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百草堂之冬瓜(2/2)
张娜重新点亮油灯,火光颤了颤,照见她眼里的坚定:“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样,这冬瓜霜我今晚必须做出来。”她把滤好的冬瓜汁倒进陶盘,端到屋檐下的石台上,“露一宿,明早就能结霜。”
后半夜风凉起来,带着露水的潮气。王宁让王雪去睡,自己陪着张娜守在灶台边。张娜忽然笑了,用木勺敲了敲锅沿:“还记得咱们刚成亲那年,你为了做枇杷膏,守了三天三夜,熬得眼睛通红,结果被我爹笑话‘娶了媳妇忘了爹’。”
王宁也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那次是你偷偷替我守了半宿,不然我哪撑得住。”他望向屋檐下的陶盘,月光洒在汁水上,泛着银亮的光,“其实做药跟过日子一样,急不得,得慢慢熬。”
天快亮时,第一盘冬瓜汁果然结了霜。张娜小心翼翼地用竹刀刮下那些白花花的霜粉,盛在白瓷碗里,像堆细雪。“你看,”她举着碗给王宁看,“多纯,一点杂色都没有。”
王宁捻起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清凉带着微苦,入喉后却有回甘:“成了。比去年的还好。”
就在这时,药铺门被拍得急促,王雪跑出去开门,随即惊呼一声:“哥!快来!是赵老栓家的,人快不行了!”
王宁和张娜连忙奔出去,只见赵老栓抱着老婆子冲进院子,那妇人脸色青紫,肚子胀得像面鼓,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昨晚还好好的,喝了冬瓜水消了点肿,今早突然就这样了!”赵老栓哭得上气不接,“王大夫,您救救她啊!”
王宁解开妇人衣襟,手指按在她的肚脐上,触感硬得像石头。“是水毒攻心。”他沉声道,“张娜,取三钱冬瓜霜,用温酒调开;婉儿,去拿针,要三寸长的银针。”
林婉儿立刻从药箱里取出银针,用烈酒消毒。张娜调好了冬瓜霜,白瓷勺里的霜粉溶在酒里,泛起细密的泡沫。王宁接过银针,对准妇人脐下三寸的关元穴,手腕一抖,银针已刺入半寸。
“孙玉国是不是来过?”王宁盯着妇人的脸,忽然问赵老栓。
赵老栓一愣,支支吾吾道:“今早……今早孙老板派人送了包药,说是能消肿,俺寻思着多管齐下……”
“糊涂!”王宁加重了语气,另一只手将冬瓜霜一点点喂进妇人口中,“他给的是不是泻药?”
赵老栓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说是能把水泻出来……”
“蠢货!”王雪忍不住骂道,“我哥说了,水肿不能硬泻,会伤元气的!”
王宁没理会,专注地捻动银针,额上渗出细汗。妇人的脸色渐渐缓和,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开始排气。“好了,”他拔出银针,用棉球按住针孔,“水毒散了。但她脾胃已虚,得用冬瓜皮煮小米粥,慢慢养着,切记不能再碰泻药。”
赵老栓这才明白过来,“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都怪俺糊涂!差点害了老婆子!孙玉国那个杀千刀的!”
正说着,郑钦文带着两个村民堵在门口,叉着腰喊:“好你个王宁!用假药治死人了!跟我们去见官!”他眼角瞟着院里的白瓷碗,看见那碗冬瓜霜,嘴角勾起阴笑。
村民们也跟着起哄,有人举着手里的黄纸包:“俺们也买了孙老板的药,他说百草堂的冬瓜霜是毒药!”
王宁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包赵老栓没吃完的泻药,走到郑钦文面前:“这药是济世堂的吧?你自己看看,里面除了巴豆,还有什么?”他将药粉倒在地上,几只鸡跑过来啄食,没一会儿就扑腾着拉稀,“用巴豆泻水肿,跟饮鸩止渴有何区别?”
郑钦文脸色发白,强撑着喊道:“你胡说!这是你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让官府验验便知。”王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但赵老栓家的人,是用冬瓜霜救回来的,这是大伙亲眼见的。”他举起装冬瓜霜的白瓷碗,“这东西是冬瓜和芒硝熬出来的,孙老板要是敢,就让他把他的‘驱暑丹’也让官府验验,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他说的天山雪莲!”
郑钦文被问得哑口无言,那些跟着起哄的村民也犹豫起来。赵老栓突然冲上去,一把揪住郑钦文:“你这个帮凶!俺老婆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跟你拼命!”
场面顿时乱起来,林婉儿悄悄往人群外退了两步,给暗处的人递了个眼色——那是她昨晚安排的,去县衙报官的村民,此刻应该快到了。
王宁看着混乱的人群,忽然想起父亲做冬瓜霜时说的话:“霜要经得住日晒,才不会化;药要经得住检验,才称得上良。”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冬瓜霜,白得像雪,却带着能救命的力量。
日头慢慢爬上来,照在百草堂的牌匾上,“百草堂”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张娜将新刮的冬瓜霜小心地收进瓷罐,王雪正给围观的村民讲解怎么用冬瓜皮煮水,而王宁站在院中央,等着官府来验药——他知道,真正的好药,从不怕阳光照。
县衙的差役来得比预想中早。两个穿着藏青制服的汉子跟着报官的村民走进百草堂时,孙玉国正站在门口“劝架”,看见差役,立刻换上一脸委屈:“官爷您可来了!这王宁用冬瓜当药,治得赵老栓家的差点断气,还污蔑我的驱暑丹是假药!”
王宁抱着手臂站在台阶上,晨光落在他长衫的褶皱里,将药渍染成浅褐色。“孙老板这话不对,”他声音平静,“赵老栓家的人是用了你的泻药才加重的,在场的都看见了。”
领头的李差役皱着眉,手里的铁尺敲了敲掌心:“都少说两句,带本官看看所谓的‘药’。”
孙玉国忙不迭地让人捧来个锦盒,打开里面是颗油亮的黑丸:“官爷您看,这就是我的驱暑丹,里面有麝香、人参,光这颗就值一两银子!”他故意提高声音,让围观的村民都听见。
李差役捏起药丸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一股子焦糊味,哪有麝香的清劲?”他转向王宁,“你的药呢?”
王宁让张娜取来装冬瓜霜的瓷罐。张娜用银勺舀出一点,白霜落在糙纸上,像撒了层细盐。“这是冬瓜霜,”她解释道,“用老冬瓜加芒硝反复蒸煮晾晒而成,能清热消肿,治暑湿水肿最有效。”
“笑话!”孙玉国跳起来,“瓜菜能当药?王宁你这是糊弄官府!”他冲郑钦使了个眼色,郑钦立刻喊道:“官爷,我亲眼看见他用烂冬瓜做这个,上面还有粪水呢!”
李差役没理会,径直走到赵老栓家的妇人床边。妇人已能坐起身,只是脸色还苍白,见了官差,挣扎着要下床:“官爷,是草民糊涂,吃了孙老板的药才差点出事,王大夫的冬瓜霜是救命的……”
“你懂什么!”孙玉国打断她,“你这是被他灌了迷魂汤!”
“是不是迷魂汤,验验便知。”王宁从药柜里取出《本草纲目》,翻到标记处递过去,“官爷请看,这里明明白白写着‘冬瓜霜,治水肿腹胀如神’。”
李差役接过书,眯着眼看了半天,忽然问:“孙老板,你的驱暑丹有药方吗?敢让郎中看看成分吗?”
孙玉国眼神闪烁:“秘方……这是祖传秘方,不能外传!”
“祖传秘方?”张娜冷笑一声,从灶房端来碗清水,将驱暑丹扔进去,用竹筷搅动。药丸化开后,水底沉着些黑色渣子,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官爷您看,这分明是用焦巴豆、硫磺混着草木灰做的,吃了只会拉肚子,哪能治病?”
围观的村民哗然。有人想起自家吃了这药后上吐下泻,顿时骂声四起。刘二狗想溜,被林婉儿一把揪住后领,他怀里的半包泻药掉出来,滚到李差役脚边。
“这是什么?”李差役捡起药包,打开一闻,脸色骤变,“巴豆粉!孙玉国,你敢用巴豆冒充神药,可知按律要打五十大板,枷号示众?”
孙玉国“扑通”跪下,肥硕的身子抖得像筛糠:“官爷饶命!是我一时糊涂……”
李差役没理他,转向王宁:“王大夫,既然你说冬瓜霜能治病,可否当场演示?”
王宁点头,让王雪取来新鲜冬瓜。小姑娘动作麻利,削了块瓜皮递给个肿着眼泡的村民:“贴在眼皮上,半个时辰就消。”又舀了勺冬瓜霜,兑在温茶里,“张大叔,您不是说腹胀吗?喝了这个,半个时辰就能排气。”
张大叔将信将疑地喝了,没等一刻钟,就捂着肚子跑去茅房,回来时红光满面:“神了!真不胀了!”
贴瓜皮的村民也惊呼:“眼皮不肿了!凉丝丝的真舒服!”
李差役看得直点头,忽然目光落在个缩在角落的汉子身上——那汉子正是之前被孙玉国收买的尿频村民。“你过来,”李差役指着他,“听说你喝了冬瓜水病情加重?”
汉子吓得腿一软,结结巴巴道:“是……是孙老板让我说的……他给了我五十文钱,还让我多喝了三碗冬瓜水……王大夫说过尿频的人不能多喝……”
真相大白,村民们怒了,纷纷捡起石子砸向孙玉国,被差役拦住。李差役拿出铁链,“哐当”一声锁在孙玉国脖子上:“人证物证俱在,跟我回县衙!”
孙玉国还在挣扎:“王宁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被拖走时,他怨毒的目光扫过百草堂的牌匾,像要咬出个洞来。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钱多多却凑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王老板,您真是好本事!我那还有些好芒硝,低价卖给您?”
“不必了。”王宁淡淡道,“我这有野芒硝,够用了。”他瞥了眼钱多多手里的算盘,“钱老板还是想想,孙玉国供出你垄断冬瓜的事,官府会不会找你问话。”
钱多多的脸瞬间白了,灰溜溜地走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百草堂终于清静下来。张娜煮了锅冬瓜莲子粥,盛给众人:“都累坏了,吃点东西垫垫。”粥里飘着淡淡的莲香,中和了冬瓜的凉性,喝下去胃里暖暖的。
王雪捧着碗粥,忽然想起什么:“哥,孙玉国被抓了,他的药铺怎么办?”
“官府会查封吧。”王宁舀起一勺粥,看着里面的冬瓜块,“其实他小时候也想学医,只是后来被他爹逼着学做生意,才走了歪路。”
林婉儿坐在门槛上,手里编着冬瓜藤,忽然说:“他爹当年就是因为吃了假药丢的命,没想到他自己也干这个。”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爹跟我说过,做药的人,心要是黑了,再好的药材也救不了。”
王宁沉默了。他想起小时候,孙玉国还总来药铺看他捣药,说长大了要跟他一起学医,那时的孙玉国,眼里还有光。
午后,李老汉带着几个村民送来新摘的冬瓜,堆在院里像座小山。“王大夫,”李老汉搓着手,“俺们商量好了,以后您这儿的冬瓜俺们包了,不要钱,就当是感谢您救了大伙。”
“那可不行。”王宁让张娜取来钱袋,“该多少是多少,不然这药我用着不安心。”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种冬瓜时,要是有长歪的、开裂的,都送来,我有用。”
“那些歪瓜裂枣有啥用?”李老汉不解。
“做冬瓜霜最好。”张娜笑着解释,“长得周正的适合鲜吃,这些歪瓜水分少,结的霜更纯。”
村民们听了,都笑起来。王雪跑前跑后地记账,辫梢的蓝布条在冬瓜堆里跳来跳去,像只快活的蝴蝶。
傍晚时分,林婉儿要去后山采野芒硝,王宁让她带上王雪:“让她认认野芒硝的样子,以后也能帮上忙。”
王雪蹦蹦跳跳地跟着林婉儿走了,张娜看着她们的背影,忽然问:“你说,孙玉国还有救吗?”
王宁望着夕阳下的冬瓜田,那里的藤蔓正顺着竹架往上爬,即使被虫咬过的叶子,也努力舒展着。“能不能救,看他自己吧。”他拿起个歪瓜,用刀切开,里面的瓜瓤晶莹透亮,“就像这冬瓜,就算长得歪,只要心是好的,照样能做药。”
灶房里飘来冬瓜汤的香味,混着药草的气息,在暮色里漫开。王宁知道,这场风波还没结束,但只要手里有药,心里有底,就没什么好怕的。他低头看向手里的冬瓜,忽然觉得,这寻常的瓜菜里,藏着的何止是药效,还有做人的道理——哪怕朴素如草木,只要守住本心,就能长出救人的力量。
秋雨连下了三日,把江南小镇的石板路洗得发亮。百草堂的屋檐下挂着串串冬瓜皮,被雨水打湿后泛着深绿,像一串串翡翠帘子。王宁坐在药案前,正给一本泛黄的《炮炙大法》描红,张娜在旁分装冬瓜霜,瓷罐碰撞的轻响和着雨声,格外安宁。
“哥,县太爷派人送告示来了!”王雪举着张红纸冲进屋,辫子上还沾着雨珠,“说孙玉国被判了三年,济世堂的药材都充公了,让您去清点呢!”
王宁放下笔,指尖在“冬瓜霜:白如凝脂,性凉而缓”的批注上停了停。窗外,林婉儿正帮着村民晾晒受潮的药材,青布裙沾着泥点,发间的忍冬簪却依旧亮洁。那日官府验明驱暑丹确是假药后,孙玉国供出了所有勾当,连三年前用劣质药材换走钱多多一批真当归的事也抖了出来。
“清点就不必了,”王宁道,“让官府把能用的药材分给镇上的药铺吧。”他看向张娜,“倒是济世堂后院那几株老冬瓜,得想法子移过来,那是孙老爷子当年亲手种的,比寻常冬瓜药性强三分。”
张娜想起什么,从樟木箱里翻出个布包:“前几日整理孙玉国充公的东西,发现这个,像是药谱。”布包上绣着株冬瓜藤,打开竟是本手抄的《孙氏药录》,最后一页画着株野冬瓜,旁注“山阴处产,配生姜可解其烈,救水肿危症”。
王雪翻到其中一页,惊呼:“哥!你看!这里记着用冬瓜皮配生姜治小儿惊风,跟你上次救李家娃子的方子一模一样!”
王宁心头一震。原来孙玉国并非从未学过医,只是被利欲蒙了心。他想起孙玉国小时候在药铺看他切药,眼里的羡慕是真的;想起孙老爷子临终前,特意把这株冬瓜藤托付给百草堂照看,说“若玉国走了歪路,让这冬瓜替我教他”。
“把这方子抄下来,”王宁轻声道,“等孙玉国出来,给他送去。”
寒露那天,王宁带着王雪去后山移孙老爷子的老冬瓜。藤蔓已爬满半面墙,结的冬瓜虽小,表皮却凝着层厚霜。“孙老爷子说过,冬瓜要经霜才够味,人也得经事才懂事。”王宁挥着锄头,忽然挖到个硬物,竟是个陶瓮,里面装着本《救急方》,扉页写着“赠吾儿玉国,望汝医者仁心”。
冬月初雪那天,百草堂的冬瓜霜得了“县优药材”的牌匾。县太爷亲自来挂匾时,镇上的人都来了,李老汉带着村民送来面锦旗,绣着“冬瓜虽凡,药心不凡”。林婉儿站在人群后,看着王宁接过牌匾,忽然笑了——那笑容里,藏着她守了多年的秘密:她爹原是孙老爷子的药童,临终前让她护着百草堂,只因“这药铺里的人,懂草木的心”。
王雪在院里支起摊子,教孩子们用冬瓜瓤做灯笼。张娜煮了一大锅冬瓜羊肉汤,汤里飘着生姜片,暖得人心里发烫。王宁坐在药案前,翻着那本《救急方》,忽然发现夹着张字条,是孙老爷子的笔迹:“药者,疗人也;医者,疗心也。冬瓜无华,却能涤浊,如君子之德,不在于表,而在于心。”
暮色降临时,雪落下来,给百草堂的屋檐镶上道白边。王宁望着院里晾晒的冬瓜皮,在雪光里泛着柔和的光。他忽然明白,父亲说的“药心”,从来不止于药材本身,更在于用医者的心,去懂草木的性,去解众生的苦。
林婉儿递来碗热汤,轻声道:“明年开春,把孙老爷子的冬瓜种撒下去吧。”
王宁点头,接过汤碗。热气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看见檐下的冬瓜皮串在风中轻摆,像串起的岁月,也像串起的药心——朴素,却坚韧,在时光里,熬出最动人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