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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3章 一一八一章 囚徒相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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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词组,如同两道猝然劈开阴霾的闪电,瞬间击中了赵佶!

「明国」?!「女巫陛下」?!赵佶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几乎跌坐在地。他那双刚刚恢复一丝生气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是极度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恍惚,是一丝绝境中看到匪夷所思的变数时产生的、连他自己都害怕的微弱希望火花,但随即,这一切又被更深的、潮水般的痛苦与迷茫所淹没!

「明…明教?!梦华?!她…她还活着?!」他失声惊呼,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破锣,猛地一把抓住马尔科·波罗里奥的手臂。那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箍住,彷佛抓住了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大宋!大宋如何了?!现在是何年月?南方…南方究竟怎样了?!你说清楚!『明国』在哪里?!『女皇』是谁?!」他一连串地追问,语无伦次,激动得浑身颤抖,浑然忘了对方根本不可能完全听懂他的话。

马尔科·波罗里奥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呆了,手臂被攥得生疼。他只能勉强从对方激动的话语中捕捉到「明」、「梦华」、「大宋」、「女皇」这几个破碎的音节,这让他确信,「明国」和其女巫统治者并非虚构,而且与这位囚徒老人有着极深的、极其复杂的关联!

然而,两人的认知存在着巨大的、时空错位的鸿沟。

马尔科·波罗里奥急于分享信息,他努力组织语言,夹杂着手势:「《明报》…火车…火器…强大…南方!」他指着地图上金国以南的大片空白,努力比划着一个强大国度的样子。

而赵佶的脑海里,却瞬间闪回十数年前的画面:东南烟尘,方腊起事,「明教」信徒那狂热的口号…以及那个在江南方腊覆灭后,自己亲自题词「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却又不得不迫于形势将明州册封给其治理的、那个特立独行、手段非凡、甚至传说精通某些「妖法」(或只是格物之学?)的女匪首…难道是她?难道那个当时看似无奈的安置,竟在靖康天倾之后,于南方扎根壮大,甚至…称帝建国了?!

一个由方梦华建立的「明国」竟然两万里外的红毛番人都知道并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寻?对赵佶而言,这想法本身就如同一道撕裂认知的光芒,既荒诞不经,又带来一种颠覆性的、让他心脏狂跳的可能。

一个急切地想用有限的词汇拼凑出一个新兴强国的轮廓。一个则在尘封的记忆碎片与惊天动地的猜想中疯狂挣扎,试图将过去的碎片与这难以置信的现状拼接起来。

误解与真相的碎片交织在一起。但毋庸置疑的是,「明国」二字,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这座北方的囚笼里,激起了惊心动魄的涟漪。赵佶那死水般的心境,被彻底搅动了。

五国城的这个午后,阳光似乎比往常多停留了片刻,在破败的庭院里圈出一块相对温暖的区域。看守的脚步声远去了,只剩下风吹过篱笆的呜咽和远处模糊的牛羊叫声。在这片死寂的天地里,唯一的听众,是这个红发蓝眼、言语不通却能理解线条与形状的泰西番人。

赵佶长久以来紧锁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心扉,在艺术的撬动和那惊天动地的「明国」消息的冲击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着马尔科·波罗里奥那双专注而毫无恶意的蓝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同为「观察者」的纯粹。这种奇异的安全感,是他在金国君臣、甚至在自己儿子身上都无法获得的。

一滴浑浊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滑落,划过布满尘垢与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尘土里,形成一个深色的小点。紧接着,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再也无法抑制。

他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彷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呜咽,干瘦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再试图用完整的语言,而是用破碎的词汇、急促的气音,以及那双曾创造出天下至美艺术的手,疯狂地在泥地上划动。

「开封…汴梁…」他吐出这两个早已沦为梦魇的地名,手指颤抖地画出一座宏伟城池的轮廓,然后用指甲疯狂地将其抠烂,扬起一片尘土。「金人!狼!豺狼!」他画出狰狞的、代表女真铁骑的简陋马头和刀剑图案,指向北方,眼中充满恐惧与憎恨。「皇宫…抢…烧…」他做出翻箱倒柜、纵火焚烧的动作,然后双手抱头,发出痛苦的呻吟。「皇后…妃嫔…帝姬…」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分辨,他用手指着自己,然后做出被拉扯、殴打、拖拽的动作,最后指向院外——那些浣衣院的方向,泪水漂沱而下。他画了几个简陋的女子形象,然后用掌心狠狠将其抹去,彷佛无法承受那画面带来的痛苦。「我…佶…桓儿…」他指指自己,又虚空点了一下,代表儿子钦宗赵桓,然后做出被铁链锁住脖子、像牛羊一样被驱赶的动作,模仿着皮鞭的呼啸声,身体因恐惧而蜷缩。

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用手指狠狠戳着自己的心口,一遍又一遍,几乎要戳进皮肉里,声音嘶哑破碎:「我的错!我的错!画…鹤…」他迅速在地上画了一只优雅却脆弱的仙鹤(代表他倾尽心血、耗尽民力的艮岳奇石与珍禽),「…误国!」紧接着,他画了无数匹奔腾的战马铁蹄,将那只鹤践踏得粉碎!「信奸臣…蔡京…童贯…误国!荒政…误国!」他将所有的悔恨、自责、无尽的痛苦,都用这最简单的图画和呐喊倾泻而出,整个人几乎虚脱。

马尔科·波罗里奥屏息凝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每一个词,但那强烈的情感、那绝望的肢体语言、那充满象征意味的图画,已经无比清晰地向他揭示了一幅惨绝人寰的亡国之君血泪图。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悲恸与窒息。

发泄过后,赵佶瘫坐在地,气息微弱。良久,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院内一处不起眼的、被阴影遮挡的土墙墙根。

马尔科·波罗里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粗糙的土墙壁上,竟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炭,细细地、极其隐蔽地画着几株风姿绰约的兰花!线条虽然因工具的简陋和环境的恶劣而略显颤抖,但那勾勒兰叶的笔法,那花瓣的形态,依然带着一种无法磨灭的、属于瘦金体的极致风骨与优雅!在另一块较为平整的地面残留的灰尘里,似乎还有几个即将被风抹去的、同样以木炭写就的瘦金体字迹!

赵佶看着那些画和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虔诚的光芒。他对着马尔科·波罗里奥,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指了指那些画。这是他在无边的黑暗与屈辱中,唯一能抓住的、防止自己彻底疯狂的救命稻草——艺术。唯有在描绘这些线条时,他才能短暂地逃离这人间地狱,触摸到一丝过往那个纯粹的、属于艺术的世界的影子。

马尔科·波罗里奥瞬间明白了。他凑近仔细观看那墙角的兰花,眼中充满了无比的惊叹与敬意。这是一种与他的写实素描截然不同的、追求神韵与线条极致之美的艺术!他看向赵佶,用力地点头,竖起大拇指,发自内心地赞叹:「好!美丽!厉害!」他比划着画画的动作,眼中闪烁着艺术家之间才能理解的、纯粹的欣赏与共鸣。

这种跨越语言和文化障碍的、来自同类的认可,让赵佶冰封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看到时机成熟,马尔科·波罗里奥觉得必须将一些希望注入这片死寂。他再次拿出地图,手指坚定地点在西辽的位置。

「耶律大石!」他努力发出这个名字,然后做出弯弓射箭、挥军冲杀的动作,「西边!打败!」他画出代表穆斯林的新月标志,然后狠狠划了一个大叉,「三十万!大军!打败!」他用力挥舞手臂,显示那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赵佶茫然地听着,耶律大石?辽人?当他终于明白马尔科·波罗里奥是在说辽国的残余力量在西方重建并取得大胜时,他的表情极其复杂。那是曾经的敌国…但此刻,同为被金人践踏的文明,辽人的复兴竟给他一种苦涩而扭曲的安慰——看,并非只有我们如此不堪,辽人也能东山再起…

接着,马尔科·波罗里奥的手指重重地、反复地点在地图上金国以南那片代表「明国」的空白区域,语气变得无比坚定,眼神灼灼:「明—国!强—大!」他挺起胸膛,做出一个庞然大物的手势。「火—器!厉—害!」他模仿火铳射击、炮弹爆炸的声音和动作,声势惊人。「金—国!害—怕!」他压低声音,然后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完颜把荅提到「明」字时那种咬牙切齿、又忌惮无比的表情和语气,学得虽然夸张,却抓住了神髓。

赵佶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呼吸再次急促起来。马尔科·波罗里奥传递的信息如此明确:南方有一个强大的、拥有可怕火器的、让金国感到恐惧的「明国」!

最后,马尔科·波罗里奥转向赵佶,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苍老的、泪痕未干的脸。他用手指了指赵佶,然后指向自己脚下的土地(五国城),再狠狠地指向远方(南方明国的方向),做出一个「观看」的手势。然后,他双手握拳,做出一个东西从内部崩溃、瓦解的动作,指向代表金国的区域。

他放慢语速,用尽可能清晰的、充满力量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活—下—去!」「看—金—国—灭—亡!」

这八个字,如同八记重锤,狠狠砸在赵佶的心上。

活下去…看金国灭亡…多少年了?多少年他听到的只有呵斥、侮辱、绝望的哀嚎和无尽的悔恨?多少年他早已认定自己将在这耻辱与黑暗中腐烂,成为史书上一个最不堪的注脚?

这句简单、直接、甚至带着几分蛮横的希望之言,从这个红毛番鬼口中说出,却彷佛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它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绝望,如同一根细小却坚韧的金属丝,猛地探入了他的心湖最深处,轻轻触动了那早已被认为彻底死去的神经。

赵佶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那死寂的、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咔嚓地响了一下,彷佛冰层下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枯瘦的、沾满泪水和泥土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看着马尔科·波罗里奥,彷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带来毁灭讯息又带来一丝匪夷所思火种的异邦人。

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庭院里依旧破败,囚笼的现实丝毫未变。但在这片绝望之地,一种超越语言的、由艺术共鸣和微弱希望构筑的奇特纽带,已经悄然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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