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原初之青 (9)虚无主义 下(2/2)
“您说今年春天要和我一起种一朵鸢尾花,还要在今年生日向家主大人和夫人准备惊喜。”
阈惘记的分毫不差,甚至揣测到了弥娅忒的言外之意。
“我都不太记得了……”
弥娅忒露出歉意的表情,她此时就是看到阈惘的脸,也要半天才能想起他的名字,但却本能的记得,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我在您睡着期间去买了些鸢尾花的种子,也买了些土和新的陶盆,您如果想,现在就可以种下。”阈惘从床柜里拿出了那一袋鸢尾花种子,以及其余配套的工具。
弥娅忒却只是接过了种子,将它放入了睡衣胸口的口袋里,然后拍了拍胸口。
“还是再等等吧。”
她微笑着说道。
“好的,一切按您的意思来。”
“还有您上次说的,要在您生日时为家主大人的和夫人准备惊喜,我已经和所有人说过了,大家都很赞同,并且已经开始准备了,预计在明后两天完工。”他拿出图纸,精准详细的进行讲解,将那日弥娅忒随口提出的想法以最合理的方法进行实现,就光从图纸的褶皱承担来看,他一点排练到许多次,去做到他最不擅长的人员调度。
“谢谢你阈惘。”
“……嗯。”
“遇到你真好。”
弥娅忒笑着,无比的轻松,像是春日的一抹阳光,春风悄悄吹入房间,似是无声,亦如平常那样,毫无变化,没有什么独到的意义,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只是正常的春去冬来,正常的道别。
“我也是……小姐。”
在阈惘给予答复时,弥娅忒已经悄悄睡了下去,这份回答也不知给了谁。
他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默默的为弥娅忒盖好被子,轻轻说道:
“我等您。”
………………
下午
阈惘被叫到了哈塔克图亚斯的办公室内。
在那书味过于浓重的房间内,一个疲惫的男人带着无神的死鱼眼靠坐在椅子上,桌子上除了文件就是喝干净的高浓度罐装咖啡,似是除了疲惫以外没有什么能麻痹他了。
“家主大人,我来了。”阈惘走到工位上,轻车熟路的清理桌子上的垃圾和罐装咖啡。
“哦!小阈啊,你来了……”那满是疲惫的声音轻轻唤道。
“您最近很累,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哈?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帮忙工作?劳动法是要砍死我的。”
“而且格拉丝碧丝她那里更忙,如果要帮的话就去帮她吧,虽然她不会同意就是了……”
两人都早已把阈惘当做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再苦再累也不希望阈惘和弥娅忒背负他们不应该背负的东西。
“但二位还是每天抽出时间来看望小姐不是吗?我都已经和小姐说过了,你们的爱有好好的送到。”
哈塔克图亚斯起身看向面前的这个少年,在一年前他还是一个局部战争中只不管阵营,知道救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空壳,如今却拥有了许多。
“家主大人找我是为了什么吗?”
阈惘优雅的问道。
“很简单,我来找你聊聊你的未来。”
“你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是全a加,再加上你个人的能力,放到拉莱耶也只需几年就可以在大公司爬到部门总管……”
“您这是……”
“那孩子和我说过,希望在她死后,可以给你找一个好去处,不想把你锁在这里成为她的墓碑……”哈塔克图亚斯说着,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我用关系帮你在那格和耶布她们公司那里找到了个职位,也帮你办了户口和签证……”
“你完全可以在弥娅忒死后离开这里,去往新的生活,新的身份,告别这一切。”
“这不是在考验你,你如果能过一个轻松的人生,我和格拉丝碧丝也会很高兴的。”
“所以把这些交给我们吧。”
哈塔克图亚斯的语气温柔而贴心,完全没有身为领导者的决绝,而是一个父亲的释然,以及希望完成女儿心愿的执念。
若是死亡已经无法避免,那么完成死者的意愿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存在的证明,那是死者的选择,就是放开一个人,让他不被死亡压垮。
“我不会成为坟墓的。”
“你会的,我和格拉丝碧丝都这样认为。”
“……”
“没必要现在就做决定,我们会给你时间,所有人都很悲伤,都需要接受的时间。”哈塔克图亚斯清楚让一个孩子立刻做出决定还是有些不妥,或许自己真的是糊涂了才会选择这样说,这个选择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他已经无处证实了,他只希望这个孩子能继续活下去,而不是被生命压垮。
等到了外面,他会结交新的人,会有爱他的人,他爱的人。
时间会扫平一切,为弥娅忒敲响最后一次丧钟。
“好……”
“家主大人……”
“怎么了?小阈?”
阈惘回过头,露出笑容。
“4月13日那天,请好好期待吧。”
…………………………
4月13日
今天是弥娅忒的生日。
她于今天降生。
亦如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那般。
哈塔克图亚斯和格拉丝碧丝一早就出去工作了,学生们算好时间,借用阈惘的职权全体逃课,匆匆忙忙的开始布置宅邸。
“阈惘,这个怎么放?”
“再偏十五度!”
“阈惘!”
“阈惘!”
“阈哥!”
…………
一早上就这么忙忙碌碌的过去了,宅邸少有的变得特别热闹。
好在全体学生上下一条心,都希望在这个日子去感谢一直照顾他们的两位大人,所以速度出奇的快,在下午两点的时候就基本上完工了。
直到,一位陌生人的到来。
……………………………………
再次睁开沉重的眼皮。
那沉沦的黑暗将自己吞没了许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睡了多久。
义眼已经无法提供最基础的视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带着看不清的轮廓不断跃动,似是疯狂又血腥包装的前奏。
周围阴风整整,时不时能感觉到有火光闪过。
周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和某种东西粘稠的恶心感。
义体脊椎发出吃力的咔嚓声,终于
黑夜静静的将岛屿吞没,那悬挂的满园无比的巨大,似是一只淡黄的独瞳,实时似乎也确实如此。
火焰悄悄的在天空上画下一篇绯红,像是孩子般的恶作剧那样,一场无言又毫无理由的灾祸将缄默带给了他。
天空中下起一场裹着死气的大雨,一次又一次的将弥娅忒冲刷,她感觉又冷又饿,身上的义体在迅速的被分解,如同火灾后一碰就碎的木炭般脆弱。
“阈惘……爸爸……妈妈……”弥娅忒本能的呼唤起她最信任的人,可是却怎么都得不到答复,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她的心里泛起,她无助的在床上乱抓着,希望能抓到些什么,可结果却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一处坚硬的像是手术台一样的东西上。
她连忙开始挪动身躯……
吱……
义眼发出枯竭般的电流声,那沾染着血污的画面将一切都衬托的那么的真实可怕。
顿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反胃感从生理上强迫胃液吐出,弥娅忒一边咳嗽一边呕吐出鲜血。
周围的一切都在自己的眼前解离然后又重组,天上那轮圆月给予的光芒从未如此耀眼和诡异,那地面快要生出非人能理解的恐怖植物,空间都被某物扭曲。
“你醒了?”
一双手搭在了弥娅忒的肩膀上,在弥娅忒惊恐的目光中将她重新抱上了祭台。
是那个在卢浮宫见到的女人,她苍白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渗人,被遮住的眼睛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恶臭。
“你是谁!?阈惘呢?爸爸妈妈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他们不就在这里吗?”
……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他们要保护你,我尊重他们的意愿,于是就杀了他们!啊啊啊!真是让人感动的亲情!真是太温柔!太慈爱了!”
『桐祈』狞笑着发出疯狂的叫声,然后又突然哭了起来。
“呜呜……他们这么拼命地保护你,你最后还是要死与我手,真是悲哀啊,他们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悲剧英雄!最完美的父母!”
最后毫无预兆的,『桐祈』将一把刀直直的刺入弥娅忒的心脏,顺带着捅破了弥娅忒胸前的袋子……
鸢尾花的种子洒落了一地……然后被血液浸泡,被尸体掩埋。
剧烈的疼痛和死亡在一瞬间吞没了她……一切宛如一场无妄之灾,这是一场毫无公平,毫无结果的终幕曲。
“……种子……”
“种子……约好了……要……”
“爸爸……妈妈……对不起……”
弥娅忒的视线逐渐失去了光芒,她静静的盯着那粘稠又下着鲜红雨水的乌云,和那宛如瞳孔般的月光……
周围嘈杂的教徒交欢的声音,那些暴虐的将鲜血和血肉视为一切的畜生正追求着自己那虚无缥缈的救赎。
两只扭曲消瘦的黑山羊幼崽被驱赶着走出。
仪式开始了。
那片宅邸被火焰燃起,一切回忆和过去都被烧尽了,那些旧日的迷惘,获得的救赎和其留下的痕迹一切都死去了。
火光将雨时的地面刨上赤色的光泽,房屋逐渐倒塌,一切期待的,未行的都被变成了沉默的齑粉。
天空被扭曲。
赤红的雨滴砸落在地上,每一滴都将一颗奇幻的植物和生命带到了世界上,那宛如黑云般粘稠的身躯渐渐行至此处。
“至高的母神,亿万生灵的源头!
黑暗之源,星空之渊。请回应我的召唤;万物之母,不可言喻者的王后,请聆听我的请求;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太古之初孕育生命者,请聆听我的祷告。
黑暗之子,丰饶之神。请满足我的愿望。
我以疯狂的嚎叫向您献祭我自己,请与我交壤,请让我孕育。
请赐予子嗣,请赐予我生命,请赐于我生殖的力量,请赐于我长盛不衰的力量。
耶,莎布?尼古拉丝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耶,莎布?尼古拉丝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耶,莎布?尼古拉丝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那位至高的生命之母来到了这里。
与此同时带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天空中的乌云透出无数螺旋般的亮光,那些宛如群星的吐息,带着扭曲空间的划痕悄悄降临在了地上,随起诞生的巨大银门在地球上空显现,时间在一瞬间被停止,光线不再传播,一切被静止,只剩下其本身的存在散发出星光般的闪耀。
那无尽虚空之王,移星者,时间和空间的发源地!
一生万物,万物归一者
——犹格索托斯。
『桐祈』为这突然的惊喜感到激动,甚至高举双臂,发出整整嗤笑。
这台被罪恶和鲜血灌满的机械迫切的需要一场死亡,需要一场真正称得上是死的解脱,那样就能拜托奈亚拉托提普的控制,将一切抛之脑后了。
会错意了,杂碎。
奈亚的声音再次从『桐祈』的脑袋中响起。
他们回应的不是你,是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
『桐祈』的视线看向地上那数百人组成的血湖,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只见在那血湖中,一具被无数肉块拼凑而出的尸体缓缓起身,那些肉块不知为何组成新的肢体,然后又被一股白色的光芒打散成,紧接着又再次聚合,最终形成了一具人不人鬼不鬼的尸体聚合体。
那些肉块不断蠕动,更新,再生,变成合适的样子,组合出阈惘的样子。
那是……『桐祈』……新的『桐祈』……融合的很完美……怎么会有这么完整的素体?
阈惘缓步走出血池,那亚洲人的棕色瞳孔此时已然变成了鲜红色,和『桐祈』在记忆中看到的那个短暂诞生的美丽生命如出一辙。
她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向那一切恐惧一切折磨的根源,向奈亚拉托提普给予报复的机会!
“你……你……你是『桐祈』?!奈……奈亚……奈亚拉托提普他!”
碰!
在说出其名讳的一瞬间,『桐祈』便化作了一摊血花,彻底的消失了。
阈惘无言的望着周围被死亡和虚无包裹着的一切,那些已死的生命和回忆缓缓在他眼前走过。
一切最终被火焰和死亡吞没,一切因果无从得知,像是一开始就应该这样,无法反抗,因为这就是因果交织下的命运。
他轻轻来到弥娅忒的面前,那具尸骸早已失去了颜色,里面什么都不剩。
一时间,他也找不到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了,空气中弥漫着恐怖的血腥味,那些尸体在几个小时之前还和他有说有笑,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一切都太过虚无了,太过无意义了。
他轻轻为弥娅忒合上双眼,擦去她脸上的血迹,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又颤抖着吐了出来,那哽咽的嗓音发不出声音,身躯颤抖的从未如此痛苦。
突然,一双手搭在了阈惘的肩膀上……他回头看去。
那是宅邸中的一百多号学生、仆人们,以及那两位给予了在坐所有人一个家的父亲母亲。
还有那个病弱的少女……
他想起了过去,他和弥娅忒的一次闲聊:
“如果有来生,没有任何苦难和悲伤,小姐你想做什么呢?”
“你的问题好刁钻。”
“就当是个参考吧。”
“那要做的可多了,我希望能和妈妈一起去逛商场,陪爸爸一起去钓鱼,和大家一起在学校学习,在某处奔跑,可以开心的笑,可以放肆的哭,可以和身边的某人相伴一生,诞下孩子,最后在死前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程!”
“还有还有!我想在冬天尝尝冰淇淋,尝尝夏天的火锅,然后跑到海里面去游泳!我想用普通人的视角体验世界上的一切,不论好坏我都照单全收!”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有你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活下去。”
他的愿望如此简单,也如此沉重。
火光和雨水合奏出夜的寂静。
阈惘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唯独要把自己托举上来的原因。
因为他们也想这样活着。
微风轻轻拂过,少年终将上路。
“你们的愿望我收到了……”
“接下来,交给我吧。”
莎布尼古拉斯浮现在天空之上。
那曾为男性,现为女性的化身:带着青色的长发,名为沙耶的熟美女人,似是黑夜中唯一的白净,忽然出现在了阈惘的面前。
“是你召唤了我?可我不记得你,人类,我也从未感知过你,你是谁?”
金色的横瞳中闪过一丝异样,但那却是最简单的提问,意思是让你回答其问题。
在她的面前,一切都被几何似的变成了混沌,一切又好似是开了朵朵异世界的鲜花,那些植物的枝条慢慢生长,最终将阈惘拥抱,那怀抱是报告着无比温柔的母爱的,是所有生物心底最柔软的底色。
“呵……”
阈惘嗤笑一声,然后自嘲的笑了笑,再是表情不断的变化,永远找不到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此时的场景,但最终表情还是变回了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
那被桐祈称为刀刻的温柔笑容,他张开双臂,然后夸张的鞠了一躬。
“在下只是一个流落至此的弄臣,希望能用苟且的一切换得……”
“一次给予存在的虚无主义。”
“一次拯救的机会。”
火焰中,那包含着呕血和嘶喊的沙耶之歌如春日的温柔般荡漾开了。
在漫长的夜晚里,莎布尼古拉斯降下了三具已死的尸体。
…………………………
滴答……露水滴落在地上。
昨天夜里到清晨时分又下了场雨,多亏如此空气中满是让人舒适的清凉,青青树叶上结出透亮的朝露。
滴答……
他落在了土地里,透到了不知是那个的种子上。
此时的乌云也少了许多,露出天空蔚蓝的幕布,光从中投射而来,慢慢侵入了墓地,最是喜人的花朵悄悄开了,那是一朵墓地中的鸢尾花。
兴许是翻地时将它的种子托举了上来,又或是受到露尔西克丝净化的影响,这朵缺少照耀,缺少成长时间的种子,却还是缓缓的开出了蓝白的花朵。
纯黑的稚子缓缓走来,她捡起了那张被风吹飞的长伞,将之收好,抖了抖水然后放在了怀里。
洁白的光投入清晨的阳光下。
在视线的终点停留着,那不知何人的冰墓碑。
这就是露尔西克丝小姐昨天所说的……
阿格尼尤斯缓缓走上前去,视线没有一丝的转移,来到那冰墓碑面前。
上面刻着那位女王中二至极,却又极具个人特色的取名方式。
可爱的孩子——秋吉丝·露尔西克丝
海湾之树——醪菈·露尔西克丝
一场好梦——伊·露尔西克丝
长春不绝——梵格音·露尔西克丝
………………
晚安,从今日起,你们有家了。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句话时,阿格尼尤斯的心头总是觉得一暖。
像是告别了长寂冬天后永不完结的长夏般,明明是冰,却带给人这样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你好,晚安,再见。”
记忆如同漫漫潮水一遍遍的冲刷着什么,最终要带走什么,在渗入沙地后也不知。
只是将他收入眼底,然后默默的交给记忆分化。
“弥娅忒。”
似是听到有人在呼唤什么,阿格尼尤斯回头看去,却只剩长风缓缓吹过,那股莫名其妙的落寞如同咽下了一口空白,像是什么都不剩了,但就是感觉有什么。
到底是什么在纠缠着这多愁善感的心?
春风带着花朵的香气,在暖意的阳光下吹起了带着凉意的风。
一切如同过去般,她似乎还能听到某人的欢笑,某人的读书声,某日清晨的鸟歌,某颗树下的一场长梦。
但就是记不得了。
“阿格尼尤斯?”
当她回过神来时,桐祈和阈惘已经在身边了,两人引着光,面孔上洋溢着温柔的笑意。
“……”阿格尼尤斯看着俩人,一时间反常的说不出话来。
然后泪水忍不住的流了下来,然后猛的抱住了两人,大声的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到底为何而哭,只是控制不住眼泪,那些早已遗忘的,早该遗忘的化作了阵阵春风。
化作了沉默之后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