨,地基松了屋要塌,狗鼻行地、白狗守坛……都是天地在说话。可惜啊,人们要么当祥瑞追捧,要么当妖异驱赶,就是不肯静下心来,听听话里的意思。”
“那话是什么意思呢?”孙儿问。
王琬沉默良久,望向北方——那里是早已沦陷的故都。
“意思是,任何反常都有根源。狗不会无缘无故鼻行地,朝廷也不会无缘无故生乱象。白狗守在祭坛旁,也许是想提醒:连畜牲都知道有些地方神圣不可侵犯,有些人,却忘了。”
他不再说话。窗外春雨淅沥,仿佛天地仍在诉说,只是听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很多年后,有史官在残卷里读到这两桩异事,批注道:“观晋室之衰,不在白狗鼻行,而在朝堂闭目塞听。犬类尚知守坛,人君岂可不守社稷?和峤之言非咒诅,实乃预警;白狗之现非凶兆,实乃镜鉴。可叹镜鉴在前,人皆顾影自饰,终至山河破碎,方悟微澜乃巨浪之始也。”
只是那时,洛阳郊坛早已埋在乱草黄土之下。而那只白狗去了哪里,再无人知晓。或许它本就来自人心深处的警醒,当人间不再需要警示时,便悄然归于太虚,等待下一个需要被看见的时代。
4、张聘
太安二年的江夏,雨水多得邪乎。
张聘记得清楚,那日是七月初九,本该是晒谷的好天气,凌晨却无端起了大雾。他牵着老黄牛往城西去——岳家表侄娶亲,他得送两袋新米作贺礼。牛是跟了他八年的老伙计,步子稳当,背脊宽厚,走在雾里只听见蹄声嗒嗒,和自己的呼吸声。
行至落雁坡,雾浓得三步外不见人。张聘正摸索着路,忽然听见一k个沉闷的声音:
“天下乱,乘我。”
他愣住,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连鸟叫都没有。
“谁?”他握紧牛绳。
老黄牛转过头来。张聘这辈子忘不了那一眼——牛眼里不再是温顺的混沌,而是某种清明得骇人的神色。它嘴唇微动,那沉闷的声音又响起,这次更清晰:“天下乱,乘我。”
张聘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扯转牛头,连米袋滚落也顾不上,跌跌撞撞往回跑。老牛这次走得飞快,蹄声急促如鼓点,仿佛也急着逃离什么。
到家门口时,雾已散了大半。张聘气喘吁吁拴好牛,正想进屋定定神,檐下卧着的看家黑狗忽然抬起头,口吐人言:
“归何早?”
那声音干涩怪异,像锈刀刮锅底。张聘腿一软,瘫坐在门槛上。黑狗却不再看他,转回头继续假寐,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嗝。
最骇人的还在后头。
老黄牛不知何时自行解开缰绳,走到院子中央,后腿一蹬——竟像人一样站了起来!两只前蹄在半空划拉着,牛头缓缓转动,浑浊的眼珠扫过鸡舍、灶房、晾晒的衣裳,最后定格在堂屋神龛的方向。
张聘看着这荒诞景象,忽然不害怕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攥住他,像冰水漫过心脏。他扶着门框慢慢站起,对着人立的牛,也对着这诡异的天地,一字一句地说:
“天下将乱,非止一家。”
话音落,牛轰然跪地,恢复了寻常姿态,低头啃起草来。黑狗打了个哈欠,尾巴懒懒一甩。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阳光穿过残雾制造的幻影。
张聘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事。
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口。夜里他辗转反侧,一闭眼就看见牛站立的影子。妻子王氏察觉他心神不宁,他只推说犯了头风。可自那日后,他看什么都带着三分警惕。
八月,市集上开始流传怪闻。东街李铁匠说,他家井水一夜变红;西郊佃户说,稻田里无端出现马蹄印,可方圆十里没养马的;渡口摆渡的老赵信誓旦旦,说月圆夜看见江心冒火光,有披甲人影在水面行走。
张聘默默听着。他注意到更实在的变化:粮价涨了,盐巴开始限购,郡府的兵卒巡逻次数翻了一倍。有荆州来的行商私下说,那边山里出了伙“神兵”,领头的叫张昌,自称得白虎神君附体,能呼风唤雨。
“都是唬人的,”行商灌了口酒,“可老百姓真信啊!逃荒的、欠债的、活不下去的,一窝蜂往山里钻。”
九月秋收,本该是喜庆时节,江夏却笼罩在古怪的沉寂里。官府贴出告示,严禁“聚众妄议”,可茶棚酒肆的窃窃私语压得更低、传得更远。张聘牵牛路过城门口,看见守卒在检查行李格外严厉,连菜篮都要翻个底朝天。
老黄牛忽然停下,仰头“哞——”地长叫一声。那声音在城洞子里回荡,竟有几分悲怆。
十月初三,乱起了。
消息是午时传来的:张昌攻破竟陵,正沿江东进。郡守下令闭城,可城门还没关严,城外已火光冲天。原来乱军早就混进来了——扮作流民的、装成货郎的,甚至有几个就是本城的破落户。
张聘带着妻儿躲进地窖。头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叫骂声、撞门声。王氏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才三岁,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
“当家的,”黑暗中,王氏的声音发颤,“那日你从落雁坡回来,说梦见牛说话……可是真的?”
张聘在黑暗里点点头,想起她看不见,便握住她的手:“真的。”
“它说什么?”
“天下乱,乘我。”
王氏沉默良久,幽幽道:“它让你逃,你怎么不逃?”
地窖外传来轰然巨响,谁家的门被撞开了。张聘握紧妻子的手,没有回答。他怎么逃?祖宅在这里,田亩在这里,祖坟在这里。何况天下若真乱了,逃到哪里才算安全?
三日后,城破。
张昌的“神兵”其实多是饥民,衣衫褴褛,眼中却燃着骇人的光。他们推举张昌为帅,不是因为信什么白虎神君,而是因为张昌答应:破一城,粮仓尽分。
张聘一家被从地窖拖出来时,院子里已站满了人。领头的是个独眼汉子,手里提着血淋淋的刀,挨个盘问:“有粮没?有银没?有马没?”
问到张聘,他摇头。
独眼汉不信,带人冲进屋里翻找。其实还有半缸米埋在后院,但张聘没说。他知道,今日交出去,明日全家就得饿死。
搜到牛棚时,老黄牛忽然暴起,一头撞翻两个乱兵。独眼汉大怒,举刀便砍。刀光落下前,张聘清晰看见,牛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种清明的眼神。
然后血光溅起。
黑狗狂吠着扑上去,被一脚踢开,撞在墙上不动了。
张聘闭上眼睛。他听见妻子的啜泣,听见孩子的惊叫,听见乱兵翻箱倒柜的声音,最后听见独眼汉的狞笑:“这户穷酸!烧了!”
火起时,张聘被绑在院中槐树下。他看着火舌舔舐祖屋的梁柱,看着父亲留下的匾额化作焦炭,看着妻儿被推搡着带走——王氏回头看他最后一眼,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灰的平静。
浓烟呛进肺里时,张聘忽然想起七月初九的雾。如果当时他听了牛的话,真的骑上它逃了,会逃到哪里去?如果他对邻里说出那句“天下将乱,非止一家”,会不会有人警觉?如果……如果……
没有如果了。
史载:太安二年,张昌作乱,据江夏,引五州响应,兵锋所至,城邑为墟。越明年,乱平,江夏户口十不存三。
很多年后,有逃过劫难的老者回忆,说乱起前确有征兆。除了井水红、稻田印,还有人见过更奇的:西郊有牛夜哭,北岭群犬朝北而吠,甚至城隍庙的泥塑判官,眼皮无端掉了一块。
“可惜啊,”老者总在故事结尾叹息,“当时谁把这些当真呢?都当闲话听了。”
至于张聘一家,县志里只有短短一行:“太安二年,城西张氏宅毁于兵燹,阖户殁。”没人知道,这家的男主人曾在雾里听过牛语,在晴日见过犬言,更曾对着人立的牲畜,道破过一个时代最深的隐痛。
只有落雁坡的老槐树,年复一年地长着。春来发新芽时,若有心人细看,会发现某根枝桠的形状,竟像极了一头仰首向天的牛。
而所谓乱世征兆,从来不只是牛马畜牲的异常。当井水泛红,可能是地脉有变;当群犬同吠,可能是远雷将至;当耕牛人立而言,或许只是麻木人间里,最后一点未泯的灵性在发出警告——警告那些还听得见、还愿意听的人:屋檐下的安宁从来脆弱,需时时看顾的,不是怪力乱神,而是这人间每一个可能倾覆的根基。
5、犬语警世
晋怀帝永嘉年间,中原大地烽火连天,蝗灾肆虐,田垄荒芜。嘉兴城外的张林,原是个本分的农户,妻子早逝,只剩他与一条黄狗相依为命。这狗是他三年前在山涧边捡的弃犬,通体黄毛,唯有眉心一点白斑,张林给它取名阿永,寓意“岁岁永安”。
往日里,阿永通人性得很。张林下田耕作,它便蹲在田埂上守着,见有雀鸟啄苗,就纵身跃起驱赶;张林晚归,它总能提前跑到村口迎接,摇着尾巴蹭他的裤腿。即便家境普通,张林也从未亏待过它,自己吃糠咽菜,总会省下些杂粮,或是上山捕些野兔田鼠,给阿永改善伙食。阿永也懂得报恩,寒冬夜里,它会蜷在张林脚边,用体温为他暖床;遇到陌生人靠近家门,它便警惕地吠叫,护得家宅安宁。
可这年的饥荒,来得比往年都要猛烈。先是大旱三个月,河床见底,庄稼枯死,接着又是蝗灾过境,地里的庄稼被啃得只剩光杆。官府赈灾的粮食被贪官克扣,层层盘剥下来,到百姓手中已是寥寥无几。张林家中的存粮早已耗尽,他每天只能挖些野菜、剥些树皮充饥,身形日渐消瘦,眼窝深陷。
阿永的日子也不好过。没了杂粮和野味,它只能跟着张林啃树皮、嚼野菜,原本油亮的黄毛变得干枯杂乱,身形也瘦得皮包骨头,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这天,张林带着阿永上山寻找能吃的野菜,走了半个时辰,连一片像样的菜叶都没找到。他扶着一棵枯树坐下,看着身旁有气无力趴在地上的阿永,眼眶泛红,声音沙哑:“阿永啊阿永,往日里你总能寻到吃食,身子骨多硬朗。如今这天下大乱,饥荒遍野,你是不是也饿得力不从心,连路都走不动了?”
话音刚落,令张林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那趴在地上的阿永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悲悯,它张了张嘴,竟发出了清晰的人声:“我道天下人饥死!”
张林惊得浑身一颤,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产生了幻觉,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无比真实。阿永看着他惊愕的模样,又重复了一遍:“我道天下人饥死!”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张林吓得连连后退,手指着阿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听说过狗能开口说话。可眼前的景象,由不得他不信。阿永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惧,没有再往前凑,只是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我道天下人饥死!”
这诡异的犬语,顺着风传到了不远处砍柴的村民耳中。村民们起初以为是有人在哭喊,循着声音找来,却看到张林惊恐的模样,以及那条开口说话的黄狗。“狗说话了!狗竟然说话了!”有人失声尖叫,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柴刀,转身就往村里跑。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嘉兴城。起初,人们都以为是无稽之谈,可当越来越多的人跑到张林家附近,亲耳听到阿永不断重复“我道天下人饥死”时,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有人说这是不祥之兆,是上天降罪;有人说这狗是妖物,会带来更大的灾祸;还有人提议把阿永打死,以平息天怒。
张林将阿永紧紧护在身后,对着围拢过来的人群哀求:“阿永从未害过人,它只是在说天下饥荒,百姓受苦啊!它是通人性的,不是妖物!”可在恐慌的驱使下,没人听得进他的话,人群中有人捡起石头,朝着阿永和张林砸来。
就在这时,阿永突然挣脱张林的怀抱,朝着人群狂吠几声,然后转身朝着城外跑去。它跑得跌跌撞撞,瘦骨嶙峋的身子在黄土路上留下一道单薄的身影,口中依旧喊着:“我道天下人饥死!”人们追了一阵,见它跑得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荒野之中,才悻悻作罢。
阿永走后,张林整日茶饭不思,四处寻找,却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踪影。而阿永的预言,也在不久后一一应验。饥荒愈发严重,饿殍遍野,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灾民。更可怕的是,匈奴铁骑趁机南下,攻破了都城洛阳,晋怀帝被俘,中原大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战乱之中。嘉兴城也未能幸免,叛军劫掠,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都在战乱和饥荒中失去了生命。
张林靠着之前储存的一些野菜干和村民的相互扶持,勉强活了下来。每当看到路边饿死的灾民,他总会想起阿永那句“我道天下人饥死”,心中充满了悔恨与自责。他后悔当初没有保护好阿永,更后悔自己没能读懂阿永话语中的警示。
多年后,战乱平息,天下渐趋安定。张林已是满头白发,他时常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向来往的年轻人讲述阿永的故事。他说,那条会说话的狗,不是妖物,而是上天派来的警示者。它用最质朴的语言,诉说着百姓的苦难,警示着世人乱世的来临。
其实,阿永的犬语,何尝不是百姓的心声。天下太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朝政清明,才能五谷丰登。所谓的祥瑞与灾异,不过是上天对人心的映照。当为政者漠视百姓疾苦,鱼肉乡里,即便没有犬语警示,乱世也终将到来。而唯有以民为本,体恤民情,才能换来天下安宁,岁岁永安。这或许就是阿永用异常之举,留给世人最珍贵的启示。
6、玉马无齿
永嘉元年的冬天,冷得刺骨。东瀛公司马腾奉命镇守邺城,初来乍到,便遇上了数十年未见的大雪。
雪花如鹅毛般飘洒了三天三夜,邺城的街巷尽数被白色吞没,屋檐垂下的冰棱足有尺许长。城中的老人都说,这般大雪,怕是天地有异象。
这日清晨,司马腾推开府邸大门,眼前一片茫茫雪原。正要转身时,他的目光却被门前的景象钉住了——府门前那片方寸之地,约莫十数步见方,竟然没有一丝积雪,露着深色的泥土,与四周的白雪形成鲜明对比。
“奇哉。”司马腾喃喃道。他蹲下身,伸手触摸那片土地,竟是温热的。
“大人,这……”随从也看出了异样。
司马腾直起身,眼中闪过一抹锐光:“取锹来,挖。”
随从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命。铁锹入土,那土异常松软,仿佛被人翻动过不久。挖至三尺深时,只听“铿”的一声,铁锹碰到了硬物。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土拨开,一尊玉马渐渐显露出来。玉质温润,在晨光中泛着淡淡青白之光,马身线条流畅,姿态昂扬,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只是仔细一看,那马口中的牙齿,竟全是残缺不全的。
“抬上来。”
玉马被轻轻抬出土坑,高约一尺有余,入手温润异常,与这寒冬格格不入。司马腾抚摸着玉马,心中百转千回。
“大人,马者国姓,此乃祥瑞啊!”一位幕僚喜道,“玉马出土,雪地自温,定是天降吉兆,预示我大晋国运昌隆,大人必得朝廷重用!”
司马腾闻言,心中一动。他本是晋室宗亲,奉命镇守北方重镇,若能得祥瑞之名,朝廷必有封赏。思及此,他不禁面露喜色:“将此玉马好生清洗,置于正堂。我要上表朝廷,奏报祥瑞。”
消息传开,邺城轰动。玉马被安置在绸缎铺就的紫檀木案上,前来观看的官员百姓络绎不绝。司马腾特意命人用锦缎将玉马围起,只许远观,不可近触。
然而在一片贺喜声中,也有不同声音。
“大人,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说话的是司马腾从洛阳带来的老文书,姓陈,年过半百,一向沉默寡言。
“但说无妨。”
陈文书捋了捋花白胡须,低声道:“马无齿,则不能食。玉马无齿,恐非吉兆啊。”
司马腾脸色微沉:“此话何意?”
“下官只是想起古书有载,器物残缺,往往预示其事不终。这玉马虽为美玉所雕,然齿皆缺,恐非天降祥瑞,而是……”
“而是什么?”
陈文书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而是警示。”
司马腾拂袖:“荒谬!玉马出土之地,大雪不积,此非祥瑞何为?你年事已高,莫要危言耸听。”
陈文书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次日,司马腾大宴宾客,将玉马示于众人。席间,众人争相称颂,都说这是大晋国运昌隆之兆。酒过三巡,司马腾已有些醺然,他望着堂中玉马,仿佛看到自己平步青云的未来。
宴罢,已是深夜。司马腾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玉马前。烛光摇曳,玉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那残缺的牙齿在光影中格外刺目。不知怎的,陈文书的话又浮上心头:“马无齿,则不能食。”
他伸手触摸玉马,入手温润依旧,却忽然觉得那温度有些异样——不似玉的温润,倒像是活物的体温。司马腾一惊,缩回手来。
这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欲灭。司马腾定睛看去,玉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似有微光流转。
“来人!”他喝道。
侍卫应声而入。
“将玉马移至偏厅,以红布覆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玉马被移走了,司马腾的心却无法平静。那一夜,他辗转难眠,眼前总是浮现那匹无齿的玉马,以及陈文书忧心忡忡的面容。
接下来的日子里,司马腾试图将玉马之事抛诸脑后,专心政务。邺城在他治理下,倒也秩序井然。然而从洛阳传来的消息却一天比一天令人不安——八王之乱愈演愈烈,诸王互相攻伐,北方的异族也虎视眈眈。
永嘉二年春,司马腾收到了朝廷急报:洛阳危急,要他速派援兵。
点兵那日,司马腾经过偏厅,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他掀开覆盖玉马的红布,那玉马静静立在案上,晨光中,残缺的牙齿如同无声的嘲笑。
“大人,兵马已点齐,只等您的命令。”副将在门外禀报。
司马腾盖上红布,转身离去。他派出了邺城大半守军驰援洛阳,却不知这一去,便是永别。
数月后,噩耗接连传来。洛阳陷落,怀帝被俘,他派出的援军全军覆没。北方的匈奴人趁势南下,直逼邺城。
“大人,守不住了,撤吧!”将士们浑身浴血,城中已是火光冲天。
司马腾站在城头,望着满目疮痍的邺城,忽然想起那匹玉马。他冲回府邸,偏厅已是一片狼藉,玉马却仍立在案上,红布不知被谁掀开,露出那温润而残缺的面容。
他抱起玉马,入手仍是那股异样的温热。此刻他才明白,这温度并非祥瑞,而是一种警示——如人体温般的玉,预示的是血肉之灾;无齿的马,象征的是无力自保的王朝。
“大人,快走!”侍卫拉住他。
司马腾最后看了玉马一眼,将它放回原处,转身离去。城破之际,他率领残部突围,终是逃出生天,但大晋的半壁江山,已陷入无边烽火。
后来有人传说,匈奴人占领邺城后,那匹玉马神秘消失,再也无人得见。也有人说,玉马本非人间之物,它的出现不为预示吉凶,只为提醒世人:外表的祥瑞往往掩盖着内在的残缺,正如那无齿的玉马,再美再贵,终是无力咀嚼命运的馈赠。
司马腾在颠沛流离中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吉祥,从不在玉石金铜的祥瑞之中,而在朝堂的清朗、百姓的安乐、边疆的稳固。一匹玉马,纵然完美无瑕,也承载不起一个王朝的命运;而一颗为民之心,即使默默无闻,却能在这破碎山河间,点亮一抹不灭的人间灯火。
世间万物,有形易朽,惟心志可久传。这或许就是那匹无齿玉马,穿越风雪,想要诉说却被长久误解的真意。
7、长广奇症
宋文帝元嘉末年,长广郡的春寒格外料峭。城外桃花溪旁的小村落里,农户王二柱卧病半月,水米未进,眼看就要油尽灯枯,邻里们都已暗中为他准备后事。可谁也没想到,某天清晨,王二柱竟突然睁开眼睛,嘶哑着嗓子喊饿,妻子赵氏又惊又喜,连忙煮了一锅稀粥。
令人诧异的是,王二柱一口气喝了三碗稀粥,还嫌不够,又啃了两个麦饼。吃饱喝足后,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觉得浑身酸胀,躺卧在床上竟辗转难安,仿佛床榻太小,容不下他的身子。赵氏以为他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只当是错觉,劝他再歇歇,可王二柱却摇头:“不对劲,我总觉得身子在胀,躺不住,坐不稳。”
接下来的几日,怪事愈演愈烈。王二柱的食欲变得惊人,一顿能吃下寻常人的三倍口粮,可越是进食,身体就越觉酸胀,且真真切切地在不断长高。起初,他只是比往日高出半个头,赵氏还打趣他“大病一场长了个子”,可没过两天,他坐在炕沿上,头顶就快碰到房梁;躺在床上时,双脚早已伸出床尾,只能斜着身子勉强蜷着。
更骇人的是,第七日清晨,王二柱挣扎着走到院中,刚站直身子,头顶竟“咚”地一声撞上了屋檐。赵氏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丈夫的身高竟已超过了自家的土墙,脑袋探出了屋顶,平日里熟悉的身影,此刻变得异常高大,仿佛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脸上却满是痛苦与惶恐。
“二柱!你这是怎么了?”赵氏哭着扑上前,却只能抱住他的大腿,他的腰身已高出她太多,连触碰都显得费力。王二柱低头看着妻子渺小的身影,声音因身体拉伸而变得沙哑:“我控制不住……越吃越长,骨头缝里像有烈火在烧,疼得钻心。”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落,再传到县城,最后竟惊动了时任长广刺史的段究。段究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听闻此事后,只当是百姓以讹传讹,可架不住下属再三禀报,且前来求见诉说异状的村民越来越多,便决定亲自前往查看。
当段究带着随从赶到村落时,只见王二柱被村民围在空地上,身形高大得惊人,原本合身的衣物早已撑破,只能用几块麻布勉强遮掩。段究命人取来丈量土地的绳索,亲自上前测量,结果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王二柱的身高竟足足有三丈之高,比城中的城楼还要高出一截。
“此等异事,古今罕见。”段究眉头紧锁,心中满是疑惑。他命人好生照看王二柱,不得惊扰,又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事禀报朝廷。可就在测量后的第二日,王二柱的身体竟开始莫名收缩。起初只是缓缓变矮,到了午后,收缩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往回拉扯,他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惨叫声响彻村落。
赵氏守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却无能为力。待到黄昏时分,王二柱的身高已恢复如常,与半月前那个病弱的农户别无二致,只是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当晚,他便在妻子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终前,他紧紧攥着赵氏的手,眼神空洞:“这天下……怕是要变了……”
王二柱的死讯与他“忽长忽缩”的奇症,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青州各地。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妖邪作祟,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人心惶惶不安。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都城传来惊天噩耗——太子刘劭(即元凶)发动宫变,率兵闯入皇宫,弑杀了宋文帝。一时间,天下大乱,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原本还算安定的元嘉盛世,就此戛然而止。
多年后,当战乱平息,人们再提起长广郡的这桩奇事,无不唏嘘。王二柱的怪病,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是时代动荡的预兆。天地之间,万物相连,当人心背离道义,朝政陷入混乱,世间便会出现种种异象,警示世人。
其实,真正的“异象”从来不是鬼神所降,而是人心的失衡与秩序的崩塌。一个朝代的兴衰,从来都系于民心向背,当统治者失德、朝政腐败,即便没有奇人异事,乱世也终将到来。而唯有坚守道义、体恤百姓,才能让天下安宁,让盛世延续。这便是王二柱以生命为代价,留给世人的深刻启示。
8、双首羊羔
南朝宋时,江陵城外的黄丘村依偎在沮水之畔,村民世代以农耕牧羊为生。村东头的张老汉养了一群山羊,其中一头母羊尤为温顺健壮,每年都能产下两只肥硕的羊羔,是张老汉家重要的生计来源。
这年春和景明,沮水两岸的青草抽芽,正是羊群繁育的好时节。那只母羊再次临产,张老汉特意守在羊圈外,直到后半夜,听到圈内传来微弱的咩叫声,他才松了口气,推门进去查看。
可看清羊圈里的景象时,张老汉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手中的油灯险些摔落在地。只见母羊身旁卧着一只羊羔,通体雪白,却长着两颗头颅,共用一根脖颈,四只蹄子蜷缩在身下。更诡异的是,上方的那颗羊头不时转动,发出清脆的咩咩声,下方的那颗却双目紧闭,毫无声息,仿佛只是一个多余的肉瘤。
“怪哉!真是怪哉!”张老汉惊得连连后退,声音都在发抖。他养了一辈子羊,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牲畜。消息像惊雷般在寂静的村庄里炸开,村民们纷纷涌到张老汉家的羊圈外,踮着脚尖往里张望,有人吓得捂住胸口,有人低声祷告,还有些老人面色凝重地说:“双首之物,乃不祥之兆啊!”
张老汉看着那只怪异的羊羔,心中又怕又急。他想把这羊羔丢弃,可母羊紧紧护在身旁,对着靠近的人龇牙咧嘴,眼神凶狠。无奈之下,他只能暂且将羊羔留在羊圈里,每日精心照料。可那羊羔的生长速度异于寻常,短短几日便长到了寻常羊羔的两倍大,上方的羊头愈发活跃,叫声洪亮,下方的羊头却依旧毫无生气,只是随着身体的生长而变大,显得愈发诡异。
村里的老族长拄着拐杖赶来,围着羊圈转了三圈,叹了口气对张老汉说:“这羊羔两头共颈,一鸣一寂,怕是预示着天下将有二主相争,百姓要遭兵祸了。你且好生看管,不可轻易伤害,这或许是上天给我们的警示啊!”
老族长的话让村民们人心惶惶。当时的南朝宋,朝政本就暗流涌动,荆州刺史司马休之与太尉刘裕素来不和,矛盾日益尖锐,坊间早已流传着即将兵戎相见的传闻。如今这双首羊羔的出现,更让村民们觉得大难临头,不少人开始收拾细软,想要逃离黄丘村,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
没过多久,传闻果然应验。司马休之因不满刘裕的专权,在江陵起兵反叛,自称平西大将军,号召各州郡共同讨伐刘裕。刘裕随即派大军西征,两支军队在沮水两岸展开了惨烈的厮杀。
黄丘村恰好位于两军交战的腹地,昔日宁静的村庄瞬间沦为战场。马蹄踏碎了田垄,刀剑划破了炊烟,村民们的房屋被战火焚毁,牲畜被乱兵劫掠。张老汉的羊群在战乱中失散,那只双首羊羔也不知去向,或许是死于乱军之中,或许是逃进了深山。
村民们流离失所,有的死于战火,有的饿死在逃亡路上,原本热闹的黄丘村变得残破不堪,尸横遍野。张老汉躲在一处废弃的地窖里,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他常常想起那只双首羊羔,想起老族长的话,心中充满了悲痛。
司马休之的反叛最终被刘裕平定,可这场战乱却给荆州百姓带来了沉重的灾难,无数人家破人亡,田园荒芜。多年后,张老汉重返黄丘村,重建家园,他时常给村里的孩子们讲述那只双首羊羔的故事,告诫他们和平的珍贵。
其实,双首羊羔并非什么妖邪之物,它只是大自然的一种异常现象,却巧合地成为了时代动荡的预兆。天下太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一旦陷入战乱,无论胜负如何,受苦的终究是普通民众。所谓的异象,不过是人心对乱世的恐惧与预判。唯有远离纷争,坚守和平,才能让家园安宁,让生命得以延续。这便是那只怪异的双首羊羔,留给世人最深刻的教训。
9、韩僧真
北魏熙平二年,并州祁县出了件奇事。
韩家媳妇临盆那日,天象诡谲。午后分明还是朗朗晴空,转眼间西北角涌起一团暗紫云霞,形状若裂帛,又似一道伤口横亘天际。接生婆子进屋不到半个时辰,就跌跌撞撞冲出来,面如土色,嘴里反复念叨:“从右肋……孩子从右肋出来了!”
左邻右舍挤在韩家院门外,只见产房帘子一掀,稳婆捧出个裹在锦缎里的女婴。孩子不哭不闹,睁着双清灵灵的眼,右肋下衣裳隐约透出些淡红印记,形如莲瓣。
消息长了腿似的,不出三日便传到了洛阳皇宫。
垂帘听政的胡太后正在御花园赏牡丹,听闻此事,手中团扇顿在半空。她沉默良久,忽然轻笑:“昔者释迦牟尼从摩耶夫人右胁而生,今我大魏境内竟有这等异事。”她侧首吩咐贴身女官,“将那孩子接来,安置掖庭,好生养着。”
韩家女婴入宫那日,赐名“僧真”。
掖庭的老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这孩子安静得反常。寻常婴孩饿则啼哭,困则酣睡,僧真却总爱望着宫殿飞檐上方的天空出神。她右肋下的红印非但未消,反而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清晰如三瓣莲花。
胡太后常召僧真到跟前。有时是批阅奏折累了,便让这孩子在殿中玩耍;有时什么也不做,只静静望着她。太后会忽然问:“僧真,你昨日梦见什么了?”七岁的女孩仰起脸,声音清亮:“梦见永巷的砖缝里开了花。”太后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颤,墨迹在奏章上晕开一团。
那些年,北魏朝堂暗流汹涌。胡太后临朝称制,宗室大臣表面恭顺,暗中却各有盘算。太后将僧真带在身边,仿佛守着某种渺茫的征兆——或许这自右肋而生的孩子,真能带来佛缘庇佑?
僧真十岁那年春天,宫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以往常来请安的元乂、刘腾等人,渐渐少了踪影。太后批奏章时眉头越锁越紧,有时深夜还能听见正殿传来压抑的争执声。一个雨夜,僧真被值夜宫女匆忙摇醒,胡乱套了件外衫就被拉着往永巷方向跑。身后火光冲天,甲胄碰撞声与嘶喊声撕破宫墙的寂静。
永巷是宫中最偏僻的巷道,常年阴冷潮湿。僧真与太后被关进最深处一间狭小宫室时,听见铁锁落下那声闷响。太后散着发,凤袍上沾了泥污,却依然挺直背脊。她看向僧真,眼神复杂:“怕么?”
僧真摇头,摸了摸自己右肋下。那处红印在昏暗光线下隐隐发烫。
幽禁的日子不知晨昏。送饭的太监面无表情,饭菜一日差过一日。太后常在窄窗前静立,望着巴掌大的天空。某日忽然对僧真说:“你知道吗?当年接你入宫,不只是因为异象。”她顿了顿,“我也有过孩子,如果活下来,该比你大些。”
僧真第一次听太后提起往事。那些破碎语句里,有早夭的皇子,有权力的重负,有一个女人在龙椅后独自支撑江山的艰辛。
“右肋而生……”太后轻抚僧真发顶,“我原以为这是祥瑞。”
变故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
尔朱荣的军队闯入宫中时,永巷的铁锁被利斧劈开。刺目光亮涌进来的瞬间,僧真看见太后缓缓整理衣冠,将散乱白发一丝不苟地绾起。她们被押出宫门,路过太和殿前,太后忽然驻足,回望那巍峨殿宇最后一眼。
黄河水浊浪滔滔。
尔朱荣的部将念完矫诏,兵士上前。太后转身看向僧真,忽然微微一笑:“下辈子,莫要再从右肋出生了。”话音落下,人影已没入滚滚浊流。
僧真被推上前时,右肋下的印记灼热如炭火。她最后看见的,是黄河水上破碎的天空,与岸边兵士冰冷甲胄的反光。
史载:胡太后沉河,魏室大乱。此后群雄割据,北魏分裂,那个曾号令北方的王朝,在连绵战火中走向终局。
掖庭老宫人后来总提起那个右肋带莲印的女孩。有人说她本是佛前因缘,错投了乱世;有人说那红印不过是胎记,所谓异象只是人心投射的幻影。
唯有黄河水年年东流,泥沙之下埋着无数未曾言说的故事。或许所谓预兆,从来不是天定宿命,而是人在时代洪流中,为自己寻找的一点微光、一丝念想。胡太后在僧真身上看到的,何尝不是她对江山永固的期盼,对超脱凡俗的向往?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伤口与新生。从右肋而生是奇迹还是寻常,在历史长河中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鲜活存在过的生命,无论裹着怎样传奇的外衣,内里跳动的都是一颗渴望安宁、向往美好的心。
僧真沉入河底的瞬间,或许终于明白:人生从来不是异象注定,而是每个平凡或不凡的选择,在时光里激起的涟漪。而真正的永恒,从不在于如何登场,而在于如何活过——哪怕短暂,也要完整地、清醒地,在这人间留下属于自己的温度。
10、金像生毛
后魏普泰元年,洛阳城的秋风带着几分萧索,吹过永宁寺的琉璃瓦,也吹过城中大大小小的佛龛。这年深秋,一桩异事在洛阳城里传开,让原本香火鼎盛的昭仪寺,成了百姓争相围观的所在——寺中供奉的一尊三尺高鎏金佛像,竟在眉眼鬓发之处,生出了细密的毛发,根根分明,栩栩如生,仿佛真人一般。
昭仪寺是洛阳城内有名的古刹,寺中的鎏金佛像是前朝孝文帝时期所铸,历经百年风雨,依旧金光熠熠,面容慈悲。往日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只为瞻仰佛像真容,祈求平安。可这日清晨,寺里的老僧洒扫佛堂时,无意间抬头,竟发现佛像的眉毛不再是冰冷的鎏金,而是覆盖着一层浅褐色的细毛。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凑近细看,惊得瘫坐在地——佛像的眼睫毛、鬓角乃至下巴处,都生出了浓密的毛发,触感柔软,绝非人为粘贴。
“佛像生毛了!”老僧的惊呼打破了寺中的宁静,消息像潮水般蔓延开来。先是寺中僧众,随后是附近的百姓,纷纷涌入昭仪寺,想要一睹这千古奇景。佛堂内人头攒动,有人虔诚跪拜,认为是神佛显灵;有人面露惶恐,直言此乃不祥之兆;还有些好事者试图伸手触摸,被僧人竭力阻拦。
此事很快传到了朝堂之上,百官议论纷纷。时任尚书左丞的魏季景,素来博古通今,听闻此事后,当即面露忧色,私下对亲近之人感叹:“昔年张天锡在位时,其国中佛像也曾生出毛发,不久后凉国便分崩离析,国破家亡。如今我大魏佛像重现此异,怕是不祥之征啊!”
这话一出,原本还存有侥幸之心的人们,顿时陷入了恐慌。张天锡是前凉的末代君主,当年凉国佛像生毛后,没过多久便被前秦所灭,这段历史在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如今北魏朝堂本就暗流涌动,孝庄帝被尔朱荣所杀,尔朱世隆拥立元恭为帝(即节闵帝),政权更迭频繁,人心浮动。佛像生毛的异事,更让百姓觉得乱世将至,人心惶惶不安。
昭仪寺的僧人每日诵经祈福,想要平息这“异象”,可佛像上的毛发却越长越密,颜色也从浅褐变为乌黑,愈发显得诡异。魏季景多次上书,劝谏朝廷整顿吏治,安抚民心,以消弭不祥之气,可掌权的尔朱世隆等人却沉迷于权势争斗,对他的劝谏置若罔闻,依旧横征暴敛,滥杀无辜。
洛阳城中的氛围越来越压抑,街头巷尾少了往日的喧嚣,百姓们关门闭户,忧心忡忡。有些富户开始收拾细软,逃离洛阳,前往偏远之地避祸;而贫苦百姓无处可去,只能日日在佛前祷告,祈求灾难不要降临。
果然,正如魏季景所预料的那样,转过年来,朝堂之上便发生了惊天变故。尔朱兆、尔朱天光等尔朱氏宗族内斗加剧,而曾经依附尔朱荣的高欢,趁机起兵反叛,率领大军逼近洛阳。城中守军人心涣散,根本无力抵抗,洛阳城很快便被攻破。
混乱之中,尔朱世隆等人被杀,节闵帝元恭被废黜,随后遭到囚禁。不久后,广陵王元恭被高欢派人毒杀,年仅三十五岁。曾经繁华的洛阳城,在战火中遭到重创,宫殿损毁,百姓流离失所,北魏的统治也摇摇欲坠,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
多年后,当人们再次提起昭仪寺那尊生毛的金像,无不唏嘘不已。佛像本是金石所铸,无情无欲,为何会生出毛发?或许这并非神佛的警示,而是时代动荡的折射。当朝政腐败、人心背离,社会秩序濒临崩塌时,任何异常现象都会被赋予不祥的含义,成为乱世的预兆。
其实,真正决定王朝兴衰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异象”,而是掌权者的所作所为。若能体恤百姓、励精图治,即便有再多的异常,也能安邦定国;若一味沉迷权势、鱼肉乡里,即便没有“异象”警示,也终将走向灭亡。这尊生毛的金像,不过是用一种荒诞的方式,揭示了一个简单而深刻的道理:民心向背,才是真正的天命。
11、湖鱼示警
梁武帝大同元年,江南春和景明。玄武湖烟波浩渺,岸边垂柳依依,湖中画舫往来,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这日,梁武帝萧衍兴致大发,携百官驾临玄武湖游赏,想要借这湖光山色,彰显大梁的盛世繁华。
彼时的梁武帝,已登基三十余年。早年他雄才大略,平定内乱,开创了“天监之治”,可到了晚年,却愈发沉迷佛法,荒废朝政。他多次舍身同泰寺,让朝臣耗费巨资将他赎回,还广建寺庙,征用民力,使得百姓负担日益沉重,朝堂之上也渐渐滋生出腐败与乱象。
龙舟行至玄武湖中央,梁武帝凭栏远眺,看着湖中粼粼波光,心中颇为畅快。他命人摆上宴席,与百官吟诗作对,饮酒作乐。就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有侍卫突然惊呼:“陛下快看!湖中好像有异动!”
梁武帝顺着侍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泛起层层涟漪。无数条鱼儿从水中跃出,它们奋力摆动着鱼尾,将上身挺出水面,脑袋微微抬起,一双双鱼眼仿佛带着某种审视的目光,朝着龙舟的方向“顾望”,仿佛在打量着这位九五之尊与满船的官员。
这些鱼儿密密麻麻,遍布龙舟周围的水面,有的甚至跃到了船板上,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既不四散逃离,也不低头觅食,只是保持着“骧首顾望”的姿态,场面诡异而壮观。百官们纷纷停下酒杯,面露惊愕之色,有人起身跪拜,直呼“神鱼显圣”,也有人面带惶恐,不知这异状是吉是凶。
梁武帝也愣住了,他活了六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怪事。他身旁的宠臣朱异见状,连忙上前谄媚道:“陛下圣明,仁德广布天下,连湖中鱼儿都前来朝拜,此乃天降祥瑞,预示我大梁江山永固啊!”
其他官员见状,也纷纷附和,争相夸赞梁武帝的功德。梁武帝本就笃信鬼神之说,听了众人的奉承,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反而生出几分得意。他哈哈大笑,命人将跃上船的鱼儿放回湖中,还下令赏赐同泰寺,让僧人们诵经祈福,以答谢“神鱼”的厚爱。
唯有老臣贺琛,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他看着湖中那些“顾望”的鱼儿,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贺琛素来耿直,多次上书劝谏梁武帝减轻赋税、整顿吏治,可都被梁武帝以“朕一心向佛,天下自会太平”为由驳回。如今见到这等异状,他深知这绝非什么祥瑞,而是上天对朝廷的警示。
宴席结束后,贺琛私下求见梁武帝,直言道:“陛下,湖鱼骧首顾望,绝非吉兆。昔日商纣王末年,曾有怪鸟登殿啼鸣,不久后商朝便亡。如今百姓劳苦,朝政废弛,这些鱼儿的异状,怕是在警示陛下要勤于政事,体恤民情啊!”
可此时的梁武帝,早已被盛世的表象和佛法的虚幻所迷惑,根本听不进贺琛的劝谏。他怒斥道:“贺卿多虑了!朕敬天礼佛,国泰民安,何来警示之说?再敢妄言,休怪朕无情!”贺琛见梁武帝执迷不悟,只得长叹一声,黯然退下。
此后,梁武帝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沉迷佛法,修建更多的寺庙,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朝堂之上,朱异等奸臣当道,贪污腐败盛行;地方上,官员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而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也看出了梁朝的腐朽,开始暗中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其中最具野心的,便是降将侯景。侯景本是东魏的将领,因与东魏权臣高欢不和,前来投奔梁朝。梁武帝不顾大臣反对,接纳了侯景,并给予他高官厚禄。可侯景狼子野心,早就觊觎梁朝的江山。他看到梁武帝沉迷佛法、朝政混乱,百姓民不聊生,知道时机已到。
大同二年,侯景以“清君侧”为名,在寿阳起兵反叛。由于梁朝军队久疏战阵,加上官员腐败,士兵毫无战斗力,侯景的叛军势如破竹,很快便逼近了建康城。
围城数月后,建康城破,侯景率军闯入皇宫,将梁武帝囚禁在台城。曾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沦为阶下囚,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弥留之际,梁武帝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玄武湖那些骧首顾望的鱼儿。他终于明白,那些鱼儿并非朝拜,而是警示,警示他荒废朝政、漠视民生的后果。可此时悔之晚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悲凉的叹息,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侯景之乱爆发后,梁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战乱之中。建康城被叛军劫掠一空,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曾经繁华的江南大地,变得残破不堪。而这一切的根源,并非什么湖鱼的异状,而是梁武帝晚年的昏庸无道。
多年后,战乱平息,百姓们重新回到玄武湖畔耕作生息。每当有人提起当年湖鱼失警的往事,都会感慨万千。其实,那些鱼儿本无灵性,所谓的“顾望”,不过是大自然的一种异常现象。可它之所以能成为乱世的预兆,是因为当时的梁朝早已危机四伏,人心背离。
一个王朝的兴衰,从来都不是由所谓的“祥瑞”或“灾异”决定的,而是由统治者的所作所为决定的。当君主勤于政事、体恤民情,百姓安居乐业,即便有再多的异常现象,也不会动摇江山根基;当君主沉迷享乐、荒废朝政,鱼肉百姓,即便没有任何警示,乱世也终将到来。
这便是玄武湖的湖鱼留给世人的深刻启示:民心是最大的天命,只有敬畏民心、善待百姓,才能换来天下太平,江山永固。
12、周靖帝
汴水汤汤,自荥阳城北蜿蜒东去。
老张头在河边打了四十年鱼,从未见过那年夏天的阵仗。大象元年六月初七,本该是烈日灼人的晌午,天色却诡异地暗了下来。他正收着昨夜下好的渔网,忽觉脊背一阵发凉——不是河风的凉,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东方天幕裂开了。
一道白光自云层深处直劈而下,贯通天地,把浑浊的汴水照得惨白如练。老张头手里的渔网滑落在地,他看见白光中隐现鳞甲,每一片都有磨盘大小,泛着冷冽的银光。那东西顺着光柱盘旋而上,露出十丈有余的躯干,头角峥嵘,五爪舒张。
是龙。一条白龙。
它朝西北方向昂首,发出低沉的鸣啸。那声音不像雷鸣,倒像是万千口古钟同时在深潭下震动,震得老张头心口发闷。白龙在空中做出个奇怪的动作——它低下头,轻轻舔舐自己的前爪,一下,又一下,姿态近乎虔诚。
西北方的乌云就在这时压了过来。
黑云翻墨,里头隐约可见另一条龙影。这条通体乌黑,比白龙略小,但气势汹汹,乘云驾雾而来时带起刺骨腥风。两条龙在汴水上空相遇了。
没有立刻撕咬,先是沉默的对峙。白龙依然保持着舔舐前爪的姿态,黑龙则焦躁地摆尾,搅得云层翻涌。老张头趴倒在芦苇丛里,透过草叶缝隙窥视,忽然明白了——那不是舔舐,是某种仪式,是战前的最后准备。
风先来,然后是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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