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新均衡(2/2)
但他看着慕容友,那沉稳而隐含忧虑的眼神,最终还是强行将这股郁气压了下去。
“三哥……我明白了。”慕容垂的声音有些沙哑。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城内疾驰而来,是一名来自龙城的传令宦官。
“范阳王、吴王接旨!”宦官尖细的嗓音在城头响起。
慕容友与慕容垂对视一眼,整理了一下甲胄,单膝跪地接旨。
旨意中,慕容俊首先褒奖了二人击退匈人的功绩,赏赐了一些金银帛缎。
但随后,话锋一转,强调襄阳乃国之南门,命慕容友务必坚守,不得擅自出击。
而对于慕容垂,旨意则令其“稍作休整后,即率本部兵马,移防河间”。
理由是“防备并州刘显残部,及可能西窜的匈人偏师”。
河间,地处幽州与冀州交界,虽然也是要地。
但比起直面阿提拉主力的襄阳前线,其重要性和危险性,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道旨意,明升暗降,调虎离山的意味十分明显。
慕容垂跪在地上,低着头,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紧紧咬着牙关,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
移防河间?分明是怕他功高盖主,不愿让他继续留在能够建立不世之功的主战场!
慕容友心中,也是一沉,但他城府更深。
面上不动声色,率先叩首:“臣,慕容友,领旨谢恩!”
接过圣旨,打发走宦官后,城头上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
慕容垂猛地站起身,一拳砸在旁边的垛堞上,坚硬的墙砖竟被他砸得出现了裂痕。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兄他……他就如此容不下我吗?!”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悲愤和不甘。
慕容友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沉稳:“道明,慎言!”
“旨意已下,遵命便是。河间亦是重镇,守好河间,同样是为国效力。”
慕容垂看着慕容友,眼中满是血丝:“三哥!”
“你告诉我,这样下去,大燕还能有希望吗?外有强虏,内……内……”
他终究没有把,“内有权奸昏主”这句话说出口,但那绝望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慕容友无言以对,只能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
兄弟二人站在,血与火洗礼过的城头,望着暂时退却的敌人。
心中却无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对家国未来的深深忧虑。
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来自内部的寒意。
襄阳的烽火暂时平息,但大燕帝国内部的裂痕,却在这“均衡”之下,悄然加深。
慕容垂这颗最耀眼的将星,其命运似乎正被一步步,推向未知的深渊。
第三幕:云压城
长江,这条横贯华夏的巨龙,在流经江陵段时,水色似乎都变得愈发深沉晦暗。
并非天象有异,而是北岸那无边无际、如同瘟疫般蔓延的营帐。
将一种凝重的煞气,投射到了江天之间。
匈人帝国,“狼主”阿提拉的大纛。
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苍狼噬日”图腾的黑色旗帜。
矗立在连绵营地的中央,如同狼群中昂起的头颅。
冷漠地俯瞰着南岸,那座在历史中刻下过无数印记的雄城,江陵。
营地毫无章法,却充满了野蛮的生命力。
不同于中原军队,讲究的营垒分明、沟壑齐整。
匈人的营地,更像是一个自发形成的游牧聚落。
核心区域是阿提拉的本部“苍狼卫”,帐篷更大,也更整齐一些。
周围堆砌着缴获的武备,燃烧的篝火上炙烤着整只的牛羊。
油脂滴落火中,噼啪作响,混合着士兵们粗野的喧哗,和带有异域腔调的战歌。
更外围,则是色彩、形制各异的仆从军营地。
来自遥远西方的哥特人、阿兰人、萨尔马提亚人……
他们保留着自己的习俗和装备,如同依附在巨狼身上的虱虫。
混乱,躁动,却又被更强的力量束缚着。
空气中弥漫着马粪、汗臭、未鞣制的皮革、烤焦的肉味。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西方香料的混合气味。
这气味构成了匈人大军独一无二的标识,如同狼群留下的标记,充满了侵略性。
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战马,在亲卫“苍狼卫”的簇拥下,缓缓行至江边。
马背上,正是阿提拉。他并未穿戴那套华丽的、带有萨珊波斯风格的鳞甲。
仅着一身深色的匈奴传统皮袍,外罩一件厚重的狼皮斗篷。
他的身形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巨人般雄伟。
反而显得有些精悍瘦削,但每一寸肌肉,都仿佛钢铁绞索般紧密。
面容扁平,黄皮肤,但那双琥珀色的、如同真正狼眸的眼睛,深邃得令人心悸。
他沉默地望着江面,望着对岸那座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江陵城。
“狼主,”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西方口音,但匈奴语流利非常。
说话的是奥涅格西斯,全军副帅,那位哥特裔的战略家。
他穿着融合了,匈人与罗马风格的实用甲胄,腰间挂着羊皮地图筒。
“斥候回报,江陵四门紧闭,护城河引的是活水,很麻烦。”
“城头守军旗帜尚算严整,主要是桓玄的西府兵旧部。”
“还有吴甫之、皇甫敷等人的旗号。”
阿提拉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困兽犹斗。”
“桓玄……一只躲在华丽羽毛下的病鸡罢了。他的挣扎,只会让狩猎更有趣。”
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冷光,
“我们要的不是强攻,是让他们自己从内部腐烂。”
“传令埃拉克,让他的人动起来。”
“还有斯科塔,他的‘狼踪’,该把恐惧的种子,撒进江陵的每一寸泥土了。”
“是。”奥涅格西斯躬身领命,又道,“另外,东方的探子回报。”
“冉闵的龙雀旗,已经在建康一带重新集结。”
“他似乎在观望,但也可能,随时西进。”
“冉闵……”阿提拉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兴趣的神情。
“武悼天王……汉家最后的神只?很好!”
“击败一只病鸡毫无乐趣,猎杀猛虎,才配得上‘上帝之鞭’的称号。”
他猛地一拉缰绳,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嘶鸣。
“告诉儿郎们,江陵是我们的猎场!尽情撕咬,让恐惧成为我们最好的先锋!”
随着阿提拉的命令,匈人大营如同沉睡的巨兽开始苏醒。
一队队骑兵冲出营寨,如同扩散的狼群,扑向江陵周边的村镇。
第四幕:江陵岸
江陵城,这座刚刚被桓玄,定为了都城。
尚未来得及享受几日帝都荣光的城池,此刻正浸泡在,无边的恐惧与绝望之中。
城头上,守军将士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们大多是原西府兵骨干,经历过战火,并非乌合之众。
但城下那望不到边的异族大军,那从未见过的装束。
那空气中弥漫的野蛮气息,都让他们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
尤其是那面“苍狼噬日”大纛,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能吸走人的勇气。
“铁壁将军”吴甫之,按着他那柄厚背砍刀,如同铁铸的雕像般屹立在城楼最前方。
他身上的“镇江”铁札甲沾满尘土,左眉骨上的箭疤,在阴沉的天光下更显狰狞。
他的眼神依旧沉稳,但深处却藏着一丝化不开的凝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江陵虽坚,但面对如此规模和凶悍的敌人。
困守孤城,结局早已注定。
他能做的,只是拖延,用士兵的血肉和这座城池的砖石,尽可能地拖延。
“将军,”副将皇甫敷快步走来,脸色难看。
“探马回报,匈人游骑已洗劫了,城西三十里的柳林镇……”
“男女老幼,无一幸免,首级……被垒成了京观。”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吴甫之沉默着,只是握着刀柄的手更紧了些,青筋暴起。
他望向城内,街道上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
只有一队队匆忙调动的士兵,和蜷缩在屋檐下、面黄肌瘦的百姓。
粮仓的存粮在围城开始前就不算充裕,桓玄称帝后的挥霍,更是雪上加霜。
“知道了。”吴甫之的声音干涩,“严守四门,没有我的命令,擅离职守者,斩。”
“派人安抚城内百姓,分发……尽可能分发些粥米。”
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但他必须这么做。
就在这时,城下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
只见匈人大营中,冲出一支,约千人的骑兵。
押解着数百名,被俘的楚军士卒和低级官吏,来到了江陵城弓箭射程的边缘。
为首一员匈人将领,身材魁梧如山,戴着狰狞的狼首盔,正是万夫长埃拉克。
他狞笑着,举起手中的巨斧。
“城上的两脚羊听着!”一名通晓汉话的,匈人军官纵马而出,用汉语高声呐喊。
“这就是对抗狼主、对抗天神之鞭的下场!”
“献出桓玄,献出城池,可免一死!否则,这就是榜样!”
话音未落,埃拉克巨斧挥下!血光迸溅!
一名楚军校尉的头颅冲天而起,无头的尸体被战马拖着踉跄几步,才沉重倒地。
城头上,一片死寂。随即,压抑的惊呼和愤怒的咒骂声响起。
许多士兵目眦欲裂,几乎要冲下城去拼命。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吴甫之厉声怒吼,声如洪钟,压下了城头的骚动。
“弓箭手!没有命令,不许放箭!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知道,这是阿提拉的心理战,出去就是送死。
只会让敌人看笑话,让守军士气更加低落。然而,屠杀并未停止。
埃拉克和他手下的苍狼卫,如同戏耍猎物般,用各种残酷的方式处决着俘虏。
砍头、腰斩、甚至纵马践踏……惨叫声、求饶声、狂笑声混杂在一起。
构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乐,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守城将士的耳中。
浓烈的血腥气顺着江风飘上城头,令人作呕。
一些新兵忍不住弯腰呕吐,更多的老兵则死死咬着牙。
嘴唇被咬出血痕,眼中燃烧着,屈辱和仇恨的火焰。
吴甫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只有那颤抖的嘴角,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他身后的“不弃”巨盾,那上面的“汉”字,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仿佛也在泣血。
这场城下的屠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最后一名俘虏,在绝望的哀嚎中,被马蹄踏成肉泥。
匈人骑兵才发出一阵得意的呼啸,耀武扬威地撤回大营。
只留下江岸边,一片狼藉的尸体和凝固的暗红血迹。
江陵城,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但城头守军的士气,已然遭到了沉重的一击。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寂静中悄然蔓延。
每个人都明白,城外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视人命如草芥的野兽。
而他们,就是这群野兽的,下一个目标。
夜色,渐渐笼罩了江陵。
城内的灯火稀疏而黯淡,与北岸匈人营地,连绵的篝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座孤城,在狼群的环伺下,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吞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