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最后安宁与众人(二)(2/2)
她顿了顿,转向另一侧。
“师哥,你照顾好佳蓉姐,顺带去买那些精细的小料。”
陈佳蓉先一步点头,随即,她抬起眼询问:“粽叶……可以不去超市买吗?我想去菜市场那家干货店,他家的叶子是鹤峰的……”
“鹤峰?”候山珊的拇指停在手机边缘,眉毛不易察觉地上挑了一下,记忆中这是个盛产粽叶的县城。
两个字在她脑海中迅速展开一张地图,那里和这隔了快两千公里了,靠谱吗?不会只是噱头吧?
她的疑问并未说出口,目光已下意识地投向陈佳蓉身后。
申启航站在那里,沉默地点了点头。硅胶假体的下颌线条在停车场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笃定。
“行。”候山珊收回视线,语气松快下来,“那这部分就交给你们喽。”
一种达成默契的轻快笑意在陈佳蓉脸上漾开。
比起超市里整齐划一、包装精美的货品,她更青睐菜市场摊位上那些大小不一、还沾着些许清晨露水痕迹的粽叶。那里有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相邻摊位飘来的、炸油饼的香气,有摊主用方言招呼熟客的喧嚷。
用她的话说,那里有“烟火气”。
干货店在市场最深处,需要穿过一条窄巷。轮椅碾过潮湿不平的石板,发出规律的、几乎让人安心的轱辘声。
申启航推得很稳,速度控制得恰好让陈佳蓉能看清沿途摊位上的一切——路边陶罐里腌渍的深紫色梅子、藤筐中鲜红欲滴的辣椒、竹筛上晾晒着的形态奇特的菌菇。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咸腥与草木气息,比超市洁净恒温的空气多了一层毛茸茸的质感。
“就是前面那家。”陈佳蓉轻声说,手指向前方一个挂着深蓝色布帘的铺面。
店主是个瘦削的老人,坐在柜台后的竹椅上,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修补一个裂开的藤编篮子。
见到他们,他并未立刻起身招呼,只是从镜片上方投来平静的一瞥,点了点头。仿佛他们的到来,无论是轮椅还是申启航脸上那异于常人的轮廓,都只是这个纷乱市场里又一个寻常的组成部分。
“您好,我们来买点粽叶。”陈佳蓉开口,声音温软。
老人放下手里的细藤,慢悠悠起身。他走到柜台一侧,挪开几个陶瓮,从最底下拖出一个用油纸和细麻绳捆扎得方方正正的包裹。
解开麻绳,翻开油纸,一股清冽、凛冽、仿佛带着远方高山晨雾与竹林气息的清香倏然散开,瞬间压过了周遭所有的杂味。
“这段时间雨水怪,雾气散得晚,叶子也就长得慢。”老人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纸,“但慢有慢的好,筋韧,味足。”
他抽出一片,叶子比本地常见的更修长,色泽是更深沉的墨绿,边缘的紫红如晕染的霞,脉络清晰得像叶子的骨骼。
时至今日,久住深巷中的老人恐怕仍不完全清楚围墙之外的世界正经历着何种缓慢的崩解。
也许,直到下一个中秋来临前,他都不会察觉月亮莫名黯去;也只会把不准时的日出归咎于自己年岁大了,记忆如磨损的齿轮般开始错乱。
无知即幸运,一种被时代巨轮碾过时无意间被遗漏的幸运。
他的时间依然被鹤峰山上的云雾、被手中藤条的柔韧度、被顾客对粽叶香气的挑剔所定义。
外界的公告、紊乱的日照、游荡的海鬼、集体性的焦虑……所有这些庞杂而无措的新事物都未能侵入他由油纸、麻绳、竹篓和山野清气构筑的、小而完整的结界。
陈佳蓉接过,指尖轻轻抚摸叶面。
她没有立刻检查品相,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通过这缕气息短暂地触及了老人那个清明的小世界。
“还是曾经的味道。”陈佳蓉睁开眼,肯定地说,眸子里透着清澈的亮光。
老人按两称重,价格不菲,但无人议价——反正是申启航出钱。
陈佳蓉仔细地将油纸重新包好,把那一束清冽的山野之气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珍贵的旧日之梦。
他们又买了上好的棉线,一小罐土蜂蜂蜜,以及一包晒干的、据说来自某个高原湖区的咸鸭蛋当作给柯乐的礼物。
推着轮椅往回走时,巷子里的人流似乎稀疏了些。某个卖瓷器的摊主正在收摊,粗陶碗碟相碰,发出叮咚清响。
这短暂安静的间隙又能持续多久呢?
陈佳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巷子尽头吹来的微风里。
她的目光落在怀里油纸包的一角:“有时候我会觉得……像现在这样能为了明天的粽子认真地挑选一包粽子、闻它的味道、计较它的产地……是一种奢侈。”
申启航推车的动作没有停顿,几秒钟后,回答落在陈佳蓉的耳畔:“因为此刻的一切、从命运中夺回你本身……就是奢侈。”
“讨厌,你又来。”陈佳蓉轻声嗔怪,嘴角却微微扬起,笑容中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自转变慢、海鬼潜行、月亮曾莫名黯去,这些重重叠叠的异常之下,“挑选粽叶”这样的寻常不过是宏大无序的崩坏中微不足道的小执拗。
他们沉默地穿出巷子,回到市场相对开阔的主干道,喧嚣重新包裹上来,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膜。
与另外三人在市场入口汇合时,何泽推着的超市购物车里堆满了沉甸甸的布袋。
回程的路上,车窗外的天空色彩层层叠叠,缓慢得近乎凝滞,现在是下午、还是傍晚?时间依旧模糊。
申启航专注地开着车;候山珊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简讯;何泽看着路过某家4S店时拿到的优惠券和另一份驾校的传单;柯乐望着窗外,石膏手臂搁在膝盖上……
陈佳蓉依然抱着那包粽叶,偶尔低下头轻轻嗅一下。
管他是最后的安宁、还是暴风雨前微不足道的喘息?又或是是别的什么?
谁也说不清,也并不重要。
现在,车里只有几个想在崩坏世界中依然包好一个粽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