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2章 一一八〇章 囚车北上(2/2)
「1133年6月15日,黄龙府是金国北方巨大的粮仓和物资囤积地。这里的景象令人震撼。
一望无际的田野(许多是新垦的)上,粟米和高粱即将成熟,一片金黄。但耕作者大多是面色愁苦的各族奴工,在女真或汉人监工的呵斥下劳作。巨大的粮仓如同土黄色的山丘,连绵不绝,运粮的牛车队伍排出数里之长。
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粉尘和牲畜粪便的气味。军队的调动极为频繁,一队队骑兵、步兵,护送着满载军械、粮草的车辆向南或向东开拔。这里的一切都围绕着『供给』与『征伐』运转,效率极高,却毫无温情可言。
我被允许下车『放风』(实则更像牲口饮水),在士兵的看守下于河边取水。听到两个汉人模样的文书吏在一旁低声交谈,语气焦急:『…南边催粮甚急,可新粮入库尚需时日…』『…听闻淮水那边又…‘明’贼的斥候已过河烧了两个庄子…』『嘘!噤声!不想活了?』他们迅速瞥了我一眼,立刻闭嘴走开。
『明』!再次听到这个字眼!在南方的战线上,他们显然是个令金国感到头疼的存在。这与我被灌输的『不堪一击的匪类』形象截然不同。黄龙府的庞大后勤压力,或许正部分源于此。这座巨大的粮仓,实则暴露了帝国持续战争的巨大消耗和其深处的焦虑。」
炭笔素描:如同山丘的粮囤,蜿蜒的运粮车队,远处田野里劳作的奴工。
旧都会宁府,女真龙兴之地,虽然政治中心已南移,但宗庙仍在,依旧充满着一种原始而粗犷的权威气息。看着那些身穿传统貂裘、眼神彪悍的女真贵族,马尔科更能理解这个帝国崛起的根基所在。
「1133年7月1日,终于抵达了女真人的龙兴之地——会宁府。这里的风貌与前几站截然不同。
没有高大的砖石城墙,更多的是木栅栏和土围子。建筑低矮、实用,充满了浓郁的森林部落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皮革、马匹和烤肉的混合气味。许多女真人仍保持着旧俗,身穿貂裘、佩带弓矢,即便身为贵族也是如此。他们的面容更显粗犷,眼神中的野性和自信也更为直接。
这里能看到更多萨满教的痕迹:图腾柱、悬挂的兽骨、以及在某些特定区域举行的,带有神秘鼓声和吟唱的仪式。这与我在曲阜看到的『儒雅正統』形成了尖锐的、近乎荒诞的对比。完颜把荅口中『辫乃魂之所系』的萨满观念,在此地有了直观的印证。
宗庙区域戒备森严,我能远远望见一些举行祭祀活动的女真贵族。他们的仪式充满了力量感,但也显得原始而排外。
会宁府更像一个庞大而坚固的军事部落联盟核心,而非我理解的『帝都』。它彰显着这个帝国崛起的根源:武力、部落忠诚、以及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存韧性。然而,我也看到了一些新变化:正在兴建的、采用汉式风格的官署;穿着锦缎、学习汉人礼仪的女真贵族子弟。一种缓慢的汉化似乎在发生,但底层那强悍的部落根基从未动摇。
明日即将前往最后的终点——五国城。穿越这些金国的旧都与核心之地,我仿佛看到了这个帝国的一体两面:一面是吸收被征服文明技术、组织力的贪婪与高效(大定、黄龙府);另一面是其深植于北方黑土与森林的、野蛮而強大的原生力量(会宁)。它们共同支撑起这部战争机器。而他们如此急切地想让我相信『明国』不存在或不足为惧,恰恰证明了南方那团火焰,恐怕已灼痛了他们。」
炭笔素描:篝火,图腾,戴面具的萨满,围观的貂裘贵族。
一路所见,是金国统治下北地的真实面貌:严密的军事控制、被严格管理的各族人口、以及一种在荒凉与强权交织中形成的独特「繁荣」。这无疑是一个强大、组织严密的帝国。
「1133年7月17日,手腕的镣铐已磨破皮肉。离所谓的『南朝皇帝』越来越近,离我追寻的『火焰』却似乎越来越远。但这一路的见闻,已在我心中拼凑出一幅更复杂的图景。金国是巨人,亦是困兽。其力强,其根亦有其裂痕。完颜把荅想用绝望压垮我,却不知观察者的笔,亦是一种武器。
五国城,会是终点,还是另一个起点?」
最终,在初秋的寒意中,囚车抵达了此行的终点——五国城。
眼前的景象比马尔科想象的还要破败和压抑。简陋的木栅栏、低矮的土坯房、无所不在的泥泞和苍蝇、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都与他一路见过的金国军镇形成惨烈对比。这里不像是城池,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的牢笼。
守城的金兵对这支押送队伍似乎司空见惯,查验文牒后,咧着嘴,好奇地打量了几眼笼中红发蓝眼的马尔科,发出了几声哄笑。
囚笼的锁链被打开,马尔科被推搡着,走向一处较为孤立的院落。院门口有金兵把守。押送军官与守卫交接了几句,指了指马尔科。
「进去吧,红毛番鬼。你要见的『南朝皇帝』就在里头。」一个金兵小头目戏谑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子里,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蜷坐在一块石头上,对着地上几只啄食的麻雀发呆。他穿着肮脏的旧袍,眼神空洞,彷佛灵魂早已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听到动静,他缓缓地、麻木地抬起头。
当他看到门口站着的、一头火焰般红发、面容迥异的马尔科时,那双死寂的眼中,极其罕见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好奇心的涟漪。
金兵在马尔科身后重重关上了院门,落锁声刺耳。
「昏德公,」门外传来金兵肆无忌惮的喊声,充满恶意,「大金都勃极烈开恩,给你送了个泰西来的红毛番戏子解闷!好好看着吧!哈哈哈……」
笑声远去。院子里,只剩下前大宋徽宗皇帝赵佶,与来自二万里之外威尼斯共和国的旅行者马尔科·波罗里奥。一个是失去一切的亡国之君,一个是身陷囹圄的追火者。
两人目光交汇,中间隔着巨大的文化鸿沟、语言的障碍,以及同样被强权践踏的、破碎的尊严。
马尔科·波罗里奥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找到了印证「明国」存在的线索,却也被扔进了失败者最深的墓穴。他的东行之路,在此刻陷入了一个冰冷而讽刺的绝境。