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百草堂之青果(2/2)
张阳比王宁年长十岁,颔下留着三缕短须,长衫袖口绣着暗纹药草,一看便知是世家出身。他刚从邻镇出诊回来,药箱上还沾着露水:“李大人,晚生张阳,行医二十年,或可辨这青果真伪。”
孙玉国脸色微变:“张药师与王宁交好,怕是会偏袒吧?”
“药有药性,岂容偏袒?”张阳走到案前,拿起颗野青果,指尖在果核处轻轻一捻,“青果正品,核果卵状纺锤形,成熟后虽青却带黄晕,果核坚硬有棱,断面呈棕褐色。”他又从袖中取出颗晒干的青果,“这是去年广陈皮商送的样品,与王药师案上的果子比对,形态、纹理、气味,无一不符。”
他将野青果凑近鼻尖,闭目片刻:“味涩带甘,气微香,正是青果特有的气息。孙掌柜说这是未成熟的野果,敢问野果能有这般清苦回甘?”
孙玉国噎了一下,折扇摇得更急:“可张老栓咳血是真!这足以证明他的药有问题!”
“未必。”张阳转向张老栓的婆娘,“老栓咳血时,是否觉得咽喉灼痛,夜里盗汗?”
婆娘愣了愣:“是啊,他总说嗓子眼像着火,后半夜汗湿了好几件衣裳。”
张阳点头,看向众人:“诸位可知,青果虽性平,但有一禁忌——阴虚火旺、咯痰带血者禁用。张老栓本就肺阴亏虚,误用青果,反致虚火更旺,这才咳血,非药之过,是辨证之误。”他转向王宁,目光温和却带提醒,“王老弟,你太急着救人,倒忘了细查体质。”
王宁心头一震。那日村民中毒者众,他只顾着解蟹毒,竟忽略了张老栓本就有久咳的旧疾。他上前一步,对张老栓的婆娘深揖:“是我疏忽,这就另开方子,用沙参、麦冬滋肺阴,定能缓解。”
李大人听得连连点头,又看向孙玉国:“孙掌柜,你说这是伪药,可有凭据?”
孙玉国支支吾吾,刘二狗突然跳出来:“我、我看见他们从后山摘的!那地方常有毒蛇,果子肯定有毒!”
“荒唐。”林婉儿摘下斗笠,露出额角沾的草叶,“西山坡杂木林是青果原生地,《岭南草药志》有载:‘橄榄喜生低海拔山坡,与樟、榕共生’,那儿的青果药效比园栽的更足,何来有毒之说?”她从药篓里翻出本泛黄的册子,正是《岭南草药志》,翻到某页指着插图,“你看这图,与我们摘的果子是不是一样?”
众人围过去看,图上的青果树与西山的一模一样,连叶间的纹路都分毫不差。李大人抚着胡须:“既有典籍为证,张药师辨药无误,这青果当属正品。”他转向孙玉国,“无凭无据诬告同行,按律当罚。念在初犯,罚你将强收的青果尽数交予百草堂,以济病患。”
孙玉国脸涨成猪肝色,折扇“啪”地合上:“凭什么?”
“就凭你囤药居奇,罔顾人命。”张阳冷冷道,“方才我来时,见回春堂门口围着个孕妇,说吃了你们的‘解毒药’上吐下泻,那药里掺了多少陈米壳,你自己清楚。”
孙玉国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悻悻地对刘二狗使眼色:“去、去把青果搬来。”
午后的阳光终于从云缝里漏下来,斜斜照进百草堂。郑钦文领着人搬来两担青果,堆在墙角,与野青果放在一起,倒像两簇青绿的小山。王宁拿起颗孙玉国收来的青果,又拿起颗西山摘的,放在一起比对,忽然笑了:“都是好药。”
张阳捋着胡须:“药无贵贱,对症则灵。但医者用药,既要知其性,更要明其禁,不然再好的药也会伤人。”他看向王宁,“方才我已为张老栓诊过,按阴虚证开了方子,你且看看。”
王宁接过药方,见上面写着沙参、玉竹、川贝,配伍严谨,不由得点头:“张兄考虑周全。”
“哥,那这些青果怎么办?”王雪指着堆成小山的果子,眼睛亮晶晶的。
王宁看向众人,声音朗然:“今日起,百草堂的青果汤分文不取,凡中蟹毒、咽喉肿痛者,皆可来取。”他拿起颗青果,高高举起,阳光透过果皮,照出里面细密的纹路,“这果子叫青果,也叫谏果,初尝酸涩,细品方知甘味。就像行医,既要解一时之痛,更要知长久之忌,方能不负医者仁心。”
人群里爆发出喝彩声,张老栓的婆娘抹着泪道谢,连几个原本跟着孙玉国起哄的村民,也红着脸凑过来要药。孙玉国站在角落,看着被众人围住的王宁,又看看墙角那两担青果,忽然把折扇往袖里一塞,转身走了,背影在阳光下拉得老长,竟有几分落寞。
林婉儿拿起颗野青果,抛给王雪:“尝尝?比园子里的更有劲儿。”
王雪接住,擦了擦就往嘴里放,刚咬一口就皱起眉:“好涩……”可嚼了几下,眼睛慢慢睁大,“哎,有点甜!”
王宁看着她们,又看向案上的青果,指尖的药香混着阳光的暖意,心里忽然透亮——这青果的酸涩甘苦,不正是行医路上的滋味吗?虽有波折,终有回甘。
雨后的阳光把百草堂的天井晒得暖洋洋的。王宁蹲在青石板上翻晒青果,那些从西山摘来的野果摊在竹匾里,表皮的水珠被晒得发亮,像撒了层碎银。张娜蹲在他旁边,用软毛刷细细刷着果核棱槽里的泥屑,动作轻柔得像在抚弄婴儿的脸颊。
“张阳兄说的没错,这野青果的药效确实更足。”王宁拿起一颗晒得半干的果子,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前日给李阿婆治咽喉肿痛,只用了三颗,今日她来说喉咙就不卡了。”
“那是你配伍得好。”张娜抬头笑了笑,耳后银簪上的橄榄花在阳光下闪了闪,“加了桔梗和甘草,既利了咽,又中和了青果的涩味。”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孩童的哭闹声。一个农妇抱着个约莫五岁的孩子闯进来,孩子脸涨得通红,脖子伸得老长,一声声咳嗽像破锣似的。“王药师!您快看看俺娃!”农妇眼圈通红,粗布围裙上沾着奶渍,“咳了三天了,痰卡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夜里烧得滚烫,还总喊渴!”
王宁连忙放下青果,起身迎上去。孩子张着嘴喘气,小脸憋得发紫,嘴角挂着黏痰。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滚烫得吓人,又翻看眼睑,结膜充血得厉害。“张嘴我看看。”他轻声说,孩子却哭闹着不肯,王宁从药柜里取出颗蜜饯橄榄——这是张娜用青果加蜂蜜腌的,平时给来抓药的孩童当零嘴。“尝尝?甜的。”
孩子果然止了哭,含着蜜饯张开嘴。王宁借着光一看,喉咙红肿得像要冒火。“是风热犯肺,痰热郁结。”他沉吟道,“痰黏难咳,又兼烦热口渴,正好用青果。”
他转身开方,提笔时忽然顿住,抬头问农妇:“孩子是不是总爱啃手指头?舌尖是不是有小红点?”
农妇愣了愣,连连点头:“是啊!您咋知道?他总把手指头往嘴里塞,舌尖上红点点密密麻麻的,我还以为是上火。”
王宁放下笔,走到竹匾前捡起颗野青果:“这就对了。他不仅是肺热,还兼有虫积。青果除了生津利咽,还能杀疳虫,正好一举两得。”他对张娜说,“取五颗野青果,加川贝、知母、百部,再配点使君子,熬成汤剂,分三次服。”
张娜应着去抓药,王雪凑过来看药方,双丫髻上换了朵新摘的栀子花:“哥,青果还能杀虫?我以前只知道它能解毒。”
“《本草再新》里写着呢,青果能‘消痰下气,杀诸虫’。”王宁一边碾着川贝,一边说,“这野青果生长在杂木林里,经风霜多,杀虫的效力比家种的更强。你看这果核上的棱,是不是比普通青果更锋利?”他拿起颗野青果核,棱槽像小刀似的闪着光,“这股劲儿,就能破虫积。”
正说着,刘二狗探头探脑地进来了,手里拎着个布包,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王……王药师,俺家婆娘……”他搓着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她这几日总说嗓子疼,咽口水都费劲,您看……”
王雪刚要说话,被王宁用眼神制止了。“让她进来吧。”他擦了擦手,“正好我看看。”
刘二狗连忙跑出去,没多久扶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进来。那妇人捂着脖子,说话瓮声瓮气的,一进门就往地上啐了口痰,带着血丝。“孙掌柜说您这儿的青果能治这病,俺……俺不敢来,可实在疼得受不了……”
王宁让她张开嘴,只见咽喉两侧肿得像两个小疙瘩,黏膜上还有溃疡。“是急喉痹,热毒壅盛。”他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些青果片,又抓了点射干、马勃,“青果清热解毒,配射干利咽,马勃止血,熬水含漱,再内服,三日就好。”他把药包好,又加了几颗蜜饯橄榄,“这个含着,能缓解些疼痛。”
刘二狗接过药,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案上,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王药师,俺对不住您!上次孙掌柜让俺散布谣言,说您的青果是野果子……俺不是人!”
王宁连忙扶起他:“起来吧。知错就好。”他指着案上的青果,“这青果,不管是家种的还是野生的,只要用得对,就是好药。人也一样,不管以前做过啥,往后走正道就行。”
刘二狗红着眼圈,磕了个头才带着婆娘走了。王雪看着他们的背影,撇撇嘴:“哥,你就是心太软。”
“医者仁心,不是只对好人。”张娜端着刚熬好的药汤出来,药香混着蜜饯的甜气飘满屋子,“孙玉国再坏,他手下的人也是病人。”
傍晚时分,那农妇抱着孩子又来了,这次孩子没哭闹,正含着颗蜜饯橄榄笑呢。“王药师!太神了!”农妇笑得合不拢嘴,“药喝下去没多久,娃就咳出一大口痰,烧也退了,刚才还吃了半碗粥呢!”她从布包里掏出几个鸡蛋放在案上,“自家养的,您一定收下!”
王宁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又抓了把青果递给她:“回去泡水喝,清热生津,对娃好。”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把竹匾里的青果染成了金绿色。王宁看着那些果子,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药有百味,人有百性,能治百病的,从来不是药,是用对药的心。”他拿起颗野青果,咬了一口,酸涩过后,那股甘味从舌尖漫到心里,竟比蜜饯还要清甜。
这时,钱多多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举着张纸条:“王药师!孙玉国……孙玉国把回春堂关了!”
王宁接过纸条,上面是孙玉国歪歪扭扭的字:“青果虽好,需配仁心,吾不配为医,暂闭药铺思过。”
他抬头望向窗外,晚霞正染红半边天,远处的西山上,那棵青果树的影子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在点头,又像在微笑。
秋分那天,岭南的太阳终于有了些暖意。百草堂门口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王宁蹲在门槛边,教几个孩童辨认青果核。那些果核被晒得干透,棱槽锋利如刀,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
“看这头,尖的是朝南长的,钝的朝北。”他拿起颗果核,指着顶端的锐尖,“去年从西山摘的野青果,核尖能刻动木头。”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伸手去摸,被棱槽硌得缩回手,引得众人笑起来。
张娜端着簸箕出来,里面是新晒的青果干,褐绿色的果肉皱巴巴的,却透着股诱人的甘香。“钱多多从广东运了新果来,这次是红榄,你尝尝。”她递过一颗,果皮红中带黄,比普通青果更圆润。
王宁咬了一口,酸涩刚过,满口都是清甜,像含着块浸了蜜的翡翠。“比去年的更润。”他咂咂嘴,忽然看见街角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背着个药篓往这边走。
那人越走越近,灰布长衫洗得发白,背上的篓子晃悠着,里面露出些青果枝叶。是孙玉国。他头发剪短了,脸上的油光褪了不少,眼角的皱纹倒深了些,见了王宁,竟有些局促地停下脚。
“孙掌柜。”王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果核碎屑。
孙玉国喉结动了动,把药篓往身前挪了挪:“听说……你在教娃娃们认药?”他从篓里拿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些青果核,棱槽里还留着点果肉,“这是我前几日在西山摘的,核子硬,或许能派上用场。”
王雪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刚熬好的青果汤,见了孙玉国,双丫髻上的红绒花颤了颤,却没像往常那样瞪他,只是把汤碗往石桌上一放:“刚熬的,喝吧。”
孙玉国愣了愣,接过碗一饮而尽,烫得直咂嘴,眼里却亮起来:“还是这个味。”他放下碗,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纸页泛黄,封面上写着“青果医案”,字迹是他父亲的,笔锋张扬,倒像他年轻时的性子。“这是我爹留下的,里面记着青果治喉疾的法子,以前觉得没用,锁在箱子里……”他把书推给王宁,“你比我配得上它。”
王宁翻开书页,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青果叶,叶脉清晰,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某页写着“青果配芦根,解河豚毒”,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河豚,逗得他笑起来。“多谢。”他合上书,“其实你爹的法子,我爹也提过,说当年你爹用青果救过水灾时的难民。”
孙玉国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惊讶,随即低下头,声音发哑:“我只记得他总骂我心浮气躁,配不上这药铺……”
“谁都有走岔路的时候。”张阳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摇着把竹扇,扇面上画着株青果树,“前几日我去回春堂看了,药材都好好收着,没发霉,可见你心里还有数。”他看向王宁,“镇上就你们两家药铺,少了谁都不成。”
孙玉国攥着空碗,指节发白:“我……我还能开吗?”
“怎么不能?”王宁从簸箕里抓了把青果干,塞到他手里,“青果这东西,初尝涩,回味甘,就像过日子,苦过才知甜。你要是信我,明天来百草堂,咱们一起整理那些医案。”
孙玉国看着手里的青果干,忽然红了眼眶,转身就往回走,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王雪看着他的背影,哼了声:“他要是再敢耍花样……”
“不会了。”林婉儿从后院出来,手里捧着盆青果苗,嫩绿的叶子在风里晃着,“我前几日去西山,看见他在那棵青果树下刨土,说要移几棵苗回药铺种。”她把花盆放在石桌上,“他还问我,青果是不是真的叫谏果,我说,是啊,像忠言,听着逆耳,其实是好东西。”
夕阳把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青果汤的甘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漫过街道。王宁拿起那颗从西山摘的野青果核,在石板上轻轻一划,竟留下道浅痕。“你看,”他对围过来的孩童们说,“这果核看着不起眼,却藏着股劲儿,就像这草药,看着普通,却能救人。”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起手里的青果核:“王药师,我长大了也要种青果树!”
“好啊。”王宁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等到来年结果,咱们一起摘果子,煮药汤。”
暮色渐浓时,百草堂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纸,照在门口那盆青果苗上,嫩叶上的水珠闪着光,像撒了把星星。屋里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夹杂着王宁的讲解、孙玉国的提问,还有孩子们辨认青果核的笑闹声,混着青果的甘香,在岭南的晚风里,久久不散。
这青果的故事,就像它的味道,初尝带着点涩,细品却有化不开的甜,余味悠长,正如这济世救人的初心,历经风雨,终得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