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百草堂之女贞子(1/2)
百草镇的秋总是裹着药香来的。晨露还凝在百草堂门前那株老银杏的叶尖上,王宁已坐在柜台后翻完了第三本医案。他穿一件月白色杭绸长衫,袖口磨得泛白,却浆洗得笔挺,左手食指第二节有块浅褐色的药渍——那是去年炮制药酒时,女贞子的汁液渗进皮肤留下的印记。他眉骨高挺,眼尾带着些微细纹,看人时总习惯性地微微颔首,倒像在端详一味药材的成色。
“哥,张屠户家的婆娘又来问,她那夜盲症到底能不能好。”王雪掀着蓝布门帘进来,粗布围裙上沾着新鲜的薄荷碎。她梳着双丫髻,发绳是药房里剩下的陈皮色棉线,背上那只靛蓝药篓鼓鼓囊囊,露出半截黄铜药锄的柄。
王宁正用银簪挑开一粒饱满的女贞子,果皮裂开时溅出些微紫黑色的汁液。“让她再服半月药。”他指尖捻着那粒带霜的果实,对着晨光看,“她是肝肾阴虚,得靠这冬青子慢慢补。”
“又是这青果子?”门帘外传来个尖细的声音,孙玉国摇着把乌木扇跨进来,他穿件宝蓝色锦袍,领口绣着金线牡丹,腰间玉佩坠子叮当作响。他身后跟着的刘二狗缩着脖子,粗布短褂上沾着泥点,手里提着的黑漆药箱看着倒比百草堂的精致。
孙玉国的目光扫过柜台,落在那碟女贞子上,嘴角撇出个冷笑:“王老板还是老样子,拿些路边野果当宝贝。昨儿李秀才来我回春堂,不过三贴鹿茸膏,就说头晕轻了。”
王宁将女贞子放回瓷碟,瓷片相撞发出清脆的响:“李秀才脉弦细数,是阴虚火旺,鹿茸性热,恐是饮鸩止渴。”
“你懂什么!”孙玉国扇子往掌心一拍,“镇上最近多少人头晕眼花?那是秋燥犯了,得用猛药压下去!”他说着往门外走,经过王雪身边时故意撞了下她的药篓,几片晒干的菊花瓣从篓里飘出来。
王雪正要理论,却被王宁按住手。他望着孙玉国的背影,指尖在柜台的木纹上轻轻敲着:“去把后院晾的女贞子收进来,看天色怕是要落雨。”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雨停那日清晨,百草堂的门刚卸下,就被人撞开了。张老汉捂着肚子冲进来,青布短衫的前襟沾着些秽物,他脸憋得通红,说话都打颤:“王大夫,快……快救救我!孙老板给的药,越吃越拉……”
王宁扶他坐下,三指搭在他腕脉上。老人的脉沉细无力,舌苔白腻得像沾了层米糊。“他给你开了什么?”
“说是补药,有肉桂、附子……”张老汉疼得直抽气,“吃了头两贴浑身发热,以为有效,第三贴下肚就开始拉肚子,拉得腿都软了。”
“糊涂。”王宁松开手,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个青瓷药罐,“你本就脾胃虚寒,孙玉国偏给你用热性药,这不等于往冰窖里扔炭火?”他抓了把炒得微黄的女贞子,又添了几片白术,“女贞子性凉,本会伤脾胃,但用麸皮炒过,凉性就减了;再加白术健脾,正好中和。”
王雪在一旁碾药,铜碾槽里的药末簌簌往下落。她看着王宁专注的侧脸——他挑拣女贞子时,总会先对着光看果实的饱满度,再用指甲刮去表面那层薄薄的白霜,说是霜厚才够成熟。这动作她从小看到大,就像镇上的老人们说的,王宁懂药,更懂药要顺着人的性子来。
药刚煎上,又有几个村民拥了进来。刘婶扶着门框,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在眼前乱抓:“王大夫,我这耳朵里跟塞了团棉花似的,看东西也模模糊糊,孙老板说我是上火,给我开了黄连,喝得我嘴里发苦,头更晕了。”
王宁让她坐下,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让她伸出舌头——舌红少苔,正是肝肾阴虚的模样。“你不是上火,是水少了。”他取过纸笔,写下药方,“女贞子五钱,枸杞三钱,菊花一钱,泡水当茶喝。”
“就这?”刘婶看着药方上的“冬青子”三个字,一脸怀疑,“孙老板说要用珍贵药材才行。”
“药无贵贱,对症就好。”王宁将药方折好递给她,指尖的药香混着刚煎好的药味飘过来,“这冬青子,能补肝肾之阴。你试试,半月后再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孙玉国带着郑钦文站在台阶下,手里举着个药包,对着围观的村民嚷嚷:“大家看清楚!王宁用这野果子骗钱呢!我回春堂的药才是正经东西,他这‘百草堂’,迟早要变成‘败草堂’!”
王宁走出药铺,秋日的阳光落在他肩头,月白长衫泛着柔和的光。他没看孙玉国,反而转向村民:“谁要是觉得头晕目眩、眼睛干涩,不妨试试我的药。有效再付钱,无效分文不取。”
孙玉国气得扇子都掉在了地上。郑钦文赶紧捡起来递给他,他却一把推开,指着王宁的鼻子:“好!我倒要看看,你这破果子能治什么病!”
王宁没接话,只是弯腰拾起一片被风吹落的银杏叶。叶尖已经泛黄,像极了那些来找他看病的老人鬓角的白发。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医道如草木,得顺着时节,贴着地皮生长。”此刻风穿过药铺后院,带来女贞子青涩又微甜的气息,他知道,这场关于药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百草堂的药香里,渐渐多了女贞子的清苦气。王宁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将前一日晒好的女贞子倒进竹匾,借着晨光一粒粒挑拣。他指尖划过果实表面,那些霜皮薄、颜色发绿的便被挑出来,扔进旁边的陶瓮——那是留着做种子的。
“哥,刘婶又来了,说耳朵不堵了,就是看东西还模糊。”王雪端着刚沏好的药茶进来,粗瓷碗里浮着几粒饱满的女贞子,枸杞的红、菊花的黄在水中慢慢舒展。她梳着的双丫髻今天换了根金银花枝当簪子,那是清晨去后山采药时折的,带着露水气。
王宁抬头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了点女贞子的白霜。他接过药碗放在柜台上,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本草图经》上——那是他祖父传下来的,边角已经泛黄,其中“女贞实”条目下画着一株常绿灌木,枝条上坠着一串串紫黑色的果实,旁边批注着“霜降后采,阴干”。
“让她再加些桑葚。”王宁用毛笔在药方上添了两个字,笔锋沉稳,“肝肾同源,肾阴足了,肝血才旺,眼睛自然清亮。”他说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药串——那是用陈年女贞子壳打磨成的珠子,被他盘得发亮,据说能安神。
正说着,刘婶掀帘进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米糕。她眼睛里的浑浊少了些,走路也稳当多了:“王大夫,您这药真神!我按您说的,每天用冬青子泡水,夜里睡得着了,就是看东西还像隔层纱。”
王宁让她坐下,翻开她的眼睑仔细看了看:“别急,阴虚不是一日形成的,得慢慢补。”他从药柜里取出个小纸包,里面是些黑紫色的颗粒,“这是酒浸的女贞子,你回去每天吃三粒,比泡水效力强些。”
刘婶接过纸包,指尖触到王宁的手——那手上有层薄茧,指腹和指甲缝里总带着些深褐色的痕迹,那是常年处理药材留下的。她想起孙玉国那双白净的手,戴着玉扳指,抓药时总要先用银镊子夹,生怕沾上药渣。
“王大夫,孙老板昨天在街口说,您这药是骗人的,还说……”刘婶欲言又止。
“说什么?”王宁正往药臼里放龙骨,准备给另一位失眠的村民配药。
“说您用的根本不是冬青子,是后山的野葡萄珠子。”
王宁笑了,拿起一粒女贞子递给她:“你看,这果实两头尖,表面有白霜,砸开里面是单颗种子;野葡萄是圆的,籽多,味道也酸。”他又取出本药书,指着上面的图,“孙老板要是真懂药,就该知道,这女贞子又名冬青子,《本草纲目》里写着呢。”
刘婶这才放心,谢过王宁,提着米糕高高兴兴地走了。她刚出门,就撞见张阳背着药篓回来。这学徒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粗布短褂的肘部磨出了洞,裤脚沾着泥,背上的药篓晃悠着,发出铜铲和竹篓碰撞的声响。
“先生,后山的女贞树我都看过了,果实还泛着青呢。”张阳抹了把脸上的汗,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林前辈托人捎来的信,说她过几日就到。”
王宁接过信,指尖触到油纸包上的温度——林婉儿总是这样,无论何时捎信,都会在油纸里裹些晒干的药草,这次是薄荷,清清凉凉的气息正好驱散秋燥。他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女贞未霜,采之无益,静待为佳。”
“看来得等霜降后才能采新的女贞子了。”王宁把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库房里的存货还够吗?”
张阳掰着手指头算:“本来够的,但这几日来抓药的人越来越多,孙老板又让人去钱老板那里抢货,现在药行里的女贞子都涨价了。”
王宁皱起眉。他知道钱多多是个精明的药材商人,谁给的价高就卖给谁。但他更清楚,孙玉国抢药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断他的货源。
果然,傍晚时分,钱多多就来了。他穿着件藏青色绸缎马褂,手里拄着根镶玉的拐杖,进门时先打了个喷嚏——他有过敏性鼻炎,最怕药铺里的粉尘。
“王老板,开门见山吧。”钱多多掏出个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几下,“孙老板说了,女贞子他全要了,给的价是你的两倍。”
王宁正在炮制女贞子,一口大铁锅里,麸皮炒得发黄,他用长柄药铲把女贞子倒进去,翻炒时发出沙沙的声响。“钱老板做药材生意多年,该知道霜降前的女贞子药性不足。孙玉国要,就让他拿去。”
钱多多眯起眼睛,打量着王宁——这人身上总带着股药味,不像自己满身的檀香;手指粗糙,却比那些戴玉扳指的手更让人信服。他忽然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留了些去年的陈货,霜降后采的,药效足。只是……”
“多少价?”王宁停下手里的活。
“价好说,但我有个条件。”钱多多往门口看了看,“孙玉国让刘二狗盯着我,这批药得半夜偷偷送过来。”
王宁点头应了。钱多多走后,张娜端着晚饭进来,她梳着圆髻,插着支银簪,围裙上绣着株当归图案——那是她嫁过来时,王宁亲手绣的,说当归寓意“应当归来”。
“我听雪丫头说,孙玉国又在捣乱?”张娜把一碗莲子羹放在王宁手边,“他那人,眼里只有银子,哪懂什么医者仁心。”
王宁舀了勺莲子羹,甜丝丝的味道里带着点苦味——张娜总爱在羹里加些莲子心,说是能清心火。“他要抢就让他抢,药是治病的,不是抢来囤积的。”
“对了,”张娜想起件事,“今天李伯来道谢,说他用你教的法子,把女贞子和枸杞泡在酒里,喝了几日,腰膝酸软好多了。”
王宁笑了。他想起李伯那天来的时候,弯腰都费劲,舌头胖大,是典型的肝肾阴虚。他当时就说:“泡酒后,女贞子的凉性会减些,更适合你。”
夜色渐深,百草堂的灯还亮着。王宁坐在灯下,翻看医案,旁边的竹匾里,炒好的女贞子泛着油亮的光泽,像一串串缩小的紫玛瑙。他不知道,此刻回春堂里,孙玉国正对着刘二狗和郑钦文发脾气。
“废物!连批像样的女贞子都弄不到!”孙玉国把一个茶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到郑钦文脚边,“明天你们就去后山,不管熟没熟,把能摘的都摘回来!我倒要看看,王宁没了药,还怎么跟我斗!”
刘二狗缩着脖子,眼神躲闪:“老板,听说后山的树是林前辈照看的,我们去摘……”
“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孙玉国打断他,“明天一早就去,摘不到就别回来!”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天上,照着百草堂门前那棵老银杏。几片叶子悠悠落下来,正好落在王宁白天晾晒的女贞子上,像给那些紫黑色的果实,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秋被。王宁合上书,吹熄油灯时,忽然想起林婉儿信里的话——“静待为佳”。他总觉得,有些事,急不得,就像药,得等时辰到了,才能显出真性情。
王宁是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的。天刚蒙蒙亮,他披着件深蓝色夹袄去开门,门闩刚拉开,就见刘婶跌跌撞撞扑进来,手里攥着个破布包,里面的药渣撒了一地。
“王大夫!出事了!”刘婶的声音发颤,眼圈通红,“我儿子……我儿子喝了孙老板的‘冬青子’药,现在上吐下泻,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王宁心里一沉,赶紧让王雪去烧水,自己蹲下身查看药渣。那些颗粒圆滚滚的,颜色发绿,捏碎了里面是多粒细小的籽,散发着一股生涩的草腥味——根本不是女贞子,倒像是没成熟的野葡萄。
“他什么时候买的药?”王宁站起身,长衫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药渣。
“就昨天傍晚!孙老板在街口喊,说您的药卖完了,他进了批‘极品冬青子’,便宜又有效。我看他那药颜色鲜亮,就买了一包……”刘婶说着哭起来,“我儿子最近总说头晕,我想着跟我症状一样,就给他熬了喝,哪知道……”
王宁快步往回春堂走,晨露打湿了他的布鞋,路边的野草上挂着霜,踩上去咯吱作响。他远远就看见孙玉国站在药铺门口,穿着件狐皮坎肩,正指挥郑钦文往门板上贴告示,上面写着“祖传秘方,专治眼晕”。
“孙玉国!”王宁的声音带着寒意,“你卖的是什么药?”
孙玉国转过身,脸上堆着假笑:“哟,王大夫这么早啊?我卖的自然是冬青子,治病救人的好东西。”
“好东西?”王宁举起手里的药渣,“这是野葡萄!你用没成熟的野葡萄冒充女贞子,不怕吃死人吗?”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纷纷议论起来。张老汉拄着拐杖挤到前面:“我说呢,昨天买了孙老板的药,喝着一股酸味,怪不得喝完更晕了!”
孙玉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王宁骂道:“你胡说!这就是冬青子!是你嫉妒我生意好,故意找茬!”
“是不是,让大家看看便知。”王宁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挑拣好的女贞子,“大家看清楚,真正的女贞子,形状椭圆,表面有白霜,砸开是单颗种子;孙老板这‘药’,圆球形,无白霜,多籽,味道酸涩——这是后山没成熟的野葡萄,性寒且无毒,但毫无滋补肝肾之效,空腹喝还会伤脾胃!”
村民们拿起两种果实对比,果然如王宁所说。刘婶气得发抖,冲上去要撕孙玉国的告示:“你这黑心肝的!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孙玉国慌忙躲到郑钦文身后,嘴里还硬气:“你们别听他胡说!这是新采的冬青子,还没晾干,所以看着不一样!”
“新采的?”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月白道袍的女子站在那里,腰间系着个药囊,露出半截桃木药铲。她头发用木簪挽起,额前几缕碎发被晨风吹动,眉眼清冽,像极了山里的清泉。
“林前辈!”王宁又惊又喜。
林婉儿走到近前,拿起孙玉国的“药”闻了闻,又看了看王宁手里的女贞子,淡淡道:“女贞子需霜降后采摘,此时果实饱满,白霜厚,性凉而滋阴;未霜降的青果,不仅无效,还带青涩之气,伤脾胃。何况这根本不是女贞子。”她转向村民,“孙老板连药材都认不清,还敢开药方?”
孙玉国见她气度不凡,不敢顶撞,只是嘟囔:“你是谁?凭什么说我认不清药材?”
“凭这个。”林婉儿从药囊里掏出一本泛黄的《本草图经》,翻开其中一页,“自己看,女贞子的形态、采摘时节,写得明明白白。”
孙玉国哪里看得懂,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刘二狗偷偷拉他的衣角,被他甩开。
“我看你是王宁请来的托!”孙玉国嘴硬道,“大家别信他们!我的药就是好!”
“好不好,让刘婶儿子的脉象说话。”林婉儿说着,往刘婶家走去。王宁紧随其后,村民们也跟着去看热闹,孙玉国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刘婶儿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林婉儿三指搭在他腕脉上,片刻后说:“脉细数,舌红苔少,本是肝肾阴虚,却因误食酸涩野果,损伤脾胃,导致水湿内停。”她转向王宁,“用炒女贞子三钱,配茯苓、白术各二钱,先健脾,再滋阴。”
王宁点头,立刻让王雪回家取药。张阳跑得快,自告奋勇去了。药很快煎好,刘婶儿子喝下后,不到半个时辰,果然不吐了,脸色也缓和了些。
村民们这才彻底相信,纷纷指责孙玉国。孙玉国见势不妙,偷偷让郑钦文去报官,向恶人先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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