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赏格难定,质子忧思(1/2)
公元前143年汉景帝后元元年十二月初
长安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阴冷。未央宫温室殿的暖香,也驱不散那自朝堂深处弥漫开来的、渗入骨髓的寒意。关于高阙大捷的封赏,在经历了几轮激烈却毫无结果的廷议后,终究被拖入了腊月。皇帝病情时好时坏,清醒时少,昏睡时多,即便偶尔召见重臣,也大多说些含糊不清的话语,难以做出决断。朝政的实际处置权,在窦婴、卫绾等重臣手中,而长乐宫那位太皇太后的意见,分量也一日重过一日。
腊月初八,常朝。因天子仍未视朝,依旧由丞相卫绾主持。议题依旧是朔方军功赏赐及善后事宜。争论数日,各方终于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达成了妥协——或者说,是暂时的搁置。
“……陛下有旨。”一名中常侍立于御阶之侧,展开一卷明黄帛书,声音尖细地宣读,“朔方将士,忠勇可嘉,力挫胡虏,扬我国威,朕心甚慰。着有司,速议赏格,务从优厚,以酬其功。阵亡将士,从优抚恤,伤者厚加存问。所需钱粮、药材、军械,着大司农、少府会同北地、朔方诸郡,酌情拨付,不得有误。骠骑大将军李玄业,忠勤体国,功勋卓着,加食邑三千户,赐金千斤,帛五千匹。卫尉李广,援应得力,斩获颇多,加食邑千户,赐金五百斤,帛两千匹。其余有功将士,由骠骑大将军具本上奏,兵部核实,论功行赏,不得延误。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殿中一片寂静。这旨意,褒奖不可谓不重,措辞不可谓不美,然则细究其里,却尽是“着有司速议”、“酌情拨付”、“由骠骑大将军具本上奏、兵部核实”等虚词。何时议定?如何拨付?拨付多少?兵部核实又需多久?全无定数。看似隆恩浩荡,实则将皮球又踢了回去,且加上了“兵部核实”一道关卡。至于弹劾三郡太守之事,更是只字未提。
大将军窦婴脸色铁青,胸中一股郁气几乎要喷薄而出。这等旨意,看似褒奖,实为拖延敷衍,更是暗含掣肘!兵部如今是谁在掌事?多是些与梁王、或是与那几位被弹劾太守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吏,让他们去“核实”边关将士用命换来的军功,其中能做多少手脚,可想而知!而钱粮拨付“酌情”二字,更是留下了无穷余地。眼下已是腊月,北地苦寒,朔方残破,将士待抚,百姓待哺,如何能等得起这“酌情”二字?
他欲出列再争,却被身旁的卫绾以目光轻轻止住。卫绾微微摇头,眼神中满是疲惫与无奈。窦婴看向御阶上空悬的龙椅,又看向殿中那些眼观鼻、鼻观心,或面无表情,或嘴角隐含讥诮的同僚,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满腹话语咽了回去。陛下病重,朝局微妙,有些事,争是争不出结果的。这道旨意,恐怕已是窦太后与几位重臣,在各方势力拉扯下,所能达成的最好结果了。至少,明面上给了李玄业和李广足够的荣宠,也未曾否决抚恤请功,至于能否落到实处,就看后续的博弈了。
散朝后,窦婴与卫绾并肩走出大殿,寒风扑面,两人都不由得紧了紧官袍。
“文先兄,”窦婴低声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懑,“如此旨意,岂非寒了边关将士之心?李靖王在朔方苦苦支撑,朝廷却……”
卫绾停下脚步,望着宫道两旁堆积的残雪,缓缓道:“长孺(窦婴字),陛下圣体不安,朝中……人心各异。能下此明旨褒奖,已属不易。至于钱粮、核实之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你我尽力斡旋吧。北地郡库,或可先支应一些。兵部那边,我会亲自盯着,必不使功臣寒心。”
话虽如此,两人心中都清楚,这“尽力斡旋”、“亲自盯着”,在如今盘根错节的朝局下,能起到多大作用,实未可知。
旨意很快由驿道传出,飞向朔方。与之同行的,还有一队携带着首批“赏赐”的使者队伍——金千斤、帛五千匹,以及一些宫廷御用的药材、美酒。规格不低,仪式隆重,足以彰显天恩浩荡。然而,对于亟待钱粮救命、修复城防、抚慰伤亡的朔方而言,这些华而不实的赏赐,无异于杯水车薪。
朔方,高阙塞。
残雪未消,朔风如刀。李玄业站在修复了不到一半的关墙上,望着南方官道方向扬起的烟尘,那是朝廷天使的车驾。他刚刚接到了由快马先行送达的旨意抄本。周勃与公孙阙侍立身后,脸色都不太好看。
“加食邑三千户,赐金千斤,帛五千匹……”李玄业轻声重复着旨意中的字句,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淡漠,“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他转身,看向周勃,“勃兄,依你之见,这‘酌情拨付’的钱粮药材,何时能到朔方?兵部的‘核实’,又需几时能有结果?”
周勃嘴角抽搐一下,苦涩道:“王爷,这……‘酌情’二字,弹性极大。少府、大司农相互推诿,拖上三五个月亦是常事。至于兵部核实军功……没有半年,只怕难以理清。且其中关节甚多,恐生变故。”
“也就是说,朝廷的抚恤、赏赐,远水难解近渴。阵亡将士的家眷,这个年关,怕是难过了。”李玄业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周勃与公孙阙心头一紧。
“王爷,北地郡库虽不丰裕,但挤一挤,总能支撑些时日。只是……”公孙阙迟疑道,“长久以往,恐非善策。且朝廷此番态度,分明是……既要用王爷守边,又心存忌惮,不肯予其实惠。长此以往,军心恐生怨望。”
“忌惮?”李玄业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苍凉,“功高震主,古来良将,有几个能得善终?周亚夫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朝廷如今这般,倒也不出所料。”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然而,边关要守,百姓要活,将士的鲜血不能白流。朝廷不给,我们就自己想办法!”
“王爷之意是?”周勃精神一振。
“第一,以本王名义,行文北地、陇西、天水乃至河西四郡太守,陈说朔方惨状,朝廷旨意已下然钱粮未至,为安军心、恤民困,请诸郡暂借粮秣、药材、布匹,以解燃眉之急。言明,所借之物,待朝廷拨付后,加倍奉还!此乃权宜之计,然关乎北疆稳定,想必诸郡守能体谅。”李玄业沉声道,这是要动用他经营北地多年的人脉和威望,进行临时拆借了。
“第二,开放边境互市,加大与羌人、西域商队的贸易,用缴获的胡马、皮货,换取急需的药材、铁器、布匹。价格可略予优惠,但必须现结。”
“第三,令朔方境内,凡有铁矿、炭窑之处,加紧开采,工匠营日夜不停,打造箭簇、修补兵甲。今冬胡虏虽退,来年必复来,防务一刻不可松懈!”
“第四,”他看向公孙阙,“以镇西大将军府名义,发出檄文,招募流民、安置伤退老兵,于受创诸县屯田。免其三年赋税,提供粮种、耕牛,来年春耕,必须恢复生产!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
一条条指令,清晰而果断,充满了在绝境中开辟生路的决绝。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和这北地的军民!
“那……朝廷天使即将抵达,王爷如何应对?”周勃问。
李玄业整了整衣冠,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开门,迎天使。礼数不可缺,陛下赏赐,臣下拜领。至于其他……”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本王自会上表谢恩,并再次……恳切陈情!”
当朝廷使团浩浩荡荡进入依旧满目疮痍的高阙塞时,看到的便是骠骑大将军李玄业率领残存将士,虽甲胄残破、面带菜色,却军容整肃、礼仪周全的迎接场面。宣旨,谢恩,交接赏赐,一切依足礼制。天使是少府属官,面对这位刚刚取得不世之功、名震天下却又被朝廷隐隐猜忌的大将军,态度恭敬中带着疏离,公式化地传达了朝廷的“关怀”与“勉励”。
李玄业应对得体,言辞恭谨,丝毫不见怨怼。只是在使者提到“兵部还需核实军功,方可叙赏”时,淡淡问了一句:“天使可知,兵部派往朔方的核功御史,何时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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