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征应四(人臣休征)(1/2)
1、裴度
洛阳的秋雨总带着三分萧索。天津桥上,一个青衫书生牵着一匹跛驴,正逆着人流缓缓而行。驴背上破旧的书囊被雨水打湿了半截,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望着皇城方向怔怔出神。
这便是后来的大唐宰相裴度,此刻还只是个寄居洛阳的寒门士子。每日清晨,他都要骑这匹跛驴穿过天津桥,去城中书馆抄书换些米粮。桥下的洛水荡淌东去,桥上人来人往,谁也不曾留意这个衣裳洗得发白的年轻人。
这日天色阴沉,裴度照例上桥。行至桥心,忽见两根朱漆桥柱旁,两位布衣老者正低声交谈。一人须发皆白,手扶藜杖;另一人面容清癯,目光却炯炯有神。
“蔡州作乱已近四年了。”白发老者叹息,“朝廷屡次征讨,劳民伤财,却久无捷报。”
清癯老者摇头:“吴元济盘踞淮西四十余载,根基深厚。这般耗下去,苦的还是百姓……”
裴度牵着驴正要走过,两位老者忽然转头看他。四目相对间,老者脸上竟浮现惊愕之色,匆匆退后数步,让出道路。裴度心中诧异,却不好相问,只得颔首致意,继续前行。
待他走远些,身后隐约飘来老者压低的嗓音:
“适才还在忧心蔡州之乱……”
“如今不必忧了。”另一个声音接道,“须待此人为将。”
裴度心头一跳,回头望去,桥上熙攘依旧,哪里还有老者的踪影?他只当自己听岔了,摇摇头继续赶路。
倒是跟在后面的书童阿福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公子可听见了?那两位老丈说……”
“休要胡言。”裴度打断他,“定是见我穷困潦倒,拿我取笑罢了。”
话虽如此,那夜裴度辗转难眠。油灯下,他翻开《孙子兵法》,烛火在书页上跳动。窗外秋风飒飒,他忽然想起白日桥上所见——洛阳秋色里,两位老者倚柱而谈,那神情不像戏谑,倒似某种笃定的断言。
那年秋闱,裴度一举中举。次年春闱,金榜题名。当他站在皇城门前,看榜文上“裴度”二字时,天津桥上的那一幕又浮上心头。
岁月如落水东流,一去不返。昔日的青衫书生,如今已是紫袍玉带的朝廷重臣。元和十二年春,延英殿内烛火通明,一场关乎国运的辩论正到紧要关头。
龙椅上,宪宗皇帝眉头紧锁:“吴元济又遣使求和,愿受朝廷节钺。诸卿以为如何?”
殿中一时寂静。淮西战事胶着多年,国库日虚,朝中主和之声渐起。几位大臣相继出列,陈说“以节钺换太平”之利。
裴度立在殿柱旁,望着御座后的九州舆图。烛光摇曳中,他仿佛又看见天津桥下的洛水,看见那年秋风里牵着跛驴的自己,听见那句“须待此人为将”。
他整了整袍袖,稳步出列。
“陛下。”声音清朗,穿透殿宇,“吴元济跋扈四十余年,朝廷既往不咎,已是天恩浩荡。如今他不思归顺,反欲恃强索节,若遂其愿,天下藩镇岂不竞相效仿?”
一位老臣反驳:“裴相所言固然在理,然用兵四年,师老兵疲……”
“正因师老兵疲,更不可半途而废!”裴度转身面向满朝文武,声音陡然提高,“今日授之以节钺,明日他便敢要三省;今日退一尺,明日他必进一丈!淮西不平,天下不宁——此非一镇之患,乃国体之危!”
他撩袍跪地,一字一句:“臣请陛下颁诏:停止和议,全力进剿。吴元济狼子野心,非武力不能制。臣愿亲赴前线,不破蔡州,誓不还朝!”
满殿寂然。烛火噼啪作响,映着裴度坚毅的侧脸。那一刻,没有人记得他曾经是天津桥上那个骑跛驴的穷书生;人们看见的,是一位愿以性命担保社稷的宰相。
宪宗皇帝缓缓起身,走下御阶,亲手扶起裴度:“朕有卿如此,何愁天下不平?”
翌年冬,裴度以宰相之尊,亲任淮西宣慰处置使。出师那日,洛阳万人空巷。裴度骑在战马上,银甲映着冬日暖阳。行至天津桥时,他勒马驻足,望向当年那两根朱漆桥柱。
桥柱依旧,洛水长流。
身后副将问:“相国在看什么?”
裴度微微一笑:“看一段因果。”
淮西战场上,裴度与名将李愬同心协力。雪夜奇袭,直捣蔡州,终将吴元济生擒。捷报传回长安时,洛阳城钟鼓齐鸣。而天津桥头的茶摊上,又开始流传新的故事:说很多年前,有两个神仙在桥上预言,说将来平定蔡州之乱的人,是个骑跛驴的书生。
裴度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只有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想:世上或许真有先知先觉的老者,能窥见命运的轨迹;但更可能的是,那日桥上二位,只是心怀天下的寻常老人,随口说出了一个民族千年不改的信念——这个国家总会在危难时,走出该走出来的那个人。
因为所谓“天命”,从来不是玄虚的预言,而是藏在千万人中的一颗种子。当风雨来袭时,总有一棵要破土而出,长成撑起苍穹的栋梁。天津桥上的偶遇,不是神仙点化,而是一个民族对自己儿女的深深期许——这期许穿越市井喧嚣,落入某个寒士耳中,便成了他一生不敢忘怀的鞭策。
而真正的神奇在于:当这个人果真挺身而出时,那段偶遇就成了传奇;若他没有站出来,便永远只是市井闲谈。所以传奇从来不在预言里,而在承担的肩膀上,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里。
这或许就是历史最深的隐喻:每一段盛世背后,都站着一些曾在平凡岁月里默默赶路的人。他们骑过跛驴,淋过冷雨,听过看似荒诞的期许,然后在某个关键时刻,忽然读懂了自己生命与家国命运之间,那条早已注定的连线。
桥一直在那里,水一直在流。要等的从来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千千万万人中,总有人会在需要时,成为需要成为的那个人——这,便是一个文明最深沉的自信,最坚韧的脊梁。
2、段文昌
江陵城的雨,总下得突然。方才还是斜阳晚照,转眼间便乌云压城,一场急雨泼得青石长街泛起粼粼水光。雨脚渐疏时,西天竟又透出霞光来,将湿漉漉的城池染成金红。
正是这般光景里,一个青年趿拉着木屐,“啪嗒啪嗒”踩过积水,从长街尽头晃荡而来。他半敞着青衫,手中还拎着个酒葫芦,醉眼迷离间,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狂态。这便是日后官拜宰相的段文昌,此刻却只是个浪迹荆楚的落魄书生。
行至城东,一处豪门大宅映入眼帘。朱门铜环,檐角高挑,门前一道活水渠蜿蜒而过,雨后渠水浑浊,泛着泥土的气息。段文昌醉意正浓,见渠边青石平整,竟一屁股坐下,旁若无人地褪去木屐,将双脚浸入渠中。
清凉的渠水激得他打了个颤,酒意却更酣畅了。他仰头灌了口残酒,指着那高门大院,朗声笑道:“待我他日做了江陵节度使,定将这宅子买下!”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有老翁摇头叹息:“年轻人,狂言妄语。”有孩童嬉笑指点。段文昌却浑然不觉,自顾自濯足吟诗,直到暮色四合,才趿拉着湿漉漉的木屐,摇摇晃晃消失在巷弄深处。
这话成了江陵城一时的笑谈。茶肆酒坊里,常有人学着那日段文昌的狂态:“待我做了节度使——”然后哄堂大笑。谁会把一个醉书生的呓语当真呢?
数年光阴如渠水东流。
段文昌辗转入了蜀中,在韦皋麾下谋得个馆驿巡官的差事。韦皋镇蜀二十一年,威名赫赫,治下严明。段文昌性子里的孤傲,在这位太尉面前碰了壁。一次公务失当,韦皋脸色铁青:“你这般心性,且去灵池县历练历练。”
灵池是个偏僻小县,距成都六七十里。段文昌接下文书的当日,便被催促启程。没有送行的同僚,没有饯别的酒宴,只一个瘦弱书童,一匹老马,便是全部行装。
出成都时已近黄昏。深秋的蜀地,山道蜿蜒在暮色里,两旁竹林簌簌作响。段文昌骑在老马上,听着蹄声“嘚嘚”,敲碎山野的寂静。书童牵着马,不时偷眼看这位昔日神采飞扬的巡官——此刻他沉默地望着前路,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他们还在山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风裹挟着寒意钻入衣襟。书童忍不住哆嗦:“公子,这路……”
话音未落,前方山弯处,忽地亮起两点火光。
火光飘忽,似有人持烛而行。更奇的是,风中传来清晰的呼喊:“太尉来——太尉来——”
段文昌一怔。韦皋远在成都,岂会夙夜至此?他勒住马,那两点火光却悠悠飘近,竟真是两只灯笼,悬在竹竿上,竿下却无人影。灯笼径自在前引路,将丈余山道照得通明。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只得随那灯笼前行。说来也怪,灯笼始终在前方三四丈处,不快不慢,山路再崎岖,火光始终稳稳照亮脚下。如此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隐约现出城墙轮廓——灵池县城到了。
就在二人望见城门灯火的一刹那,前方两只灯笼“噗”地同时熄灭。夜色重又合拢,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书童脸色发白,段文昌却望着灯笼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灵池县的日子清苦而平静。段文昌白日处理公务,夜间便挑灯读书。那场山道奇遇,他从未与人提起,只是偶尔望着窗外夜色,会想起那两只无缘无故为他引路的灯笼。
一年后的某个春日,他被召回成都。入城当日,便去拜会老友刘禹锡。刘禹锡时任礼部员外郎,正在书房与一位相士闲谈。闻段文昌来访,相士避入帘后。
二人叙旧良久,段文昌告辞后,相士从帘后转出,神色凝重:“方才那位客官……”
“如何?”刘禹锡笑问。
相士沉吟片刻:“员外若想升迁,怕是还要等上十年。须待方才那位入朝为相之日,员外方能转任本部正郎。”
刘禹锡怔住,随即大笑:“先生谬矣!段兄才华虽高,然性情孤傲,岂是拜相之材?”
相士摇头:“运数如此,非人力可测。”
这话后来传到段文昌耳中,他也只一笑置之。宦海浮沉这些年,他早已不是当年在江陵渠边濯足的狂生。但夜深人静时,偶尔还会想起江陵那场雨,想起山道上那两盏神秘的灯笼。
元和十五年的春天,诏书抵达荆州。
段文昌捧着那道任命书,指尖微微发颤。江陵节度使——当年醉后的狂言,今日竟成真了。
重返江陵那日,全城官吏出迎。车马仪仗穿过长街,段文昌掀开车帘,目光掠过熟悉的街景。行至城东,那座大宅依然矗立在水渠旁,朱漆虽有些斑驳,气势犹在。
他下了车,走到渠边。春水清澈,映着蓝天白云。随行的官员们屏息以待,不知这位新节度使意欲何为。
段文昌俯身,掬起一捧渠水。清凉的感觉,与多年前那个雨后黄昏一模一样。他转身,对宅院主人温言道:“这宅子,卖否?”
满城哗然。
当年那个醉书生的狂言,竟一语成谶。
入住大宅当夜,段文昌独自在院中踱步。月华如水,洒在青石渠上。他忽然想起蜀道那两只灯笼,想起相士那句“须待此人为相”。
后来,他果真入朝拜相。刘禹锡也如预言所言,在他为相后升迁礼部郎中。往事如烟,那些曾被视为痴人说梦的言语,那些无法解释的奇遇,都成了旁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但只有段文昌自己知道,世上从无凭空实现的预言。江陵渠边的醉话,不是预言,而是一颗不甘沉寂的种子;蜀道上的灯笼,不是神迹,而是绝境中不灭的希望;相士的断言,不是宿命,而是对坚守者最后的犒赏。
每个狂言背后,都藏着不言弃的执拗;每次看似侥幸的成全,都是默默跋涉后的水到渠成。就像那夜山道上,灯笼忽然熄灭在城门前——不是奇迹消失,而是告诉你:剩下的路,该自己走了。
人这一生,总要说几句旁人嘲笑的“狂言”,总要走几段无人陪伴的夜路。重要的不是预言会不会成真,而是当所有人都笑你痴狂时,你还敢不敢望着那扇高门说:“待我他日——”
然后用半生光阴,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这才是人间最动人的传奇:不是天赋异禀,而是凡胎肉体,却敢以微末之身,许下凌云之志;并以万千个平凡日夜,将那句醉话,走成现实。
3、李逢吉
振武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过霜降,塞北的风便像刀子般刮过城头,卷起沙砾拍打着金城佛寺斑驳的墙皮。寺里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僧,法号净尘的,正盘腿坐在禅房里,面壁默诵《金刚经》。
这是贞元七年的深秋。净尘记得清楚,因为前日寺里来了位新面孔——振武节度使府新辟的李判官,名叫李逢吉,三十出头模样,青衫布履,眉宇间却有一股读书人少见的沉毅。
这日黄昏,净尘照例面壁而坐。窗外风声渐紧,佛前的长明灯忽地晃了晃。就在这明灭之间,他分明看见禅房门侧,一道影子悄然立定。
净尘缓缓睁眼。
那人一身明光铠,护心镜映着残阳余晖,手中丈二长矛拄地而立。面甲遮住了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不是沙场将士常见的凌厉,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深潭之水,不起波澜。
僧房寂静。甲士无声而立,既不进门,也不言语。
净尘正待开口相询,寺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小沙弥清亮的通报穿透暮色:“李判官到——”
几乎在同一瞬,门侧的甲士身影淡去,如烟消散。
禅房门被叩响时,净尘还望着那空荡荡的门侧发怔。他深吸口气,起身开门。门外站着那位新来的李判官,肩头落着细碎雪粒,笑容温润:“叨扰法师清修。”
净尘邀他入内奉茶,几番欲言又止。李逢吉何等敏锐,搁下茶盏:“法师似有心事?”
老僧终于将方才所见和盘托出。他说得很慢,边说边观察这位年轻官员的神色——寻常人听了这等怪事,或惊疑,或哂笑,李逢吉却只是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甲士曾站立的位置。
“法师是说,”李逢吉沉吟道,“那甲士先至,李某方到?”
净尘合十:“正是。”
李逢吉忽然笑了:“塞北多传闻,许是法师久坐眼花,亦或是李某公务劳形,竟引得法师生了幻象。”话虽如此,他眼中却无半点轻视,反而添了几分深思。
自此,李逢吉来寺更勤。有时讨教经文,有时只是静静对坐。净尘渐渐发觉,每逢李逢吉将至,那甲士必先现身——总是在门侧同一位置,总是那身明光铠,那杆长矛。站得笔直,如松如钟。
起初净尘还会惊异,后来竟也习惯了。有时甲士出现,他便对侍立的小沙弥说:“备茶,李判官将至。”小沙弥初时不信,可每每话音落下不过一炷香功夫,寺门外准会响起李逢吉坐骑的嘶鸣。
一次大雪封路,净尘见甲士再现,顺口对弟子道:“这般天气,李判官怕是不会来了。”谁知半个时辰后,李逢吉披着满身雪花叩门而入,笑道:“路上雪深,来迟了。”
最奇的是那年上元节。振武城灯火如昼,李逢吉本在府衙宴饮,酒过三巡忽觉烦闷,信步往佛寺来。他并未告知任何人,可净尘那晚独坐禅房,见甲士再现,竟吩咐弟子:“多备一盏醒酒茶。”
待李逢吉微醺而至,热茶正好温口。
这样的次数多了,李逢吉也不再以“幻象”推托。一个春夜,他与净尘对坐月下,忽然问道:“法师看那甲士,可似护法之神?”
净尘拨动念珠,良久方道:“老衲所见,非神非鬼。倒像是……一种‘兆’。”
“兆?”
“判官可曾听过‘先生’之说?”老僧望向夜空,“有人未至,其气先达;有事未发,其兆先显。那甲士持矛而立,非为征伐,更像守护——守护判官该走的道。”
李逢吉默然。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在振武的经历:清理积案,整顿边贸,劝课农桑。每做一事,总觉得冥冥中有股力量推着前行,哪怕遇到阻碍,也总能逢凶化吉。原来在旁人眼中,这份“顺利”竟有这般具象的显现。
“可李某不过一介判官,”他轻声道,“何以当此?”
净尘笑了:“判官怎知,自己只是一介判官?”
这话像粒种子,落进李逢吉心里。他依旧勤勉公务,只是偶尔夜深人静,会想起禅房里那个无声的甲士。有时处理棘手军务,笔锋悬在纸面,恍惚间似见甲士持矛而立的影子,心便定了下来。
三年后,李逢吉离开振武,赴京任职。临行前夜,他最后一次拜访金城佛寺。净尘送他到寺门,忽然道:“那甲士,昨夜也来了。”
李逢吉驻足。
“仍是那般站着,”老僧望着门侧虚空,“只是此番,他向老衲微微颔首——三年来头一遭。”
李逢吉回望禅房方向,深深一揖:“这些年来,多谢法师。”
净尘合十还礼:“判官珍重。这甲士既随你三年,想来还会继续相随——无论你去往何方。”
长安的宦海,比塞北的风雪更寒。
李逢吉一路沉浮,从州县到台省,从外放到回朝。有人誉他才干超群,有人毁他攀附权贵。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站在人生岔路,闭目凝神时,仿佛都能看见振武佛寺禅房里,那个永远先他一步而至的甲士。
持矛,而立,沉默如钟。
元和年间,他官拜同平章事,入主政事堂。册封那日,百官朝贺,他于喧嚷中忽然想起净尘法师那句话:“判官怎知,自己只是一介判官?”
原来人生真有先兆。只是这先兆从不是平白赐予的福祉,而是对你所选道路的确认——就像那个甲士从未替他挡过一刀一枪,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告诉他:你走的道,有人在看,在等,在守护。
长庆二年,李逢吉授剑南东川节度使,出镇蜀中。途经振武时,他特地绕道金城佛寺。寺宇依旧,净尘法师却已于三年前圆寂。接待他的小沙弥已长成中年知客,听说来者是李逢吉,竟从经柜深处取出一卷手札。
“这是先师留给居士的。”
李逢吉展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净尘晚年颤抖的字迹:
“甲士非神异,乃心相之外显。逢吉居士秉正而行,其气刚毅,故显为持矛之形。老衲所见,实乃见居士本心耳。望居士长保此心,则甲士长在,护持长在。”
手札末页,还有一行小字:“又及:甲士近日不再先至,而与居士身影渐合。当是居士已自成甲士,无须先兆矣。”
李逢吉立在禅房旧址前,暮鼓声声。他忽然明白,这些年来宦海浮沉,之所以能屡屡化险为夷,并非真有神灵庇佑,而是自己心里始终站着那个甲士——那份沉毅,那份担当,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这才是真正的护法之神:不在寺中,不在天外,而在每个人自己心里。当你选择成为担当者,你的身影便自然挺拔如矛;当你决心守护一方,你的气息便自然凛然如甲。
离寺时,知客送他出门,忽然轻声道:“先师圆寂前曾说,那甲士后来不仅与居士身影相合,偶尔还会……对来寺的年轻士子颔首。”
李逢吉蓦然回首。
知客合十微笑:“先师说,那是薪火相传。”
二十余年后的一个春日,致仕多年的李逢吉在洛阳宅邸安然离世。子孙整理遗物时,发现书房悬着一幅无名画:画中无山无水,只一袭明光铠悬于素壁,铠甲旁倚着一杆长矛。
画侧有小楷题字:“振武金城寺旧事。所谓神异,无非本心。持此心而行,人人皆可是自己的甲士。”
而在遥远的振武,金城佛寺的传说代代相传。只是后来版本里,那甲士不再只为李逢吉一人出现——每当有清正官员入寺,或有寒门士子在此苦读,总有人声称,恍惚间见过门侧那道持矛而立的身影。
无声,无息,却让见者心定神宁。
原来最好的守护从不在身外,而在我们决定挺直脊梁的那一刻,在我们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的选择里。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位甲士,他会在你需要时现身,以你全部的勇气为甲,以你所有的担当为矛。
而当你真正与他合而为一时,便会明白:
这世上最动人的神迹,从来不是天降祥瑞,而是一个凡人,选择活成了他人的庇佑;一个生命,决定用全部光亮,为后来者照一程路。
如此,便是永恒。
4、牛僧孺
伊阙县前的这条溪,有个很朴实的名字——望官溪。
溪水从龙门山深处淌来,绕过县城东门,在这里铺开一片清粼粼的水面。寻常时候,溪底是青灰色的卵石,水波过处,偶见几尾细鱼倏忽来去。可伊阙县的老人都知道,这溪有个脾气:但凡县衙里有人要升任御史台的官职,不过三五日,溪心便会悄然拱起一片浅滩。
不是淤泥堆积的那种污浊,而是干干净净的石砾,间或闪着金沙的碎光,在清澈的水下格外分明。县里代代相传,将这视为祥瑞。更有老吏言之凿凿:若只是寻常分司御史,浅滩便是浅滩;但若是直入西台监察的要职,滩上必有鸂鶒——那种紫羽白腹的水鸟,必定成双而来,在石砾上理羽嬉戏,直至任命文书抵达。
大唐元和三年秋,伊阙县尉牛僧孺像往常一样,在散值后绕到溪边。他时年三十有五,在这个位置上已坐了四年。暮色将水面染成金红,他负手站在岸边,看自己的倒影在水波里微微晃动。倒影中的男子眉眼清正,只是眼角已有了细纹。
“县尉还不回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牛僧孺回头,见是老书吏陈三,提着个酒葫芦,笑眯眯地走近。陈三在县衙待了四十年,是真正的“活县志”。
“看看水。”牛僧孺笑笑,“陈伯说,这溪真有那般灵验?”
陈三灌了口酒,指着溪心:“老朽亲眼见过三回。贞元十四年,杜县丞升监察御史,前两日这里冒出一片滩,不大,就丈许见方。元和元年,刘主簿调东都分司,滩又现了,那次倒有两只水鸭子在上头扑腾——可惜不是鸂鶒。”他顿了顿,“县尉可知,这滩为何专为御史台而现?”
牛僧孺摇头。
“因为御史台是清流之选。”陈三的目光变得悠远,“水至清则无鱼,而这溪水常年澄澈,底下沙石可见,不正应了‘清流’二字?那滩从水底拱起,好比人才从众生中脱颖而出。至于鸂鶒……”他笑了笑,“古书说此鸟‘性洁而贞’,非清水不栖。西台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风闻奏事,非品性高洁者不能当之。”
正说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恰好掠过溪心。牛僧孺忽然眯起眼——那片水域下,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陈伯,你看那里……”
陈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浑浊的眼睛渐渐睁大。只见溪心水下,原本平坦的卵石河床,不知何时竟微微隆起了一片。水波荡漾间,能清晰看见新露出的石砾边缘,还有星星点点的金砂,在落日下泛着细碎的光。
滩,真的出现了。
消息像秋风卷落叶,一夜之间传遍全县。
翌日晌午,县令在溪畔凉亭设宴,县衙上下僚佐齐聚。亭外,百姓闻讯而来,乌泱泱围了半里。人人引颈望着溪心那片新滩——丈许方圆,石砾匀称,在秋阳下清透可见。
县令举杯,笑容里有些复杂:“我伊阙县又有才俊将入清流,实乃一方之幸。只是不知,”他环视席间众人,“这祥瑞应在哪位同僚身上?”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按资历、按政绩、按门第……谁都有可能,谁又都不那么确定。唯有牛僧孺垂着眼,指尖在酒杯上轻轻摩挲。他想起昨夜陈三酒后的话:“县尉,老朽多句嘴——眼下县衙之中,论才学、论操守,您是最该入御史台的。”
可他只是个县尉。没有显赫家世,没有贵人提携,这些年全凭一桩桩案子、一篇篇公文,熬出个勤勉务实的名声。御史台?那是清贵之地,多少士子梦寐以求。
“陈老何在?”县令唤道。
陈三从亭外躬身而入。县令温言:“您是县里老人,经历过几次祥瑞。依您看,这次……”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吏身上。
陈三走到亭边,仔细端详溪中浅滩,又眺望四周天空。良久,他缓缓道:“回明府:滩已现,确是要出御史台官员的征兆。只是这滩上不见鸂鶒,依老朽所见,恐怕是分司御史,而非西台监察。”
席间响起轻微的叹息声,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分司御史虽也是清流,毕竟比不得直入长安西台的监察御史。有人开始举杯说些“无论如何都是喜事”的场面话。
牛僧孺却一直望着那片浅滩。水波粼粼,阳光透过水面,在石砾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突然想起少年时在长安求学,曾远远望见过御史台的朱门。那时他对自己说:若有一日能为御史,必要做一面澄澈的镜子,照得见忠奸,映得出黑白。
“牛县尉?”县令见他出神,唤了一声。
牛僧孺回过神来,忽然举起手中酒杯。酒液在瓷杯里微微荡漾,映着天光云影。他望着溪中浅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那片水域说:
“既有滩在此,何惜一双鸂鶒?”
话音不重,却让亭内静了一静。这话里的意思太明白了——他不甘心只是分司御史,他相信值得更好的。有人暗自摇头,觉得这县尉未免太狂;有人则微微颔首,眼中有了几分欣赏。
县令正要打圆场,变故发生了。
先是亭外百姓一阵骚动,接着所有人都听见了翅膀破空的声音——清亮,利落,从龙门山方向传来。众人齐齐抬头,只见碧空如洗处,两个紫影翩然而至,在溪上盘旋三匝,羽翼在阳光下泛着锦缎般的光泽。
正是鸂鶒。
一双,不多不少。
它们似乎认得路,径自落在新出的浅滩上。左顾右盼,而后悠然理羽,紫羽白腹,在清水中格外醒目。其中一只还低头啄了啄石砾,发出清越的鸣叫。
满溪岸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牛僧孺自己。他方才那句话,半是感慨半是期许,何曾想过真能唤来鸂鶒?
陈三第一个回过神,颤巍巍走到亭边,对着浅滩上的双鸟看了又看,忽然转身,朝着牛僧孺深深一揖:“恭喜县尉……不,恭喜御史!西台之兆,确凿无疑了!”
鸂鶒在滩上停留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振翅飞去。它们飞走时,又在牛僧孺头顶盘旋一周,仿佛认准了人。
宴席散后,牛僧孺独自留在溪边。暮色四合,浅滩在水下静静躺着。陈三慢慢踱过来,递过酒葫芦。
“县尉今日一言,可谓金石之声。”老吏叹道,“老朽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见人能一语成谶。”
牛僧孺接过酒,却没喝。“陈伯,您说这溪,这滩,这鸟……真是预兆么?”
“您不信?”
“不是不信。”牛僧孺望着悠悠溪水,“我只是在想,若今日我不说那句话,鸂鶒还会来么?若我心中无此志,这滩又为何为我而现?”
陈三沉默良久,忽然笑了:“县尉可知,这溪第一次现滩,是什么时候?”
牛僧孺摇头。
“是天宝年间。”陈三坐在溪石上,声音像在讲故事,“那时县里有个司户参军,姓崔,为人耿直,屡次揭发上司贪墨。同僚都劝他收敛,他不听。后来有一日,这溪心忽然冒出浅滩——那是第一次。众人都惊异,却不知应在谁身上。三日后,朝廷诏书到:崔参军破格擢升监察御史。”他顿了顿,“后来崔御史在任上弹劾权贵,被贬岭南,病死途中。灵柩回乡那日,这溪水暴涨,将那片滩冲得无影无踪。”
牛僧孺静静听着。
“所以老朽以为,”陈三缓缓道,“不是溪有灵,而是人有志。这水清清白白,最容不得不干净的东西。当一个人心志澄澈、风骨挺立时,那份‘清气’自然而然会显现出来——在这溪里,便是浅滩;在人间,便是机遇。至于鸂鶒……”他望向牛僧孺,“那是天地给真君子的回应。您心中既有西台之志,天地便以双鸟相示:去吧,那条路,配得上你。”
七日后,吏部文书抵达伊阙县。
牛僧孺拜监察御史,直入西台。
送别那日,全县百姓聚在望官溪畔。牛僧孺青衫白马,向众人长揖作别。经过溪边时,他勒马驻足,望着那片已开始慢慢消退的浅滩——石砾依旧,只是鸂鶒再无踪影。
陈三在人群中向他挥手。牛僧孺忽然下马,走到老吏面前,深深一揖。
“这一揖,谢陈伯点拨。”
陈三扶住他,低声道:“御史此去长安,前路必有风雨。老朽只赠一句话:常记溪水清。”
牛僧孺重重点头。
马队启程,烟尘渐远。陈三一直站在溪边,直到人影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有年轻衙役凑过来问:“陈伯,您说这滩什么时候会再出现?”
老吏望着潺潺流水,笑了笑:“等下一个‘牛僧孺’出现的时候。”
年轻衙役不解:“下一个牛僧孺?”
“就是下一个,”陈三悠悠道,“心里装得下澄清天下之志,肩上担得起监察百官之责,骨子里有敢对天地说‘何惜一双鸂鶒’的胆魄的人。”
很多年后,牛僧孺历仕四朝,官至宰相。他经历过党争倾轧,遭遇过贬谪外放,但无论在什么位置上,始终记得那个秋日溪畔,自己举杯说的那句话,和那双应声而来的鸂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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