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3章 一一八一章 囚徒相见(1/2)
五国城的初秋午后,阳光勉强穿透稀薄的云层,在破败的庭院里投下惨淡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枯草的味道,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马尔科·波罗里奥站在院中,手脚的镣铐并未除去,但他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毫无威胁。他看着眼前蜷缩在石头上的老者——那位曾统御万里锦绣河山、如今却彷佛被抽干了所有精魂的「昏德公」赵佶。赵佶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几只跳跃的麻雀,对马尔科·波罗里奥的存在似乎毫无反应,彷佛他只是一件被风吹进来的异样垃圾。
沉默如同巨石压在两人之间。马尔科·波罗里奥深知,在这极致的屈辱与孤绝中,任何言语,无论是汉语、拉丁语还是波斯语,都是苍白且可能带来危险的。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动了。首先是一个微微的、带着某种奇异仪式感的鞠躬,动作轻柔,彷佛怕惊扰了空气。接着,他从怀中——那藏着他最珍贵羊皮笔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用干净布帕包裹的东西。那是一块从高昌带来、一路舍不得吃完的胡麻馕饼,虽然已经变得坚硬,却依旧干净。同时取出的,还有一块他洗濯多次、相对洁白的细亚麻布巾。
他将这两样东西托在掌心,向前递出。他的蓝眼睛里没有怜悯——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有的只是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对一份「人」的基本体面的艰难致意。他的动作如此之慢,如同慢放的画面,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反应,也避免任何突然的举动引发看守的误解或赵佶的惊恐。
赵佶麻木的眼珠动了一下。那双看尽了人间繁华与至尊荣耀、也曾醉心于精妙艺术的眼睛,此刻迟滞地转向马尔科·波罗里奥的手掌。一块粗糙的干粮,一块素色的布巾。这与他过去见过的贡品——璀璨的明珠、温润的美玉、闪耀的金器——相比,简陋得如同尘土。但递出它们的,是一双属于红发蓝眼「鬼魅」的手,这个景象本身,就荒诞得超越了他一生所有的认知。
他干裂的嘴唇抿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那是一种长期处于恐惧中形成的自我保护。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马尔科·波罗里奥的脸上移开。那火焰般的头发,那深陷眼窝中如北方晴空般的蓝色眸子……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里闪动的,不是周围金兵那种鄙夷与残暴,也不是他内心已然习惯的死寂,而是一种……他几乎快要忘记的、属于活人的「生机」与纯粹的「好奇」。
善意?或是另一种更精巧的嘲弄?赵佶无法判断,他早已失去了判断的信任基础。
马尔科·波罗里奥见他没有接过,也没有更激烈的抗拒,便缓缓收回手,将饼和布巾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一块稍显干净的地面上。然后,他做了一个更出乎赵佶意料的举动。
他艰难地拖着镣铐,挪到院墙边一小片相对干燥的阴影处,靠墙坐下。然后,他再次从怀中取出了他那本宝贵的羊皮笔记和一支短小的炭笔。
他没有看赵佶,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院中那些唯一还显出几分生机的麻雀。炭笔开始在纸上迅速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线条流畅而肯定,几笔之间,一只低头啄食、神态灵动的麻雀便跃然纸上。他画得很快,很专注,完全沉浸其中。接着,他又画了破损的窗棂、长着枯草的屋檐一角。
赵佶的目光,彻底被吸引了过去。
那「沙沙」的声响,如同具有某种魔力,穿透了他心灵周围厚重的冰层。那是他灵魂最深处的语言——艺术的语言。
他看见那红毛番鬼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如此直接而写实的方式捕捉眼前的景象。没有水墨的渲染,没有书法的韵味,只有纯粹的线条与明暗,却将形与神抓得如此精准。这种画法,陌生却又奇异地动人。
马尔科·波罗里奥感受到了那凝聚在自己手上的目光。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头,迎上赵佶的视线。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将炭笔和纸张稍微转向赵佶的方向,手指轻轻点了点纸面,又指了指赵佶本人,眼中带着探询的目光——那是一个跨越语言的、属于艺术家之间的邀请:「我可以为你画一张吗?」
赵佶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被描绘,被记录……这曾经是他生活中最平常的一部分。但此刻,在这个环境下,意义全然不同。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那麻木的神情开始松动,惊疑与一种深埋的、几乎已被遗忘的冲动在眼底挣扎。
马尔科·波罗里奥将他的沉默视为一种默许。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专注地描绘起来。他的目光在赵佶的脸庞和纸张之间快速移动,炭笔飞速地捕捉着那饱经风霜的轮廓、深陷的眼窝、杂乱的须发,以及那双虽然空洞却依然残存着某种非凡气质的眼睛。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赵佶最初一动不动,如同石雕。但渐渐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驱使他。他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从那块石头上站起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如同梦游般,朝着马尔科·波罗里奥挪了过去。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逐渐成形的画像上。
终于,他走到了马尔科·波罗里奥面前,枯瘦的身躯投下的阴影落在羊皮纸上。他完全无视了马尔科·波罗里奥这个「人」,全部心神都被那画像夺去。他看着那陌生的技法如何勾勒出他熟悉的、却又如此陌生的自己的面容。
颤抖着,他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曾执掌天下权柄、也曾绘出工笔花鸟、写下瘦金体书法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羊皮纸的边缘,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和炭笔留下的粉末痕迹。
就这一下触碰,彷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与外界之间那厚厚的冰墙。
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直视着马尔科·波罗里奥的蓝眼睛。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死寂开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无尽悲凉、一丝艺术家被唤醒的本能好奇,以及一丝……彷佛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一星微弱火种般的、难以置信的微光。
艺术,这无需言语的桥梁,终于在这座绝望的囚笼里,完成了第一次艰难而关键的连接。马尔科·波罗里奥点燃的那盏灯,虽然微弱,却真真切切地亮了起来。
艺术的桥梁已然架设,但那沉默的真空仍需被话语——或至少是尝试性的话语——所填充。
马尔科·波罗里奥迎着赵佶那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的眼睛,决定冒险一试。他缓缓抬起手,用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清晰地、缓慢地吐出那个在异国他乡显得无比突兀的名字:「Mar-…Po-lo-ri-o。」他尽力让发音准确,每个音节都隔开,如同在敲击无形的音键。
赵佶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手指,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理解。名字。这红毛番鬼在说自己的名字。
马尔科·波罗里奥见他似懂非懂,便蹲下身,捡起一块尖锐的小石片,在满是尘土的泥地上划动起来。他首先画了一个奇特的、如同鱼钩般的轮廓,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威尼斯水城。紧接着,在旁边,他画下了一个简单的十字架标志——代表着他的信仰来源。最后,他画了一艘帆船的简笔画,手指从那「鱼钩」出发,向东划出一条长长的、蜿蜒的线。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目光温和而带着探询,然后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了赵佶。「你是谁?」他发出一声温和的、代表疑问的气音。
赵佶的身体猛地一震,彷佛被这个简单的问题刺痛了。他沉默了,时间长得让院外单调的秋虫鸣叫都显得格外刺耳。他枯瘦的身躯在微风中似乎摇晃了一下。最终,他深深地、彷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息一声,也缓缓蹲了下来。
他颤抖的手指接过了马尔科·波罗里奥手中的石片,那曾经执掌御笔、点染江山的艺术家之手,此刻却连握住一块石片都显得如此吃力。他在马尔科·波罗里奥画的船只旁边,于冰冷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沉重如铁、饱含着无尽屈辱与兴衰的重量汉字:趙佶
字迹依旧能看出几分瘦金体的风骨,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与灵动,只剩下苍凉与僵直。
马尔科·波罗里奥仔细地看着这两个方块字,虽然不识其义,但他明白,这便是眼前这位囚徒老人的名字。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
接着,马尔科·波罗里奥做出了更惊人的举动。他再次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卷视若生命的羊皮地图,在两人之间的尘土上缓缓展开。皮革的气息混合著尘土味弥漫开来。
他的手指,点在了地图的最西端——亚平宁半岛的形状,他的家乡威尼斯。然后,他的指尖开始向东缓慢而坚定地移动,这是一场无声的史诗回溯。他划过蔚蓝色的地中海,点过君士坦丁堡(「Costatio-polis」他低声念出),穿越小亚细亚与波斯高原,指尖重重按在撒马尔罕(「Saar-kad」),继续向东,经过高昌(「Kara-Khoja」)、可敦城(「KharKhori」)直至燕京(「Yajig」)。最后,那根经历了万里跋涉的手指,带着一丝疲惫与最终的停顿,稳稳地落在了地图上那片标注着「五国城」的、空白而荒凉的区域。
他用尽可能简单的词汇,混合著手势,试图解释这漫长的旅程:「威尼斯…」指西端,「…到…这里。」指五国城。然后,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手指再次向东移动,越过了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指向地图上那片更东方的、标注着「金国」以外的大片未知区域,那里可能只有模糊的山川轮廓和一个他凭藉传闻写下的巨大问号。
他搜索着记忆中来自《明报》和各方传闻的词汇,用生硬但清晰的汉语发音,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他使命的核心:「寻找…『明—国』。」「寻找…『女—巫—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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