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江南明账立规范 暗流涌动查内奸(1/2)
按议定的分工,唐不语坐镇杭州查账点,一边推进黑账清理收尾,一边暗中排查内奸。此时江南十府的黑账已清七成,剩余多是隐匿的零散暗账,而内奸排查有了关键突破——他结合天枢使令牌上的特殊印记,对照查账点核心账目录入人员名单,发现三名能接触护账凭证的弟子,账目录入时间与护账凭证的异常痕迹出现时间完全吻合。
为巩固明账体系、同时排查潜在内奸关联商户,唐不语召开“江湖明账进阶讲习会”。杭州城的晨光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水汽,穿过查账点那扇雕花木窗,在满堂浮尘中划出道道金色光柱。堂内挤着两百余名从各地赶来的商户、镖师、漕帮舵主,这些平日嗓门敞亮的人物,此刻屏息凝神,目光齐聚临时搭起的木台。
唐不语站在台上,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整齐挽起三折,露出拨算盘磨出薄茧的手腕。他手中举着蓝布封皮的“江湖统一账册”,册页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泛毛——这册子新增了“核心账目双人对验”“异常收支即刻呈报”条款,正是针对内奸可能篡改账目的防范措施。
“诸位,”他开口,声音清亮如算盘珠落玉盘,“明账不仅要账货相符,更要防‘内奸窜账’。漕帮记漕运账,需船主与押镖师双签字;盐商记盐引账,需附盐运司凭证与查账点备案字号,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东南角几位盐商锦衣华服却面色憔悴,眼下乌青透露出被假盐引逼迫做假账的惊惶;西北侧漕帮舵主粗布短打,手掌粗大如蒲扇,此刻规规矩矩放在膝上;中间最多的是粮商、布商、药材商,指尖沾着米糠,袖口缀着线头——他们都是被黑账盘剥最深的寻常生意人,也是内奸可能通过赊账、假账暗中控制的节点。
“漕帮兄弟跑船,”唐不语举起左手,五指张开如在虚空中拨动算珠,“账上四样:船号、货物、重量、运费。每一笔都得跟船仓里的货对得上,差一斤一两,这账就不能平。更重要的是——”他翻开账册示范页,朱砂表格旁新增一栏“双签核验”,“每船货物装船时,船主签一次;到港卸货后,收货方签一次。两签俱全,账目才生效。若只有单签,或笔迹可疑,查账点立即介入查验。”
台下一位漕帮舵主瓮声瓮气接口:“是这么个理儿!以前九重天那帮杂碎,总在账上做手脚,明明运了一百五十担,非逼我们记二百担!现在双签字,他们再想改账,得同时买通两头!”
唐不语颔首,目光转向盐商:“盐商卖盐,规矩更严。每笔交易必须附盐运司盖了红泥大印的缴税凭证副本,以及查账点发放的备案字号——这字号一式三份,盐商、买家、查账点各执一份,三份对得上,交易才合法。”他声音转冷,“假盐引那套‘虚账诈银’的勾当,在明账体系里行不通了。一旦发现,涉事商户列入黑榜,永久逐出江湖通商名录,所涉漕运、镖局一律终止合作。”
几个盐商不自觉地挺直腰背,有人偷偷擦额角的汗。他们知道这不是虚言恫吓——漕运和镖局是商货流通命脉,若被这两大体系排斥,生意也就做到头了。
这时,台下一位留着稀疏山羊胡、指尖沾着米糠的苏州粮商举起了手。他姓王,人称“王老实”,在苏州开了三十年粮铺,以本分着称,却也因太过本分常被赊账拖垮资金周转。
“唐先生,”王老实站起来,声音发颤,“我们粮行常遇赊账。青黄不接时,农户来借粮,答应秋收还,可到了时节,有人忘,有人赖,有人真还不上……这账年复一年,越积越乱。更怕的是,”他压低声音,“以前九重天的人就利用赊账做文章,明明只赊了五担,非在账上写成十担,多出的五担银子,逼我们分账……明账能管这个么?”
满堂目光齐刷刷投向唐不语。赊账是粮行、布行、小本生意最头疼的顽疾,也是内奸可能通过虚增债务控制商户的漏洞。
唐不语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从身后弟子手中接过一张早已备好的大幅宣纸,示意两名弟子左右展开。宣纸上用朱砂画着清晰表格,左侧是“往来账册”样式,右侧是“欠账登记簿”范本——但这范本与以往不同,每笔赊账记录旁,都印着一个淡淡的蓝色编号。
“王老板问到了要害。”唐不语指着右侧表格,“赊账,必须单独立册——‘欠账册’。”他的手指沿表格栏目移动,“这里,记赊账人姓名、住址、保人姓名;这里,记赊出货物种类、数量、折银金额;这里,写约定还款日期;这里最重要——”他指尖重重点在最后一栏,“每笔赊账,查账点会发放唯一备案字号,用特制药水书写,寻常笔墨无法仿冒。赊账人按指印,保人签字画押后,商户需在三日内持册到查账点登记字号。若涉及金额较大,还需去官府备案副本。”
王老实睁大眼睛:“这么周全?”
“不止。”唐不语又从袖中取出紫檀木算盘,算盘比寻常小一半,珠子是玄铁所制,“每月底,掌柜需拿着‘欠账册’,与所有未清账的赊账人当面核对。核对无误,双方在册上再签一次字,查账点随机抽验三成欠账,实地核验。若对方推脱不见,或对账目有异议——”他拨动一颗算珠,发出清脆“嗒”声,“那就启动‘讨账规程’。第一次,派伙计持账册副本登门催告;第二次,请保人出面调停;第三次,直接报官,凭这签字画押的账册、查账点字号和官府备案,一告一个准。”
他看向王老实,语气缓和:“王老板,这就像走镖。镖师送镖,必留镖单,收货人签字,镖局存根。就算对方想赖,白纸黑字加红手印、再加查账点唯一编号,他赖得掉么?更重要的是,”他声音压低,却让全场听清,“若有内奸想通过虚增赊账控制商户,这编号系统能追溯每一笔账的源头——谁经手,谁登记,谁核查,一目了然。”
王老实怔怔望着“欠账册”范本,眼眶突然红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咱家粮行三代诚信,却总被赊账拖累,若有一套好账法,何至于此。三十年,他终于等到了这套“账法”。
“好……好!”王老实声音哽咽,重重坐下,“这法子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不怕有人做手脚!”
台下响起嗡嗡议论声,不少粮商、布商连连点头,有人掏出小本子埋头记录——他们中或许有人曾被内奸胁迫做假账,此刻看到如此严密的体系,心中重石落地。
笑声未落,一位身着杭绸长衫、面色白皙的扬州盐商站了起来。他姓李,是“广济盐行”少东家,年轻却已在盐市沉浮多年,眉宇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忧色。
“唐先生,”李少东拱手,声音清晰却带着紧绷,“您说的明账规矩,我们理解,也愿遵守。只是……九重天虽遭重创,天枢使虽已被擒,但其残余党羽仍在暗处。我们这些商户,从前被逼着做假账,如今骤然改弦更张,推行明账,无异于公开与九重天决裂。若他们报复,夜里一把火,白天一场闹,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生意人……如何抵挡?”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满堂火热气氛骤然降温。笑声停了,议论声低了,不少商户脸上重新浮起惧色。是啊,明账再好,也得有命推行。九重天的手段,他们是领教过的——不出三日,就能让一家不听话的铺子倒闭,让一个不配合的商人“意外”横死。
唐不语静静看着李少东,没有立刻反驳。他理解这种恐惧,那是浸入骨髓的、长达数年的压迫留下的阴影。他放下算盘,双手负在身后,青布长衫被窗外晨风吹得微微拂动。
“李少东的担忧,在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穿透力,“所以,明账从来不是单打独斗。”
他侧身,指向查账点门外。众人顺他手指望去,只见门外青石板路上,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两排人影。左边一排,清一色玄色短打,腰佩窄刃长刀,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锐利如鹰——那是威远镖局的镖师,总镖头赵三抱着胳膊站在队首,须发皆白,却站得如松如枪,对堂内微微颔首。右边一排,则是漕帮子弟,粗布衣衫,肤色黝黑,虽未持兵刃,但那股常年在水上搏杀养出的悍勇之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带队的是杭州分舵舵主江涛,虬髯戟张,正对堂内咧嘴一笑。
“从今日起,”唐不语声音斩钉截铁,“凡自愿加入明账体系的商户,其店铺、仓库、宅邸,皆纳入漕帮与威远镖局的联合巡防范围。漕帮兄弟负责水道货仓,镖局弟兄负责陆路店铺与家宅安全。十府之内,所有查账点皆已照此配置防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少东,扫过每一张仍存疑虑的脸:“不仅如此。明账一旦推行,诸位所有生意往来、资金流转,皆在明处,皆有据可查。九重天若想栽赃陷害——”他嘴角勾起近乎冷峭的弧度,“他们总不能对着清水般透亮的账目,硬说里面藏着‘烂账’吧?伪造证据?每一笔交易都有多方签字画押,有漕运记录、镖局单据、官府税凭、查账点编号相互印证,他们伪造得过来么?”
李少东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分。他沉吟片刻,又问:“那……若他们不栽赃,直接动手呢?”
“那更好。”接话的不是唐不语,而是门外的赵三。老镖头大步跨入堂内,声音洪亮如钟,“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最不怕的,就是那些不敢见光、只会在暗处下黑手的鼠辈!他们敢来,老夫的镖刀,正愁没处磨!”说着,他“唰”地抽出腰间厚背镖刀,雪亮刀身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寒芒。
江涛也跟进来,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水上,是我们漕帮的地盘。哪个杂碎敢在运河、西湖撒野,老子把他扔进水里喂王八!”
两位江湖豪杰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杀气腾腾。堂内气氛终于重新活络,商户们交头接耳,眼中惧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靠山的踏实。
然而,就在气氛转向高涨之时——
“砰!”
查账点紧闭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踹了一脚!门板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什么明账暗账,都是骗银子的花招!”一个沙哑嚣张的声音穿透门板,“识相的赶紧关门滚蛋!不然爷爷把你们这些破账册,一把火烧个干净!”
堂内瞬间寂静。所有人脸色一变,齐齐望向大门。
唐不语眼神一凛,对众人抬手虚按:“诸位稍安勿躁,我去去就回。”他抓起台上紫檀木算盘,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算珠,转身大步走向门口——这正是排查内奸的关键时刻,若有九重天余孽闹事,或许能顺藤摸瓜。
“吱呀——”
唐不语亲自拉开了木门。门外晨光明晃晃泼进来,刺得人眯眼。只见青石板路上,歪歪斜斜站着五个汉子,皆是短打装扮,衣襟敞开,露出胸口狰狞刺青。为首的瘦脸汉子约莫三十来岁,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短刀。
瘦脸汉子见门开,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里面竟有这么多人。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啐了一口唾沫,抬脚又要踹门:“磨蹭什么?爷的话没听见——”
话音未落。
“嗒、嗒、嗒!”
三声极清脆、极迅疾的破空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瘦脸汉子只觉得双膝膝盖处,仿佛被烧红的铁钉同时狠狠凿了一下!剧痛直透骨髓,他“嗷”地惨叫,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额头瞬间冒出豆大冷汗。与他一同踹门的两名同伙,也同样惨叫着跪倒,抱着膝盖翻滚。
围观百姓发出一片惊呼。
唐不语站在台阶上,手中紫檀木算盘平举,三颗乌沉沉玄铁算珠正嵌在算盘上方横梁凹槽中,微微颤动。他神色平静,眼神冷得像腊月湖底的冰。
“九重天已经树倒猢狲散,”他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条街,“怎么还有不识相的狗腿子,敢来此地撒野?”
瘦脸汉子疼得龇牙咧嘴,闻言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凶光:“你……你敢动手?!弟兄们,抄家伙,废了他!”
跪地的两人挣扎着想爬起,后面两个原本抱臂看戏的青皮,也纷纷从后腰抽出短棍、铁尺,叫骂着扑上来。
唐不语身形未动,手腕一翻,算盘在空中划了个半圆。
“铛!”
金铁交鸣的脆响!冲在最前的青皮,手中铁尺结结实实劈在紫檀木算盘框架上。那看似寻常的木框,竟硬如精铁,反震之力震得青皮虎口发麻,铁尺差点脱手。
与此同时,唐不语左腿如电踢出,正中另一名持短棍青皮的小腹。这一脚精准狠辣,踢在丹田气海之处。那青皮闷哼一声,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着倒飞出去,摔在丈外青石板上,捂着肚子半天喘不上气。
瘦脸汉子见状,知道碰上了硬茬子。他强忍膝盖剧痛,猛地拔出短刀,嘶吼着朝唐不语下盘砍来。
唐不语眼中寒光一闪,竟不闪不避,算盘向下一格。
“铿!”
短刀砍在算盘底部铜护板上,溅起一溜火星。瘦脸汉子只觉一股柔和却坚韧无比的力量从刀身传来,竟将刀势引偏三分。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唐不语右膝微屈,足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对方持刀手腕“神门穴”上轻轻一磕。
瘦脸汉子整条右臂陡然一麻,短刀“当啷”脱手落地。他还未来得及惊骇,唐不语已如鬼魅般侧身半步,左手并指如戟,快如闪电地点在他胸前“膻中穴”上。
这一指看似轻飘飘,瘦脸汉子却如遭雷击,胸口猛地一窒,气血逆行,眼前发黑,“哇”地喷出一小口鲜血,软软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从唐不语开门,到五名青皮全部倒地,不过七八个呼吸的时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直到此时,围观的百姓才爆发出轰然叫好声。
“搜身。”唐不语收回算盘,对闻声赶出来的两名镖局弟子吩咐道,声音平淡。
弟子们立刻上前,很快从瘦脸汉子怀里搜出几样东西:一包石灰粉,几枚淬毒飞镖,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以及半块令牌的拓印。
唐不语展开纸条。纸是普通竹纸,字迹歪斜潦草:“搅乱明账培训会,赏银五十两。落款,天。”那个“天”字写得尤其大,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个嚣张的钩子。而令牌拓印,赫然是半块九重天令牌的图案,边缘参差,纹路与天枢使那块如出一辙。
他举起纸条和拓印,转身面对查账点门口越聚越多的人群:“各位乡亲,各位同行,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这就是九重天残余势力的伎俩!他们怕明账断了黑账的财路,怕阳光照进他们藏污纳垢的角落,就派这些狗腿子来捣乱、来威胁!更可怕的是,”他抖了抖那张拓印,“他们连令牌拓印都有,说明有内应提供了查账点的情报!”
他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青皮,又扫过人群中那些眼神闪烁、可能仍与九重天有牵扯的人:“但他们忘了,邪不压正!如今的江南,不再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江南!我们有漕帮兄弟护水路,有镖局豪杰守陆路,有查账点主持公道,更有在座每一位向往清明、痛恨黑账的商户同行!”
他顿了顿,将纸条和拓印重重拍在身旁门板上:“今日这五人,就是榜样!凡敢阻挠明账推行、威胁商户安全者,无论他是九重天余孽,还是趁火打劫的地痞,查账点必联合江湖同道,严惩不贷!而自愿加入明账者——”他声音陡然高昂,“查账点、漕帮、镖局,便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你的账目,我们护;你的安全,我们保;你的公道,我们讨!”
“说得好!”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盐商激动地拄着拐杖喊道,“老夫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唐先生,这明账,我‘永丰盐行’第一个加入!”
“我‘广济粮行’也加入!”王老实挤到前面,脸涨得通红。
“算我‘隆昌布庄’一个!”
“还有我‘同济药铺’!”
呼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商户举起手,报出名号。那不仅仅是对安全承诺的回应,更是一种压抑太久后的宣泄,一种对清明秩序的渴望。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气氛中,街口传来一阵锣响。几名衙役护着一顶青呢小轿,分开人群走来。轿帘掀开,新任杭州知府周大人迈步而出。这位周大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虽着官服,却颇有文士风骨。他上任不久,却已对查账点所为有所耳闻,更因假盐引案牵连前任而深知黑账之害。
周知府走到查账点门前,对唐不语拱手道:“唐先生主持江湖明账,祛除积弊,安定商民,实乃利国利民之举。本府得知今日明账讲习会,特来道贺,并赠匾额一块,以表官府支持。”
身后衙役应声抬上一块朱漆金字匾额,红底映着晨光,灿然生辉,上书四个筋骨遒劲的大字——“明账兴商”。
唐不语郑重还礼:“多谢知府大人!明账推行,离不开官府支持。查账点定与官府通力合作,还江南商界一片清明!”
周知府颔首微笑,又对围观众人高声道:“自今日起,凡在查账点登记入册、行明账之商户,府衙将在税银厘金上予以核验便利,遇有纠纷,优先受理!望各位商户诚信经营,共襄盛举!”
官府的公开表态,如同最后的定心丸。商户们彻底沸腾了,争相上前登记领取统一账册。查账点弟子们忙而不乱,分发册子,解答疑问,记录名册。那块“明账兴商”的匾额被高高挂上门楣,在越升越高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唐不语退到一旁,看着眼前热闹而有序的场面,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却真实的弧度。他伸手入怀,摸了摸那本从不离身、记载着无数黑账线索与推演过程的小册子——册子最新一页,已记录下那五名闹事青皮的口供线索,以及令牌拓印的比对结果。内奸排查,有了新进展。
他抬眼望向北方。宗主,江南的明账根基,今日算是初步立住了。内奸线索已有眉目,待您从北漠归来,便可收网。您在北漠,一切可还顺利?黑鲸岛的阴影,真正的硬仗,恐怕还在后头。
他深吸一口带着晨光与希望的空气,转身重新投入到繁忙的接待与指导中。青布长衫的背影,在熙攘人群里,显得挺拔而坚定。
几乎在同一片天光下,数千里外的北漠,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没有江南的温润晨雾,没有运河的湿润水汽。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被惨白积雪覆盖的荒原,以及刀子般割脸的寒风。风卷起雪沫,打在脸上生疼,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唯有远处连绵的雪山轮廓,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灰白天幕下沉默矗立。
三日前,陆九章携天枢使令牌与海上士兵遗物,昼夜兼程抵达北漠雪山龙脉守护盟据点,与冷千绝顺利汇合。两人一见面,未及寒暄,陆九章便递出令牌与唐不语的破译密信。
“这令牌纹路与护账凭证异常痕迹同源,”陆九章指着令牌背面那道细微纹路,又取出从海上士兵身上搜出的海兽皮地图碎片和狰狞海兽铜币,“且与北漠之前截获的特制干扰器纹路一致。这些海上士兵的装备、钱币,与假盐引案中发现的海外赃款钱币铸造风格相似。证明内奸不仅与黑鲸岛、九重天海上分部直接关联,还很可能掌控着一条连接江南黑账、海外赃款、北漠干扰器的完整链条。”
冷千绝接过令牌,目光冷峻:“我在北漠截获的干扰器碎片上,也有类似纹路。看来这内奸是九重天安插极深的一颗棋子,目的便是同时破坏江南明账与北漠龙脉,让我们首尾难顾。”
雪山龙脉守护盟的据点设在背风山坳里,是一个半天然、半人工的巨大石洞。洞口以粗大原木和夯土加固,内部空间被巧妙地开凿拓展,分出数间石室。最大的石室中央挖了一个巨大火塘,此刻炭火正旺,噼啪作响,橘红色火光跳跃着,驱散了洞内刺骨寒意。
火塘边围坐着四人。
陆九章坐在主位,玄色劲装外罩厚羊皮袄,右胸伤口已愈合得七七八八,只留下浅粉色疤痕。他对面是冷千绝,这位铁血旗主依旧坐得如同他的枪——笔直,坚硬,绝灭长枪斜靠手边石壁,枪尖那点暗红芒星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幽深慑人。冷千绝下首是张都尉,边军铠甲未卸,甲叶上凝着未化冰霜,脸庞被北漠风沙刻满沟壑,眉头紧锁。陆九章左侧稍远些是沈青囊,她低着头,手中捧着一个青瓷小瓶,正用玉杵细细研磨着什么,周身散发着清苦药香。
四人中间的石地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东海海图。此刻,冷千绝骨节分明的手正用力按在海图偏东南方的一个位置上——那是用朱砂新圈出的小岛轮廓,旁边注着三个小字:黑鲸岛。
“就是这里。”冷千绝声音在石洞内回荡,带着金属质感,“黑鲸岛。根据天枢使令牌坐标、唐先生推算,结合我们截获的九重天零星海图碎片,可以确认,此岛就是黑鲸商社早年经营、后被九重天暗中掌控的海上巢穴。岛上有天然深水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他手指在海图上划动,从黑鲸岛划向代表北漠的曲折海岸线:“九重天与海上匪类勾结,在此积蓄力量,打造战船,目的很明确——从北漠海岸线薄弱处登陆,避开边军主力设防的关隘,直插腹地,目标就是我们脚下这座雪山,就是龙脉核心!”
张都尉盯着海图,眉头锁得更紧。他伸出粗糙手指,点了点海岸线上几个标记着边军屯堡和烽燧的位置,沉声道:“冷旗主所言不差。这一带海岸线曲折,暗礁丛生,大船难近,但小型快船却可趁夜渗透。边军主力都摆在陆路关隘和几个主要港口,这些偏僻海岸,每处最多一队哨兵。若敌军熟悉水文,趁雾夜或风暴天登陆,等我们发现,他们恐怕已深入二三十里了。”
他抬起头,看向陆九章,眼中是军人特有的坦诚与忧虑:“不瞒陆宗主,边军儿郎守土杀敌,没一个孬种。可咱们世代在马上、在戈壁作战,海战……实是陌生。战船数量、水战经验,与那些常年在海上刀头舔血的匪类相比,差距不小。若正面在海上对决,胜算不高;若放任他们登陆,在岸上打,又失了先机,且难免波及沿岸村落。”
这是客观困境,无人能反驳。石洞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噼啪声和洞外呼啸风声。
就在这时,沈青囊轻轻放下了玉杵和瓷瓶。她站起身,走到火塘边,将三个不同颜色的小布袋放在海图旁。
“海战陆战,我都不懂。”她开口,声音清澈平稳,“但我懂医,也懂毒,更懂九重天那些阴邪手段的路数。”她先拿起淡绿色布袋打开,里面是细腻如尘的粉末,散发着清凉微苦气息,“这是‘抗邪药粉’,以药效特异的金线莲变种为主药——北漠雪山南坡特产,药力远胜寻常——辅以七种阳性草药研磨而成。撒在战船甲板、船舷、帆索上,可形成药膜,能有效抵御、中和‘腐心迷瘴’、‘蚀骨毒烟’,对阴邪毒物也有驱散之效。”
她又拿起稍大的布袋,里面是深绿色粘稠膏体:“这是浓缩的金线莲药汁,混合了雪山特有的几种树脂。涂刷在船板接缝、龙骨关键处,可抵御晶簇傀儡身上那种带有腐蚀性的阴邪之力侵蚀,延缓船体被破坏的速度。更重要的是,”她看向陆九章,“这药汁能增强药力的渗透效果,若涂在炮弹上,能让对阴邪之物的克制效果倍增。”
最后,她拿起最小的白色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顿时弥漫开来:“这是‘善念凝神膏’。将士们临战前涂抹少许在太阳穴、鼻下,或含服一粒,能提振精神,稳固心神,增强自身善念之力的感应与凝聚力。面对晶簇邪力侵袭时,有奇效。”
她说完,重新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药物只能辅助,关键还在战法、在人。但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陆九章看着那三样东西,眼中闪过由衷赞许与感激。沈青囊总是这样,默默准备,在最需要的时候,拿出最切实的支撑。他点点头,郑重道:“沈大夫这三样,至关重要。尤其是变异金线莲的效用,看来龙脉的自我修复,已开始反哺守护它的力量。”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海图,指尖划过黑鲸岛与北漠海岸之间的广阔海域,沉吟道:“张都尉的顾虑,正是关键。我们不能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所以,我的想法是——联合作战,海陆协同。”
他看向冷千绝:“冷旗主,铁血旗弟子擅长沙场搏杀,个人武勇与战阵配合极强,更精于克制阴邪之术,是应对晶簇阴邪之力的主力。但海上颠簸,与陆战截然不同。我的建议是,铁血旗精锐不直接参与水师操舟炮战,而是作为‘登船近战突击队’和‘阴邪防御核心’。战船接舷时,你们跳帮杀敌;敌军施放阴邪手段时,你们结阵催动克制之法,护住战船与水师弟兄。这相当于在海上战场上,为我们加了一道应对阴邪之力的保障。”
冷千绝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此法可行。铁血旗儿郎,不惧风浪,更不惧近身搏杀。善念金光阵在矿洞已验过威力,搬到船上,一样能让晶簇傀儡有来无回!”
陆九章又看向张都尉:“张都尉,边军擅守,熟悉北漠每一寸土地。海上我们或许不如敌人,但岸边,是我们的天下。请边军在可能登陆的海岸线险要处,依托地形,预先构筑炮台、垒石、陷坑,多备火箭、滚木、礌石。一旦发现敌船企图靠岸,不必等其完全登陆,直接用岸防火力覆盖滩头,把他们摁在水里打!同时,在沿岸村落布置游骑,传递警讯,疏散百姓。水师在海上阻截,边军在岸上固守,形成‘海陆双重防线’,让九重天进退两难。”
张都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他用力一拍大腿:“好!这个法子对路!在岸边打,咱们谁也不怵!炮火弓箭,管够!老子这就去安排,把沿岸能藏船的地方,全给他盯死了!”
陆九章看向沈青囊,沉声道:“沈大夫,龙脉地宫,是我们的根本,绝不能有失。我担心九重天会玩声东击西的把戏,明面上大举进攻海岸,暗地里派精锐潜入雪山,破坏或污染龙脉核心。所以,你必须留在雪山,坐镇地宫。一方面,守护龙脉核心稳定,确保龙脉根基不失;另一方面,你医术通神,对阴邪之力感应敏锐,地宫若有异动,唯有你能第一时间察觉并应对。这是重中之重,托付给你了。”
沈青囊静静听着,迎上陆九章的目光,轻轻颔首:“我明白。地宫有我,你放心。”短短几个字,却重如千钧。
陆九章心中一定,继续道:“至于水师主力,赵三前辈已联络江南水师。他们因假盐引案受九重天牵连,正欲戴罪立功,已答应派二十艘战船,由副将周定海率领,三日后抵达我们指定的北漠港口。江南水师常年巡防长江、运河、东海,水战经验丰富,操舟驾船、火炮弓弩皆是行家。有他们加入,我们在海上的短板,就能补上大半。这便是异地配合之法,用江南的水上优势,补北漠的海上不足。”
他手指在海图上几个关键位置点了点,最终形成一个清晰的包围网:“如此,铁血旗登船近战、善念防御;边军岸防固守、预警游骑;江南水师海上主力、阻截炮战;沈大夫镇守地宫、稳固核心。四线配合,各司其职,方能将黑鲸岛的威胁,彻底扼杀在海上!”
冷千绝霍然站起,握住绝灭长枪,枪尖那点暗红似乎更炽烈了些:“陆宗主部署周密,冷某佩服!铁血旗这就开始选拔登船精锐,演练船上结阵之法!”
张都尉也起身抱拳:“边军即刻调动,构筑工事!定叫那帮海匪,上不了岸!”
沈青囊将三个药袋推至陆九章面前:“这些,你先带着。地宫那边,我自有准备。”
计划初定,人人眼中都有了光彩。然而,就在这时——
“报!”
一名铁血旗弟子裹着一身风雪,急匆匆闯入石洞,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已被雪花浸湿边缘的密信:“旗主,陆宗主!边军斥候在东北海岸巡哨时,截获一名形迹可疑的渔夫,从其鱼篓暗格中搜出此信!火漆印是九重天的骷髅标志!”
洞内气氛瞬间一凝。
陆九章接过密信,入手冰凉潮湿。他小心剥开火漆,展开信纸。信纸是特制薄皮纸,上面的字迹并非寻常笔墨所写,而是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诡异符文。快速译读完符文内容,陆九章瞳孔微缩,将信纸递给冷千绝和张都尉。
冷千绝扫了一眼,脸色陡然一沉:“好狡猾的伎俩!”
张都尉识字不多,但看懂了关键图案和几个简单指示标记,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声东击西?佯攻海岸,实偷地宫?”
信上内容很简单:三日后,九重天将集结黑鲸岛主力,大张旗鼓佯攻北漠东海岸,制造混乱,牵制守护盟与边军主力。同时,派一支全部由晶簇傀儡和影盟杀手组成的精锐小队,携带特制的“龙脉干扰器”,从另一处更为隐秘的海湾登陆,轻装疾行,直扑雪山龙脉地宫,执行破坏任务。
陆九章看着那信纸在炭火旁渐渐烘干卷曲,眼中却没有太多意外,反而闪过一丝了然与冷嘲。他将信纸直接伸向火塘,火焰舔舐上来,瞬间将其化为灰烬。
“果然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带着看穿把戏的从容,“表面上摆出一副来势汹汹的佯攻架势,吸引我们所有防御兵力去应对,实则暗度陈仓,想悄悄毁掉龙脉根本。可惜,他们这套伎俩,在我眼里,痕迹太过明显。”
冷千绝和张都尉看向他。沈青囊也抬起了眼。
陆九章走到海图边,手指先点了点信中提到的佯攻地点——东海岸一处开阔滩涂,又划向信中提到可能用于偷袭的另一处隐秘海湾——那是在东海岸以北约六十里,一处被称作“鬼牙湾”的险恶之地,暗礁密布,水道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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