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狼主令(1/2)
第一幕:残狼窟
并州吕梁深处孤狼堡,这里并非繁华城池。
而是一座依托险峻山势、在原有古戍堡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巨大塬堡。
墙体多以山石垒砌,斑驳不堪,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处处可见临时修补的痕迹。
仿佛一个伤痕累累,却依旧龇牙的巨兽,匍匐在苍茫的群山之间。
堡内建筑低矮杂乱,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皮革鞣制味。
还有某种,常年不散的、带着苦涩烟熏的气味。
这里没有,江南的湿润富庶,也没有,河北平原的辽阔。
只有属于山地的贫瘠、坚韧,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
堡寨最高处的“狼首堂”,与其说是殿堂,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石屋。
屋内光线昏暗,仅靠几处狭小的箭窗,还有中央永不熄灭的篝火,提供照明。
火光跳跃,映照在墙壁上悬挂着的几面破损不堪、颜色暗淡的狼头旗帜上。
那是昔日匈奴汉赵荣光,仅存的、象征性的残留。
旗杆旁甚至还倚靠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羱角,那是古老时代草原霸权的遗物。
如今只能作为,祭祀时的礼器,发出苍凉呜咽的号声。
刘显,这位并州匈奴名义上的大单于,正坐在一张,铺着完整黑熊皮的石座上。
他是曾经慕容燕国,册封的“大都督”、“并州刺史”。
他年约四旬,面容精悍,肤色是因常年风餐露宿,而形成的古铜色。
眼角与额头,刻满了忧虑与风霜的痕迹。
他并未穿着,以前慕容燕赏赐的华丽官袍。
而是一身便于活动的、陈旧但结实的皮甲,外罩一件边缘磨损的狼皮大氅。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此刻正无意识地滑动。
摩挲着石座扶手上,一个模糊不清、几乎被磨平字迹的铜饰。
那或许是一方汉赵的官印残件,象征着他那早已破碎不堪的“正统”梦。
堂下篝火旁,围坐着几名,匈奴的核心人物。
大将呼延豹,身材魁梧如熊罴,瞎了一只眼,用一块脏污的黑色眼罩遮盖着。
那是多年前,与敌军血战时留下的印记,也是他刻骨仇恨的证明。
他脾气暴躁,此刻正焦躁地,用手掌摩擦着膝盖上,横放的弯刀刀柄。
那刀柄上缠着的皮革,已被血污浸透得发黑发硬。
他是部族中坚定的复仇派,任何与隐忍、妥协相关的策略,都会让他勃然大怒。
老萨满沮渠,是部族的精神支柱。
他身披一件用各种鸟类羽毛,以及细小兽骨缀成的、色彩斑驳而陈旧的法袍。
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大多数时候浑浊无神,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但偶尔睁开,却会迸发出,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
他枯瘦的手掌中,紧紧握着顶端镶嵌着狼髀骨、悬挂着诸多铜铃和骨片的神杖。
沉默地坐在那里,如同山岩本身。
此外,还有几名同样面带风霜、眼神中混合着警惕、疲惫的中小部落头人。
“……前秦那边,又催要五百匹战马,还有这个冬天的皮货贡赋。”
刘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压抑的屈辱。
“说是要犒赏,在前线苦战的将士。”他冷笑一声。
呼延豹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如同闷雷:“给个鸟!咱们自己儿郎,还缺马缺甲。”
“冬天都快没厚衣服穿了!前秦把我们当什么了?予取予求的牛羊吗?”
“大单于!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咱们得像狼一样,自己去抢!”
“抢?去哪里抢?”一个头人闷声反驳,“河北,是慕容家的地盘。”
“咱们小打小闹还行,大队人马出去,立刻就会被盯上。”
“南边是冉闵,那杀神的地盘,去找死吗?”
“西边是前秦,苻坚王猛治下,关防严密,去了也是碰一鼻子灰!”
“那难道就永远窝在这山沟里,给苻坚家当狗,等着被一点点吸干血吗?”
呼延豹独眼中,凶光毕露,“大单于!”
“我听说南边,那个匈人阿提拉很厉害,连慕容恪都吃了亏!咱们是不是……”
“豹!”刘显厉声打断了他,眼神锐利如刀,“慎言!”
他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堂外,压低声音,“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别忘了,咱们周围,有多少苻坚家的眼睛盯着!”
呼延豹梗着脖子,满脸不服,但终究没再吭声,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沮渠萨满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
手中的神杖轻轻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用一种苍老而沙哑、仿佛带着某种,神秘韵律的声音说道。
“狼群失去了头狼,会在风雪中哀嚎,也会寻找新的强者依附。”
“或者在孤独中冻毙,长生天给了我们坚韧的筋骨,也给了我们选择的智慧。”
“是继续在旧主的皮鞭下,舔舐伤口,还是冒险去寻找,新的草场……”
“需要头狼的决断,也需要聆听,祖先之灵的指引。”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但那含糊的话语,却精准地道出了,当前匈奴部族,面临的困境和迷茫。
刘显沉默着,手指更加用力地,摩挲着那方残印。
他何尝不想奋起一搏?但现实是如此的残酷。
部族实力大不如前,人口凋零,物资匮乏,外部强敌环伺。
依附前秦,固然屈辱,但至少能获得,一定的庇护和喘息之机。
虽然这庇护带着枷锁,这喘息空间,正在不断被压缩。
背叛前秦?那将立刻招致灭顶之灾。寻找新的靠山?
放眼四周,那个突然出现的、来自遥远西方的阿提拉。
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但同样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
一名刘显的亲信“孤狼卫”队长,快步走入。
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和凝重,来到刘显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同时递上了一个,用黑色狼皮紧紧包裹、样式奇特的筒状物。
刘显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接过那皮筒,入手沉重冰凉。
上面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扭曲如蛇的字符,烙印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标记。
那狼头的姿态,充满了异域的侵略性和霸气,与他所熟悉的匈奴狼图腾截然不同。
“在哪里发现的?什么人送来的?”刘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大单于,是在我们通往河套的一条秘密商道旁,插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上。”
“发现时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这个。”队长回答道。
“送信的人……手法极其高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延豹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小小的、却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狼皮筒上。
一种莫名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刘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挥了挥手,示意亲信队长退下,并加强警戒。
然后,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用微微颤抖,但依旧稳定的手。
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捆绑皮筒的,金色细绳。
第二幕:异域狼
狼皮筒被打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帛书或竹简。
而是一卷质地坚韧、颜色泛黄的古旧羊皮纸。
这种书写材料,在并州乃至整个中原,都极为罕见。
带着一股浓烈的、属于草原,以及西方的粗犷气息。
刘显缓缓将羊皮卷展开,上面的文字并非汉字,也不是他知晓的鲜卑文或羌文。
而是一种同样扭曲、充满棱角的,陌生文字。
然而在文字的下方,还附有一行略显生硬、但勉强可以辨认的汉字译文。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羊皮卷上,也映照在刘显,越来越凝重的脸上。
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着,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握着羊皮卷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羊皮卷上的内容,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长生天之下,万族之主,苍狼之裔,匈人之王阿提拉,致盘踞于并州山峦之匈奴遗族首领。”
开篇的称号,就带着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傲慢,仿佛来自更高层级存在的俯视。
“尔等之事,吾已听闻。昔日草原之雄,今竟蜷缩于山隙。”
“仰苻氏之鼻息,苟延残喘,犹如丧家之犬,何其悲也!”
“冉闵一纸杀令,尔等血脉几近凋零,此仇此恨,想必刻骨铭心。”
文字直刺匈奴人内心,最深的伤疤和屈辱,毫不留情。
“今,吾之铁蹄已踏碎荆北,慕容小儿亦需避吾锋芒。”
“汉人所谓之天命,在吾苍狼旗帜之下,不过笑谈。”
“吾乃真正之‘上帝之鞭’,奉天命涤荡世间,重订秩序。”
“闻尔等尚存复国之志,然困于实力,委身于仇雠之侧。”
“此非英雄所为,实乃懦夫之行!”
“今,吾赐尔等一个机会,一个重归狼群,再现祖辈荣光之机。”
“臣服于吾,承认吾阿提拉为尔等唯一之大单于,为天下所有草原民族之共主!”
“尔刘显,若能率众来归,吾可封尔为‘并州王’。”
“仍许尔统辖旧部,为吾扫平并州之先锋!”
“若应允,即派心腹之人,携尔之信物,前往荆北吾之大营觐见。”
“吾之使者斯科塔,将在此条商道等候十日。逾期不至,或虚与委蛇……”
“则视同悖逆!待吾踏平江陵,回转兵锋之日。”
“便是尔等并州匈奴,彻底烟消云散,从这世间抹去之时!”
“何去何从,尔等……自决!”
落款处,是一个用某种暗红色颜料,画押的、更加狰狞巨大的狼头印记。
那狼头仿佛正在,仰天咆哮,欲要噬日!
没有温言劝诱,只有赤裸裸的,威逼利诱。
一边是看似光明,实则吉凶未卜的“并州王”和复国机会。
另一边是毫不掩饰的、彻底族灭的威胁。
“砰!”呼延豹虽然不识字,但看着刘显的脸色和那狼头标记,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独眼圆睁,低吼道。
“大单于!上面说什么?是不是那个阿提拉?!”
刘显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将羊皮卷递给身旁识得汉字的头人,让他念给众人听。
当那充满傲慢与杀伐气息的文字,在昏暗的狼首堂中回荡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时间,堂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众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并州王?!”一个小头人失声惊呼,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隐秘的渴望。
“彻底烟消云散……”另一个头人则脸色煞白,喃喃重复着最后的威胁。
“狂妄!太狂妄了!”呼延豹虽然也被,“并州王”的名号震动了一下。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轻视和威胁的愤怒,“他阿提拉,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蛮子,也敢对我们指手画脚,威胁要灭我们的族?!
“大单于!绝不能答应!这是对我们整个匈奴的侮辱!”
“可是……豹爷,”先前那个有所渴望的头人,怯怯地开口。
“苻坚家对我们……也未必安好心。这些年,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了。”
“这个阿提拉……听说真的很厉害,连慕容恪都拿他没办法。”
“如果他,真能帮我们复国……”
“复国?屁的复国!”呼延豹怒斥道,“给他当先锋,去打并州?”
“那就是让我们去当炮灰!打下来,是他阿提拉的!”
“打不下来,死的是我们的儿郎!到时候,我们还有什么本钱谈条件?”
“不过是换了个主子,而且是个更凶狠、更不可测的主子!”
“但……若是不答应,他真的大军压境……我们……我们挡得住吗?”
又一个头人忧心忡忡地说道,脸上充满了,对未知强敌的恐惧。
争论瞬间爆发,有人被“并州王”的许诺,以及复国的可能性所吸引。
认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值得冒险一搏。
有人则对阿提拉的威胁感到恐惧,认为不能激怒,这个强大的敌人。
而像呼延豹这样的激进派,则感到深深的屈辱,主张强硬回绝。
刘显听着手下们嘈杂的争论,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何尝不知,阿提拉的许诺,可能只是画饼?何尝不知充当先锋的危险?
但他更清楚,拒绝的后果,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阿提拉的信中,透露出的那种自信和冷酷,让他毫不怀疑对方说到做到的能力。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羊皮纸上,落在那狰狞的狼头印记上。
这不仅仅是一封诏书,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
被强行塞到了他的手中,逼着他做出选择。
是握住匕首柄,冒险一搏,还是握住匕首刃,坐以待毙?
“够了!”刘显猛地一声低喝,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他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决断前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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